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彝族支嘎阿鲁英雄传说的发展和演化*
2015-03-19刘云,杨娟
刘 云,杨 娟
(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贵州 毕节 551700)
支嘎阿鲁是彝族文化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有关他的神话、传说和典故,广泛流传于云、贵、川、桂四省彝族地区。其中民间口传的故事最为丰富和生动,文献主要零散记载于《物始纪略》、《彝族创世志》、《彝族源流》、《西南彝志》、《勒俄特依》、《查姆》、《万物的起源》、《丧祭经》、《祭祖经》等彝文古籍里。建国后各地相继整理出版了《支嘎阿鲁》、《支嘎阿龙》、《阿鲁举热》、 《支嘎阿鲁王》、《支嘎阿鲁传》等五部不同版本的史诗。在彝族人民心中,支嘎阿鲁是一位智勇双全的民族英雄,在他身上,承载了许多彝族先民征服自然、战胜自然的理想和愿望,在广大彝区,支嘎阿鲁的事迹家喻户晓。
支嘎阿鲁故事众多,在民间和四川凉山多以神话的形式流传,从这个角度看,支嘎阿鲁的故事应该是神话。而在贵州的一些古籍文献里,却有谱系记载,有的学者认为他是历史人物,从这个角度看,支嘎阿鲁的事迹应属传说。支嘎阿鲁故事既有神话特征又有传说的特点,这就说明支嘎阿鲁的英雄传说是从神话演变而来,它“既是神话又是传说”,是两者的重合。[1](P115)从文学的角度,可以概括起来叫英雄传说。历史上,支嘎阿鲁的事迹一直以口头和文献两种方式流传,这些相对独立的故事都充满神话和传奇色彩。在民间传说里,支嘎阿鲁都是以战天斗地的英雄形象出现,而在文献里,支嘎阿鲁有时是头戴罗洪 (法帽)、腰佩崴吐 (法器)、口念经文降妖除怪、测天量地的毕摩 (彝族祭司);有时是带领人民抵御外敌、四处征战的部落酋长;有时是受天君策举祖委派,下界治国理政、享用一方租赋的君王。作为一位英雄人物,支嘎阿鲁集英雄、君王、毕摩等多重省份于一身,这种现象在其他民族神话、传说、史诗里是不多见的。[2](P1-2)比如希腊神话人物,要么是战神,要么是日神、要么是爱神,多数身份明确;又如中国的炎、皇、尧、舜、禹是以部落首领的身份出现,后羿是射日英雄;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都是战斗英雄。支嘎阿鲁身上有如此多的头衔和职能,这是什么缘故呢?其实这是人类意识形态的传承性和变异性影响的结果,也就是神话、传说有一个产生、发展和演变的过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支嘎阿鲁身份的多重性以及从他身上折射的文化意义。
一、支嘎阿鲁传说的产生
1.支嘎阿鲁传说源于原始神话
一般认为,传说源于神话,因为神话是“故事、传说、童话、寓言、史诗的源头”。[1](P55)
按神话产生的一般条件和规律,支嘎阿鲁传说应该起源于旧石器晚期至新石器初期的原始神话。那时,原始人面对大自然的神奇和威力,最令人震撼的当属日升月落、风雨雷电、洪水、地震、干旱等自然现象,同时对于天地形成、四季更替、人的由来、火的来源等产生了困惑,这些问题促使他们用原始思维和心理去思考,从洪水泛滥产生了洪水神话,从弓箭的威力产生了射日神话,从火的使用产生了盗火神话……因此支嘎阿鲁传说中的射日射月、驱雾治水砍伐冰树等神话素材应该在母系氏族时期就有了,但当时“原始人思维简单,神话单纯,甚至片片断断,只麟片爪。”[1](P106)从阿鲁降生的传说也说明了这一点,四川、云南流传其出生是“龙鹰滴血”、“少女怀孕”,以及贵州“马桑哺乳,龙鹰抚育”,云南老鹰哺育,四川龙养等的出生和成长经历,就是母系社会知母不知父对偶婚和万物有灵观念以及图腾崇拜的遗迹。四川流传的阿鲁有两位妻子,并轮流居住应该是原始走婚习俗的遗迹。[3](P59)因此支嘎阿鲁传说起源于原始神话,况且在人类社会早期,“神话和传说产生于相同的现实和心理基础,两者很难分开,都是神的故事”,甚至“也有一部分传说是由神话演化而来”。[1](P115)
2.支嘎阿鲁传说产生于父系氏族社会
从口传和许多古籍记载来看,支嘎阿鲁传说产生于父系氏族建立、阶级出现的原始社会末期奴隶社会初期。据贵州的《西南彝志》和《支嘎阿鲁王》记载,阿鲁是天神与地女所生,而《支嘎阿鲁传》则记载阿鲁是人与天女所生,这都是父系氏族社会一夫一妻制婚姻在神话里的反映。另据《彝族传世志·助嘎阿鲁寻源》记载:“阿鲁的时代,天君策举主,差了却勺赫,寻访精灵人,得助嘎阿鲁。”[4]《彝族源流》第十卷,《物始纪略》第二集,《西南彝志》十二卷都有相同的记载,支嘎阿鲁都是奉天君策举主之命测天地、定年月、除妖怪、征收租赋,并因此享受俸禄、管理一方。阿鲁诞生时,天君、天臣、天神等已出现,“随着阶级出现,社会结构的变革,出现了最高的神如汉族的黄帝、彝族的天神……在他们身上既有自然属性也增加了社会属性,如奴隶主的性情、心理。”[1](P80)策举主已经是神话里主宰一切的奴隶主形象,支嘎阿鲁也已经由原始神话中的神射手演变成征收租赋的部落首领。
其次,“英雄传说起源于对祖先的崇拜”[5]。很多彝族都把支嘎阿鲁视为自己的祖先,现在有些家族还以“阿鲁”为姓氏,从这现象来看,支嘎阿鲁传说应该产生于祖先崇拜兴起的父系氏族社会,“一般认为,祖先崇拜产生于父系氏族社会后期”,[6]因为“到了父权制时代,逐步产生以为父系家长死后还可以庇佑他们子孙的观念,从而产生这种崇拜的仪式。”[7]
其三,英雄时代产生英雄人物。和希腊神话一样,支嘎阿鲁也是神与人之子,是被神话了的人,他为氏族、部落利益出生入死,披荆斩棘。在《支嘎阿鲁王》里,他的父亲恒札祝和地女啻阿买也是为治天地献出了生命,父子两代都是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从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的转折和形成时期,正是部落兼并、英雄产生的时代。另外,《西南彝志》、《彝族源流》等“史籍长诗关于支嘎阿鲁谱系的记述中,无论是僰阿勒的七世孙,武古笃的十代孙或十八代孙,考察彝文文献中有关武古笃的谱系,相当于汉族历史上的西周时期,或者说相当于历史上的奴隶社会时期。”[8]这一时期不但英雄辈出,而且也是英雄史诗产生的时代,因为“英雄史诗产生于原始社会末期奴隶制初期,或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转折期,……虽然神的形象也出现,但已降到陪衬英雄的从属地位。”[1](P139)在民间传说或 《西南彝志》、《彝族源流》等文献里,面对天塌地陷、洪水泛滥、妖魔横行等困难,不但天兵天将,就是神通广大的天神恒优额、杜波祖,甚至天君策举主也无计可施,最终还是靠半人半神的英雄支嘎阿鲁一一把灾难解除。因此,支嘎阿鲁传说应该产生于父系氏族建立、阶级出现的原始社会末期奴隶社会初期。
二、支嘎阿鲁神话的发展和演化
支嘎阿鲁传说很多,贵州地区主要有射日射月、移山填海、测天量地、降妖除魔、驯野牛、定年月、划疆界、智取雕王、战胜虎王等;云南地区有射日月、制服蟒蛇、打小石蚌、治死日姆等;四川地区主要有射日月、捉雷公、降妖除魔、天牢救母等。[9]阿鲁的这些传说数量多,内容复杂,各地因地域虽有一定差异,但都大同小异,并且每个故事都可独立成章,在口传中也不分先后。根据神话、传说的形成规律,这些故事不可能是同一时期形成的,和其他民族的神话传说一样,支嘎阿鲁的英雄传说也是经过群众广泛加工,逐渐丰富和完整起来的。根据原始思维、原始心理有传承的稳固性特点,同时由于民间文学的变异性,“不同阶段的原始人对同一自然现象、社会现象的解释不同。原始解释与后期的解释累积一起,到阶级社会又带阶级烙印,形成观念形态的流动的多种层次。”[1](P61)现在虽然已无法理清支嘎阿鲁众多故事产生的先后顺序,但还可以大体看出逐步披到英雄身上的故事是有一定层次的,逐步堆积而成的。
1.第一阶段:远古时期
箭射日月、捉雷公、驯服动物、砍伐冰树等应该是产生比较早的神话。射日射月是原始人对干旱和天气炎热的理解和幻想,同时也是对弓箭威力的崇拜。恩格斯说过:“弓箭对于蒙昧时代,正如铁剑对于野蛮时代和火器对于文明时代一样,仍是决定性的武器。”人类发明了弓箭,人类有了更好的进攻性武器,不但提高了狩猎的效率,还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同时造就了一些神箭手,这就是射日神话产生的生活基础。四川凉山流传的阿鲁捉雷公则是表达原始人类因恐惧雷电的威力而幻想征服雷公的理想和愿望。驯服野牛是从狩猎到畜牧业诞生的反映。用火制服蟒蛇是火的发明和运用的一种纪念。砍伐冰树是贵州乌撒地区民间流传的阿鲁故事,说阿鲁为根除冬天的严寒,每天去砍伐冰雪的源头,即十二棵冰树,看到阿鲁如此辛苦,好心的一位老奶奶劝阿鲁说:你每天这样辛苦,但百姓并未想起你,不信过年时你去暗访,供饭时无人念到你的名字。阿鲁暗访结果如老奶奶所言,于是留下了几棵冰树,从此每年还有几个月的冬天。这是原始人想征服严寒的一种幻想。洪水神话也是如此。另外还有半人半兽的鸡冠黄人、猪毛黑人、虎头红人、羊头青人等神祇和斯署、弥觉等鬼怪精灵,它们都是支嘎阿鲁传说形成和发展的土壤。
2.第二阶段:英雄时代
经过原始神话的不断积累,到了阶级社会,随着社会的巨变,部落冲突、部落战争不断,原始人类从与自然的斗争转到人与人、部落与部落的利益斗争,掠夺与反掠夺、殉葬、食人等野蛮还在盛行,支嘎阿鲁的传说又披上一层阶级社会的外衣。《西南彝志》、《彝族源流》、《物始纪略》、《阿鲁举热》以及四川贵州毕摩的祭祀经书里都有阿鲁降妖除魔的故事,这些妖魔都会食人、施病疫,这应该是原始社会食人习俗在传说里的反映。《支嘎阿鲁王》、《支嘎阿鲁传》里移山治水、智胜雕王、战胜虎王、隆王等神话故事里,支嘎阿鲁为人民疾苦挺身而出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这些神话“幻想富丽,情节曲折,斗争动人心魄,其观念有原始观念遗迹,也有阶级烙印。”[1](P106),此时,支嘎阿鲁已经不是一个至高无上、完美无缺的神,而是一个有七情六欲,也会上当受骗,但具有坚忍不拔的意志和丰富斗争经验的部落首领和奴隶主的形象。这些神话已脱离早期简单、单纯的神话,这就说明“到新石器时代,原始人社会生活丰富了,思维发展了,幻想较为丰富”,“人们按着复杂的社会关系构思神的世界,神的性情、相互关系,神近于人性。”[1](P106)此时的神已具有人性,这是在原有神话的基础上进一步给神话和传说人物增加新职能的缘故。这在支嘎阿鲁移山填海的另一个版本里得到充分印证,这个故事属贵州乌撒地区所传,是讲支嘎阿鲁为了把彝族先民生活地区的大山移到大海,以减轻人们出行和交通的困难,用神鞭把大山变成一群猪邀往大海,途中因龙王三女儿在半路施美人计换走神鞭而前功尽弃,从此层层叠叠的大山就留在了乌蒙山。此时的阿鲁再神勇,也充满人性的弱点。
3.第三阶段:文明时期
到了文明社会,彝族文字、天文、历法相继诞生,社会结构也发生了深刻变化,巫师、毕摩、摩史分化,君、臣、师政权结构逐步形成,彝族先民的信仰从祖先崇拜向宗法制发展,各种礼教逐步建立,这些深刻的社会变革、伟大的文明成果,必然会在传说故事里留下印记。从流传的情况来看,贵州支嘎阿鲁神话明显增加了彝族祭祀和毕摩文化的内容。《物始纪略》第二集“划定天地界”一节记载:“支嘎阿鲁他,由娄米恒袅的,策举祖派遣,夸上白龙马,手持量地杖,戴上测地帽,……打天的标记,定地的界限。”[10](P97-98)“除妖纪”一节又载阿鲁制服妖魔,妖魔钻进葫芦后“阿鲁念念有词,阿鲁挥文妥,阿鲁扇牢洪,安上赫去锁。”[10](P114-115)这里阿鲁打天标记,定地界指以九宫分天,以八卦划地,“葫芦”、“文妥”、“牢洪”、“赫去”均为毕摩法器。《彝族源流》、《彝族传世志·谱牒志》等文献也有类似的记载,《西南彝志》十二卷载到“在勾布默洼洪,找到了支嘎,在朵俄密古嘎,设神座除污秽。”[11]《支嘎阿鲁王》也有同样的情节,这里的神座是毕摩祭祀的一道必备程序,甚至在天文历算书里不但有类似记载,而且还有星相和历法是阿鲁观测制订的记载和传说。到这里,支嘎阿鲁已经是一位法术通天,集毕摩、天文学家、历算家于一身的彝族毕摩,支嘎阿鲁已从战斗英雄、部落酋长、君王变成文化英雄。降妖除魔故事发展到这个阶段,又揉进了新的文化内容,撮阻艾 (食人妖)也有职务,《支嘎阿鲁王》第十二章写道“九支撮阻艾,三支最强大,三支三兄弟,巧比叔为君,谷洪劳为臣,蜀阿余为布摩。”[2](P101-102)这显然已是奴隶制政权的结构的翻版。
三、结语
综上所述,彝族支嘎阿鲁英雄传说并不是一下子形成的,它的诞生和发展有一个漫长的过程。支嘎阿鲁传说起源于母系氏族原始神话,那时女人采集,男人狩猎,人类婚姻已从群婚发展到对偶婚,火、弓箭已经使用,由万物有灵观念产生了不少原始神话,这些都为父系氏族时期产生男性英雄传说奠定了文化基础。进入阶级社会后,男性在氏族和部落占了主导地位,从祖先崇拜产生了英雄传说,但传说并未就此终结,而是随着社会条件的改变而不断丰富着自身,支嘎阿鲁这位彝族文化史上的英雄人物就这样不断成长和丰满起来。虽然到了奴隶社会支嘎阿鲁的英雄传说已经形成,但一直到封建社会,支嘎阿鲁仍然在不断成长。直至今天,支嘎阿鲁仍是彝族人民自强不息的精神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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