文化生成史应当如何撰写?
2015-03-19王林伟
王林伟
(作者系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讲师)
文化史学科在中国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其间积累了不少经验和教训,值得我们继承、挖掘。以下笔者愿从文化生成的维度、文化史的撰写范式以及文化史的现实关怀这三个方面来谈谈自己关于文化生成史编撰的浅见。
第一,文化生成的维度。恰当地领会历史是撰写通史著作的首要问题。在《历史的观念》中,柯林武德对历史学的性质、对象、方法和价值有如下的规定:历史是一门科学,其研究对象为过往的活动事迹,历史学依照对证据的解释而进行,其目的则在于完善人类对自我的认识。这是西方人从现代科学的角度对历史学所做的定位,可称之为一般性定义。而按照中国的史学传统,历史总是与经世相关联,此即《周官》所谓“史掌官书以赞治”,而司马光的史学巨著也由此被命名为“资治通鉴”,这是中国传统史学的殊胜义。在《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利与弊》中,哲人尼采更区分了三种历史学:(1)纪念碑式的历史学:这是为行动者和强者而准备的,它侧重一种对人道的基本信念、先行圣哲的鼓舞、历史上的伟大示范以及对伟大之物的认识。换句话说,此种历史学侧重圣贤的述作、人格的高峰、元典的创制。(2)尚古或好古式的历史学:这是为保存者和敬仰者准备的,它侧重保存、护理过去的东西,可称之为虔敬的好古家,因为其主要目的在于对过去的保存,而不是创造新的未来。(3)批判式的历史学:这是为忍受者与渴求解放者而准备的,这种史学应对当前的急需、迫切地想要摆脱负担,是审判和判决的历史学,可称之为审慎的批判家,因为其主要目的在于对过去的打破、对未来的营造。尼采对历史学的领会和定位综括了此上的一般义和殊胜义。并且,如果我们将其加以融会的话,一种立足现在、沉思过去、面向未来的生成历史学已然呼之欲出。
在近来的著作中,冯天瑜先生的《中国文化生成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颇能凸显此维度。该书认为:文化生成是人类按一定的价值尺度顺应、改造环境并塑造自身的过程,反复转进为其特征。它特别指出:“文化永远在创造过程中”,故只有通过动态的“史”的研究,方能把握文化的生成机制,而这便是本书所展开的“文化生成史”。要而言之,其要点在于从整体上把握文化生成的历史过程和未来走向。其间包含三个维度:(1)领会历史的过往沉淀:把握其在过往已经有所结体的生长脉络,这关乎对传统的结构性整体把握;(2)沉思历史的当下显现:关注其在当下的影响、显现并由此沉思其在当下的新生、成长,这关乎传统的现代化转型;(3)关注历史的未来走向:指引新的文化生成方向,这关乎传统的再生与再造。回到前面,由尼采而言:即领会过往的伟大事物,进行自我鼓舞,继承已有的传统并由此推陈出新以营造新的未来。由《周官》而言,则是领会、钻研历史以赞助当今天下之治并为后世开太平。《中国文化生成史》在这些方面都有深度体现:文化史分期是对过往的系统把握,贯穿全书的中西文化交流融会大视野则对应于传统的现代转型,而结语《文化前瞻》则部分对应转型、部分对应于文化传统的新生与再造。而在全书的实际论述中,此三者又交涵互摄、相互辉映,生成史的维度甚为显豁。
第二,文化史撰写的范式。如前所言,中国文化史的建设已有上百年的时间,前人在此中已倾注了相当多的心血。文化史的书写本身也已经形成了某些固定的范式,以下即略举几例以展示过往的文化史撰写理念。(1)杨东莼的《本国文化史大纲》:杨氏主张人类的生活就是人类的文化,所以文化史就是叙述人类生活各方面活动的记录,故杨氏在其书中便按经济生活、社会政治生活、智慧生活三部来编纂中国文化史。这倒是相应于经济基础、制度建设、意识形态的三重文化层次论。然这种书写方式多有剪切的痕迹,并无确切的生成维度。(2)吕思勉的《中国文化史》:吕氏以为除纯自然、纯机体之外的一切都属于文化之范围,其讲述方式则首先按照文化现象(如婚姻、族制)进行分篇叙述,其后再按时代加以综合。如此则其论述属于切割之后再加以缝合型,亦无原本的文化生成义。(3)陈登原的《中国文化史》:陈氏按上古、中古、近古、近世四个大时代来介绍中国文化的源流,注重每个大时代的主导问题、基本特征并由此展开论述,已颇具生成义。然其用以治中国文化史的态度则不外如下三条:因果的理念、进步的观念以及影响的见解。其撰写理念颇受限于当时的肤浅思想,且其实际的行文仍不免分散,融汇之功不足,生成之义仍旧未能凸显。(4)柳诒徵的《中国文化史》:柳氏分三期(上古作为独立期、中古作为中印融合期、近世作为中西交汇期)来把握整个中国文化史的发展大脉络并依照时间顺序进行论述,其理念则在乎既求人类演进之通则,又求明吾民独造之真际;其论述则首叙朝代政治之变迁及疆域之开拓,次叙当朝之制度,再其次则叙当朝之学术文艺、最后则及于当朝别具的经济与社会生活变迁等。在各方面的论述上颇为精湛,然视野仍不够宏大,更有融汇之空间,盖文化生成的维度在其书中仍未得到完全的凸显。
此上四人代表了文化史书写的两种主要形态:杨氏与吕氏为横向分类论述型(然每类之中又不可避免要按时代纵向展开),陈氏与柳氏为纵向展开论述型(然每个时代又不可避免要按类别横向展开)。迄今所编纂的文化史著作,大多数都可涵摄于此两种形态之中。而冯天瑜先生的《中国文化生成史》则有别于此上的两种形态。冯氏试图开拓撰写文化史的第三条道路,亦即依据文化生态理念的指引、立基于综贯东西文化的大视野,从延绵不息的生成角度来展示中国文化所具有的殊胜与不足之处。此种生成视野既不是单纯的横向分类叙述,也不似乎单纯的纵向展开叙述,但同时又将此横向和纵向以生动活泼的方式融汇在生成视野的绵延之中。这要求有对历史的原初领悟与洞见、视野的宏大与鲜活、学识的渊博与融贯、方法论的独特与恰当、笔力的雄浑与精妙,无此则本原的生成视野必将消褪、隐去。笔者甚至认为:文化史学科的繁荣归根结底依赖此原初生成视野的开拓与保持,失去此原初生成视野的哺育与滋养,文化史学科将成为失去灵魂、血液的空壳、皮囊。
《中国文化生成史》之所以能开辟出第三条道路,其根本原因在于:牢牢地扎根在文化生成的原初领会之中,并以文化生态学的理念作为书写的指导。根据冯先生的论述,文化生态学理念的纲要在于:关注地理、经济、社会结构等文化生态因子的综合功能,重视生命系统与环境系统之间须臾不可止息的物流、能流、价值流、信息流,亦即始终立足于文化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动态互化关系。一言以蔽之,文化生态学意在从互动、生成的角度去理解文化史。它既不是对文化整体进行简单分割、分类,也不仅仅是按照年代顺序叙述各种变迁。它要“振叶以寻根、观澜以索源”,亦即要穷根究源、抉发其内在意蕴。且不特如此,它还要展示出从根上如何支撑起、生发出繁密的枝叶,诸源头如何汇聚成汹涌澎湃的大江大河。它甚至还要沉思此根源在今天是否依然够用、是否需要经历再次扎根与清源。要之,文化生态学的理念并不在于为我们提供一个现成可用的既定分析模式。恰恰相反,它要求我们以更原本的方式进入历史、领会历史,要求我们纵身跃入鲜活而灵动的文化生成视野,亦即要求我们直面本真的历史,从历史中来到历史中去,以活到历史深处的方式来撰写历史。
第三,文化史的现实关怀。文化史的撰写绝不仅仅是对过去文化事件的简单罗列,真切的文化史著作总是具有深切的现实关怀,这与生成史的题中之义也正相呼应。即此而言,天下情怀、仁智交尽应该成为灌注整个撰写过程的主导精神。在这方面,冯先生的《中国文化生成史》也给笔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撰者在书中倾注了满腔的家国情怀,笔尖不时地流露出仁者的慧心、智者的明察。正是这种赤诚的天下情怀与仁智交尽的状态,滋养着全书的深度与厚度。对中国复兴、中国世纪、中等收入陷阱、资源失衡、权力限制、贪腐惩治、文明对话等问题或论题的探讨,固然凸显了这种情怀与状态。即便是对宗法社会、宗法伦理、皇权社会等历史问题的探讨,在背后也都充满了这种情怀与状态。贯穿全书、念兹在兹的问题始终是:如何才能赢得中华文化的再度新生。
要而言之,冯先生关于文化生成史的新著既能融汇纵贯与横摄的大视野,又注重哲理与物象的结合,且能坚持文化生态学的理念。这些都是撰写文化生成史的卓越见解和深入实践,可资后来学者以无穷的教益。通篇而言,经由书中论述而展现出来的是:含宏之心量、广博之学识、精微之体察、缜密之运思。即此而论,该书可谓为文化史的撰写开拓出了新的运思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