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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经济决定论”的文化史书写

2015-03-19姚彬彬

关键词:决定论文化史韦伯

姚彬彬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一个经典的方法论,也是其最具真理内核的学说要领。因为,任何社会思潮乃至于思想学说,都不可能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都可以在其历史背景中找到其呈现的内在契机。而社会的经济土壤,则又是构成社会存在整体状况的主要决定力量。不过,数十年来,对于唯物史观“生吞活剥”,而且将经典作家们的某些特定论述而加以教条化理解的学风,屡见不鲜,这就经常给人以“削足适履”的感觉,甚至成了一种僵硬呆板的八股模式。许多历史书写,往往生硬地为某一学说或某一思潮寻找“经济决定”之理据,亦实有生拉硬套的独断论之弊端。也一直有人提出类似这样的疑问:“怎么能如此狭隘地概括多姿多彩的人类历史呢?很显然,推动历史运行的有许多种力量,而所有这些又怎么能归为一个单一的、不变的准则呢?”(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144页)对于这一理论问题,实应予必要的足够重视。

事实上,唯物史观虽然非常重视社会生产机制等经济因素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却不能简单地看作是“经济决定论”(economic determinism)。恩格斯曾说:“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或我都从来没有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经济状况是基础,但是对历史斗争的进程发生影响并且在许多情况下主要是决定着这斗争的形式的,还有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95~596页)——不过,毋庸讳言的是,包括不少西方后来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内,确有不少人将唯物史观简化为“经济决定论”的倾向,因此也引来了众多的批评意见。马克思·韦伯(Max Weber)便是在理论上反对“经济决定论”之一巨擘。

韦伯指出:“经济史(特别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并不像唯物史观所想要让人相信的那样,简直就是一般文化的历史。一般文化的历史并非经济史的产物,也不仅仅是其函数……”(韦伯《经济与历史支配的类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页)可见韦伯也与当时的很多人一样,是把唯物史观当作“经济决定论”去理解的。在其代表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韦伯则试图追溯“近代资本主义扩张的原动力为何的问题”,认为其“首要并不在于追究可供资本主义利用的货币量从何而来,而是,尤其是,在于资本主义精神之发展的问题。”(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页)平心而论,韦伯的这一研究视角并不与恩格斯的有关论述相矛盾,也可算是在研究“决定着这斗争的形式的”、“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之一。——韦伯的结论是,近代的资本主义精神“本质上的一个构成要素——立基于职业理念上的理性生活样式,乃是由基督教的禁欲精神所孕生出来的”(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6页)云云,韦伯之所论,自不足动摇唯物史观的真正基础,但也足已令我们对如何看待“经济决定论”这一问题有所反思了。

事实上,正如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所指出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现象都是经济现象这一点是不言自明的。事实上,很少有人能对这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提出异议。无论一个人想做什么事情,都必须先吃饭喝水以维持体力。……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写道,用于满足人类物质需要的生产是历史的第一个活动。只有我们的基本物质需要得到满足之后,我们才会去学习弹琴、写诗词,或者装饰房间。没有物质生产也就没有文明。”(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143页)社会生产机制等经济现象对于社会文化史的重要影响本是毋庸置疑的,但在文化史上的写作,如果将这一观念转化为具体的方法论,则值得再三斟酌。

回顾近年来的相关研究,笔者觉得冯天瑜先生对文化史理论的探讨,在这一问题上颇有创获,其新著《中国文化生成史》中认为,由地理环境——经济土壤——社会组织——政治制度所共同合成的深层“文化结构”,方是左右历史进程的推动及制约的决定性力量,亦决定了民族国家的集体生存方式,故“文化生成史重在结构分析”(冯天瑜《中国文化生成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页)。在此基础上,冯先生对有关社会“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也就是“社会存在”如何决定“心态文化”(社会意识)这一问题,也做出了颇有新意的探讨。

冯氏将“社会心态”具体分层为“社会心理”与“社会意识形态”,社会心理指人们日常的精神状态和道德面貌,社会意识形态则指经过系统加工的社会意识;而从与“社会存在”关系的疏密程度上着眼,又将社会意识形态区分为基层意识形态(如政治理论、法权观念)和高层意识形态(如科学、哲学、艺术、宗教)。他指出:“作为基层意识形态的政治思想和法权观念,是经济基础的集中表现,与社会存在保持着较密切的联系”,而高层意识形态的情况则更为复杂,其谓:

作为高层意识形态的科学、哲学、文学、艺术、宗教,其终极根源当然也要追溯到社会存在,尤其是经济土壤之中,但它们是更高的即更远离物质经济基础的意识形态,具有较强的独立性,在这里,观念同自己的物质存在条件的联系,愈来愈被一些中间环节弄模糊了。但是这一联系是存在着的。社会存在通过一系列介质方作用于这类高级艺术形态,而社会心理和基层意识形态便是其间的介质。(冯天瑜《中国文化生成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9~90页)

经如此阐述,确实对于“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一论断有了更为深刻和全面的认识,在学理上亦不失通达,也解答了何以过去的某些思想文化史著述给人以“生拉硬套”印象的原因——即未考虑到社会存在与“高层意识形态”之间的中介,与高层意识形态本身的相对独立性,将之视为与政治理论、法权观念等基层意识形态一样,自然会给人以扞格不通之感。同时,冯氏又注意到作为具有一定自由意志的个体可能对“结构”反方向发生影响,《中国文化生成史》中指出:拥有自由意志的人是文化主体,其演出的“事件”固然受“结构”与“局势”的规范,但人的创造力和随机性不可低估,人所制造的“事件”对“结构”与“局势”会造成影响,并终究融人“结构”与“局势”之中。人作为文化生成的积极参与者和有限度的主导者,并未因结构性的历史必然性而消极无为(冯天瑜《中国文化生成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9页)。

这一观点既强调文化结构有其历史必然性,又关注到作为文化主体的“人”在“必然性”面前亦拥有其“能动性”,既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思辨特点,又扬弃了以往把某一因素(如经济现象等)对于社会文化发展看作是绝对的“第一因”的单线独断论之说,更富理论张力。——总之,冯天瑜先生所阐扬的“文化结构”之说,的确不失为对于通行多年的“经济决定论”方法论的合理扬弃和超越,值得给予充分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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