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情怀:张永刚诗歌的精神内涵*
2015-03-19蔡密艳
王 炜,蔡密艳
(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云南 曲靖 655011)
作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滇东文学代表性诗人之一,张永刚构建着自己丰富的诗歌世界。从乡土情怀角度审视可以看到,张永刚通过对滇东高原地域景物的着力发掘和对民族民风的诗意描摹,传递出对乡土家园的美好回忆和深深眷恋。故乡是人们生长的地方,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和心灵归宿,抒发乡土情感历来就是文学创作永恒的主题,也是人文学者寻找精神资源的所在。在张永刚的诗歌里,滇东高原景物的抒写、故乡罗平乡土风情的诗意描绘成为他构建乡土情怀诗性世界的基本精神维度。
一、意象攫取的乡土情怀——滇东高原景物的抒写
张永刚诗歌中的乡土情结首先就体现在诗人对诗歌意象的攫取上,对滇东高原地域景物的发掘和抒写是其诗歌意象构成的最基本元素。“诗人所生活的故乡以及他的童年视角,是诗人创作的首选材料”,[1]张永刚在其诗歌中也不止一次写道:“我是高原的儿子”(《河流之子》),“我知道我成了名副其实的/高原的儿子”(《八塔台古墓》)。追溯张永刚高原诗歌的创作历程,可以发现滇东高原在诗人的诗作中有着截然不同的意象,这主要在组诗《高原往事》和《河流滇东》里体现得最为明显。《高原往事》一缉中,所攫取的滇东高原意象是原始的、粗犷的,充满野性和神秘雄壮的色彩,冷峻而又突兀挺立;但在《河流滇东》一缉里,滇东高原意象则显得细腻、明朗,诗作里烟火气息浓郁,散发着泥土的芳香。
《高原往事》里,高原意象闪烁起伏,应接不暇:危岩、峡谷、河流、大山、山蛇、雄鹰、荒原等。诗人自己曾说:“那时我所写下的高原诗里,排列着苍茫的大山,流动着野性的河流,几乎所有入诗的高原生物都被外加了灵性或象征意味”,[2](P128)当然,“大山”和“河流”是他这一时期的高原诗里最为重要的两个意象。大山意象——苍茫、粗犷。如《横断之魂》:“所有显赫的念头如鹰/渴望雄踞于危崖之上/让目光随起伏的山脊远去/在岩石的暗角里捕捉希冀/捕捉蛇一样痉挛之魂/在没有山的日子里/我们孤儿一样仓皇地寻找山/最后沿一条愤怒的江/心中的红高原冉冉升起”,[3](P141)横断山以一种苍凉而粗犷的形象矗立在读者的面前。河流意象——原始、野性。在张永刚的诗作里,能看到那一条条疯狂的、野性的河流,如《珠江之源》:“时间散披绿发从这里出发/弹拨爱情如淙淙之曲/鸣奏仇恨如雷霆之瀑/无数日子转着漩涡漫上山顶/无数悲哀淤积为沉沙难平欲壑/化石贝壳般滚动于凝固的浪峰/如珠之晶莹亦如泪之晶莹/源呵”。[3](P138)诗人努力建构着一种神秘原始的高原诗性,使滇东高原有着原始、粗犷、冷峻、雄壮的形象。再看这些诗作里的思想感情,我们不难发现,诗人对他生长的滇东高原交织着把握与把握不了的痛苦,反叛和反叛不了的不安,如《乌蒙之巅》:“但你锋利的山间最后狠狠刺伤我/使我注定沉重地倒下/头颅如夕阳滚落山间/被你把玩之后扔出/已是一轮冰凉的白月”,[3](P143)很明显地表现出诗人想要摆脱高原对他的束缚、奋起反抗的情绪,滇东高原的地域束缚以及由此带来的苦闷在诗人心中留下了印记。
相对而言,《河流滇东》意象则比《高原往事》显得更为细腻、温柔,烟火气息浓郁,大多散发着泥土的芬芳,诗人在这里主要借助了“河流”这一意象。河流意象——细腻、温柔、善良、多情。如《多依河》就以明快优美的诗风,生动逼真的形象,细腻亲切的感受为我们呈现了一个身姿婀娜、多情妩媚的多依河:“漫天栗树被长久的等待/留在云南边缘/滇东以东/梦幻的清水河/记忆转动十万琥珀/七只水鸟迎风指路/八个节日被水养活”。[3](P43)在《河流滇东》中,诗人所选取的意象还有那独具罗平风貌的梯田、瀑布、云雾以及那散着祥云的小镇。 《梯田》是“低矮而平凡的生灵”,“这些爬山的水田/直到山顶才停下脚步/它们把秧苗/送到夏天的山头/让这些低矮而平凡的生灵/站在高原的高处/俯瞰众山/以及心高气傲/来去匆匆的我们”。[3](P60)诗人对故乡的梯田描写得极为细腻,并且给予了它诗性的评价。在这一组诗里,诗人是以一颗赤子之心来抒写自己热爱的故乡,那里有诗人熟悉的《梯田》,有诗人喜爱的《多依河》 《三江口》和《九龙瀑布》,也有诗人最为向往的《罗平的雾》和《云》,这一切都让作者魂牵梦绕。诗人给我们勾勒了滇东高原独特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它灵秀雄阔,旖旎婀娜,山与水共存,梯田与雾相融。这些诗歌写得情深而蕴藉,通过对河流、瀑布、梯田、雾、云等意象的选择和抒写,流露了诗人对滇东高原的喜爱之情。
粗犷冷峻与细腻委婉的对立调和,不仅构成了滇东高原自然景色的基本特征,形成了高原诗歌意象捕捉和情感抒发的基本方式,也建构起张永刚对滇东高原的诗性乡土情怀。
二、题材选择的乡土情怀——罗平风情的诗意描摹
张永刚诗歌中的乡土情结还体现在诗人对诗歌题材的选择上,对故乡罗平乡土风情的诗意描摹是其诗歌的最基本特征。人过中年以后,经历了岁月的打磨,张永刚将年轻时内心的那份激情转化为平和宁静,情感更为内敛。这时候,诗人对罗平家乡更为浓烈的思念之情逐渐升腾,并且在内心中愈演愈烈,作为一个诗人,他最主要的排遣方式就是将这种思恋之情付诸笔端,从而汇集成了组诗《我的罗平》。
在《我的罗平》组诗里,诗人主要选取了罗平的村庄作为自己描摹的对象,因为罗平的小村庄是诗人生长的地方,这里有诗人儿时的美好回忆,有故乡亲人对他的关爱,在这里充满了温暖和欢乐。《我的罗平——金鸡》:“谁点石成金/让一块石头开始歌唱/让鲜花的海/漫向遥远的地方/匆匆赶来的群峰/被花浮起/谁将宽广置于内心/让劳动成就一个美丽的村庄/以金鸡为名的村子/以鲜花为衣/被广大的作物簇拥/油菜在冬天生长/历尽苦寒/一朝豪情奔涌/就将春天的狂欢/提前送达/这时我路过金鸡/总有意外的惊喜/黄花向日/无边无际/天地尽染圣洁的亮丽”。[4]金鸡这个美丽的村庄是人们辛勤的劳动成就的——它有“鲜花”这样一件衣服,有农作物的簇拥,而冬季播种的油菜花,经过苦苦的努力和挣扎,终于在春天开放,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这样的惊喜,让诗人获得了创作的财富,找到了精神的家园。在《我的罗平——大地坪》中,诗人怀念自己的父亲,想起自己儿时的种种向往,也想念这个养育了父亲和自己的村庄——大地坪,它是诗人永不变色的家乡,是诗人永远的思念和心灵的皈依。《罗平》则写出了在春节的鞭炮声过后,油菜花以骏马奔驰的速度,瞬间开满整个罗平坝子的景象。诗人就是在这样一个欢快的节奏中带读者走进他的家乡罗平,时而徜徉在罗平的大街上,时而又站在高山上俯瞰彩蝶纷飞、油菜花盛开的美景。张永刚笔下的罗平村庄,充满了诗意和柔情,这恰恰源于诗人对家乡罗平这片土地的深厚情感。
在民俗方面,诗人借展现滇东高原儿女祭山与拜物来表达对乡土的眷念,“洁白的雪峰裸露/肉感的图腾突然打开/仿佛巨大之乳/凝视的中心欲火劈啪作响/远处卷来汹涌之涛/女巫的目光如灼人的花朵”[3](P135)写出巫师带领着人们祭山的场面;在《祈舞》中,写出了人们通过“祈舞”来“升腾起祖宗呼出的气息”。诗作里这些敬神与拜物的风俗让高原儿女“踏遍祈舞粗犷的步伐”,[3](P156)以神性的力量掌控着历史的走向,表达了故乡村民那种天人合一的原始朴素思想。除了这一传统的风俗,诗人还表现了罗平乡村淳朴诗意的民风:“一个长辈在树下打开消暑的凉席/一个卵石从大河的波中突然跃起/我的爷爷手握钓竿/轻轻一指/某条大鱼清啸一声/跃出水面”;[5]“它将水/放在树的脚下/将松林聚集在自己的周围/将一只黑狗/安顿在简朴的屋檐之下”;[6]“那里有我的几家亲戚/依山而居/屋前植树/树下养鸡”[7]。这是陶渊明笔下“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那种古色古香的农村田园生活。应该看到,张永刚的诗作清晰地反映出了滇东罗平独具特色的民间风情,在这种独具特色的民间风情片段的组合中传递着浓浓的乡思之情。
三、乡土情怀形成的原因——地域、时代和个人
张永刚诗歌乡土情怀的形成是地域因素、时代风尚与个人追求共同作用的结果。
诗歌情怀的生成首先离不开一定地域、自然、人文因素的影响。张永刚出生并生活了16年的罗平是一个有山也有水、还有许多民间故事的地方。这里的风景地貌一年四季如画般俊俏,如诗般丰盈;这里的河流山川清丽中蕴含刚性,开阔里充满柔媚。九龙瀑布层叠变幻、雄伟神奇,多依河风清秀明丽、流水潺潺,鲁布革小三峡怪石嶙峋、曲径通幽,油菜花海万亩金黄、蔚为壮观。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都有着美丽浪漫的民间故事。罗平青峰绿波的一方山水滋养了一批当代诗人及文学爱好者,即便在当下文学特别是诗歌式微的背景下,他们对精神家园的固守,也使罗平这个小城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文化氛围。同时,罗平勤劳质朴的父老乡亲给了他无穷的关爱与呵护,使他在爱的滋养中逐渐成长。就像诗人所说的多年来呼吸着它的气息,沐浴着整个滇东浓厚的高原氛围,它们不断激发诗人的想象和写作的冲动。在这样一种思想情感中,诗人写下的那些诗歌必定充满着对故乡这片土地的厚爱。时光如梭,现已过中年的张永刚由于长期离开家乡在外工作和生活,当他再次提起笔时,有的只是对家乡那份深深的思念和眷恋,在这样的情绪下,《我的罗平》便应运而生了。为什么诗人作品里总将笔端指向滇东的河流和罗平的村庄,恰恰是因为他对故乡有着永恒的思念和眷恋之情,是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高原之子真诚的内心告白。
其次,诗歌情怀的生成离不开时代风尚的影响。正如丹纳所说:“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8](P32)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张永刚的诗歌创作自然被深深打上了20世纪80年代那个充满文学激情的时代烙印。80年代是一个文学发展的燃情岁月时期,“它以快速的发展变化、全新的审美面貌、纷繁的文学现象、自由而频繁的文学论争和多姿多彩的文学创作成果,展现出自身独特的风采。”[9](P71)随着朦胧诗追求崇高的文化价值取向与第三代诗非文化的诗学态度所激发起的文化思考,随着伤痕反思文学以及改革文学逐步将视野转向文化批判,随着乡土风情审美风格的再度回归,80年代中期,知识界掀起了一股重新研究、认识和评价中国传统文化的热潮,从而使文学的目光由80年代前期的羡慕西方转向承载着历史与文化的脚下的这片土地,出现了以回顾历史和传统文化为宗旨的文学创作热潮。在这一背景之下,张永刚与高文翔、杨志刚、何晓坤、倪涛、尹坚等一批年轻诗人成立了麒麟文学社,在这个活跃的组织里,他们开始了对滇东文学的积极思考和探索,其创作宗旨就是展现高原的壮丽与深厚。他们相继在《星星》诗刊、《当代诗歌报》《飞天》《绿风》《大西南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了一大批优秀诗作,宣告了曲靖诗歌黄金时代的来临。由《珠江源》编辑部发起举办的“珠江源杯”全国诗歌大赛推出了汇集全国作者作品的诗歌专辑《云之南》。张永刚在这样一个坚实的文学阵地中进行高原诗歌创作,呈现了滇东高原地域性色彩,表现出浓厚的乡土情怀。
最后不得不说,张永刚诗歌乡土情怀的形成是其服从心灵写作的结果。在张永刚身上集中了两个看似对立的文化身份,一个是理性的、有着严谨缜密思维的文艺理论阐释者,一个是感性的、富有浪漫气质的诗人。作为理性的文艺理论阐释者,他与人合著的《文学原理》成为北京大学文学概论的教材,在《文学评论》上连续发表《当代西南边疆少数民族文学的主体倾向》《“他者”视野中少数民族文学的存在与发展方式——以西南边疆少数民族文学为例》那样充满思辨意味的理论文章;作为感性的诗人,他也可以写出《在北大讲堂里听摇滚》《时光》那样激情四溢的诗歌,还出版了《永远的朋友》《岁月深处》等诗集。在二者的对立调和与统一中,张永刚不断叩问自己诗歌到底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创作诗歌?“多年来,我徘徊在文学理论的理性世界与文学创作的感性世界之间,我感到这两个世界为我们提供的答案竟如此不同”,在他看来,那种“诗人心灵服从于历史幻象”的诗歌创作方式是遮蔽了诗人个人价值与诗歌本身价值的,只有“服从于心灵的写作”才会“使诗具有新的力量。”[10](P1—3)而那种从记忆深处记录诗人生活幻象的诗歌写作才是服从心灵的写作。正是在这种诗歌写作方式中,那些曾经给诗人留下深深记忆、久久不能忘怀的滇东高原的群山、河流,那些感动诗人的家乡的一草一木成为了他创作的灵感源泉,成了乡土情怀形成的基础。
张永刚的诗歌世界是丰富的。透过其诗歌作品及创作观念,可以看到他笔下的滇东高原的地域景物和风土人情,也可以看到诗人对故乡永远割舍不断的感情,还可以看到他执著地表达内心本真的诗歌精神。作为一个具有深厚文学理论功底的诗人,他重视诗歌精神内核的创作理念,对促进诗歌创作本身、对丰富诗歌创作理论,同时具有积极意义。
[1]李骞.情感:诗歌结构的符号艺术[J].文艺争鸣,2012,(10).
[2]张永刚.滇东文学:历史与个案[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
[3]张永刚.岁月深处 [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6.
[4]张永刚.我的罗平——金鸡 [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6a945380010158vx.html
[5]张永刚 .我的罗平——长底 [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6a945380010158vy.html
[6]张永刚.我的罗平——多依树 [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6a945380010158w1.html
[7]张永刚 .我的罗平——乐岩 [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6a945380010158wo.html
[8] (法)丹纳.艺术哲学 [M].傅雷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9]朱栋霖等.中国现代文学史 (1917—1997):下册 [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10]张永刚.诗歌是一种什么方式[A].张永刚.岁月深处 [C].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