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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弘道的诗学理论

2015-03-19王素美

关键词:雅正情性元好问

陈 娟,王素美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杨弘道于金末元初诗坛追求儒家的审美理想,倡导雅正之音,力矫金中叶以后诗坛奇险怪崛之风。这主要表现在他对诗之本原的认识上以及对创作论、风格论和诗之承继关系的认识与辨析上。

金末以李纯甫为代表,为诗崇奇尚怪,有奇崛幽深之气,这是金诗当时的一种风气,一种时尚。而杨弘道的诗歌主张与这种时代风尚相悖,他要求对这种风气进行限制。杨弘道以“吟咏情性,止乎礼义”的诗论限制金末北方诗坛的性灵表现倾向。但他并不限制诗之神韵表现,这从其《甘白室记》中所流露的诗学观点完全可以看出这一问题。这是他诗学思想明显的特点。

一、吟咏情性,倡导雅正之音

金末元初的诗人、诗评家对诗之本原的认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持儒家诗教观念的人,基本上都认为诗本于性情(或者情性)。无论是元好问,刘秉忠,还是王恽等人皆如是。杨弘道也持这种说法,认为诗是“吟咏情性,止乎礼义”。不过,他在提倡“吟咏情性”之时,强调了“止乎礼义”。与元好问“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还略有区别,于“情性”二字,元好问强调了情,杨弘道强调了“性”。其《赠杨飞卿》一诗云:“三百周诗出圣门,文为枝叶性为根”。在杨弘道看来,文尚且为枝叶,诗文一律,诗自然也是枝叶。只有“性”才是根。

杨弘道与元好问在元初诗坛同倡雅正之音,而杨弘道更加偏执于“正”,表现在他对诗之“六义”——风雅颂赋比兴的理解上也是如此。六义之中,他又重雅、颂,其见则更趋近于“正”。其《题公孙长卿左氏韵语后》云:

《诗》三百五篇,其义庶矣,孔子以一言蔽之,曰“思无邪”,何必尽其风赋比兴之理,遍数其禽兽草木之名哉?故立言者贵乎简而正也。[1]469

杨弘道此说有矫枉过正之意。因为,自古以来,诗之“六义”可谓“风、雅、颂、赋、比、兴”,而杨弘道解释“思无邪”,竟要只留下“雅、颂”,“何必尽其风、赋、比、兴之理”,更不要说“禽兽草木之名”,只要求“立言贵乎简而正”。杨弘道这里强调了风格之“简”与性之“正”。什么叫“正”,“正”是指儒家诗教中“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限度。这样的限度必然限制“情”的表达。这说明他在诗之本原的认识上只重视“性”而不重视情,这是与元好问的诗论的根本区别。元好问认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二字”,可谓知本者也。杨弘道也不是不知本,矫枉过正而已。杨弘道就是要以十分激烈的态度,限制诗的“肆口而发”的肆情问题,如前所述,也不是反对诗本于性情,而是要“吟咏性情,止乎礼义”。

二、以性限制情,以格调限制性灵

杨弘道于诗之本原的认识中,过分地强调“性”之“正”的决定性作用,以此限制情,限制性灵,这完全可以看出其创作论的局限。其《送赵仁甫序》云:

赢、项既灭,诸儒掇拾编简于灰埃之余,各以所见为说,授受服习,流分派别,渐迷其源。隋唐而下,更以诗文相尚,狂放于裘马歌酒间,故文有侠气、诗杂俳语而不自知也。方且信怪奇誇大之说,谓登会稽、探禹穴,豁其胸次,得江山之助,清其心神,则诗情文思可以挟日月、薄云霄也。于戏!吟咏情性,止乎礼义,斯诗也,江山何助焉?有德者必有言,辞达而已矣,斯文也,禹穴何与焉?迨伊洛诸公,乃始推明“天生庶民,有物有则”以致其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主于静,欲一扫历代训诂词章迷放之弊,卓然特立一家之学,谓之道学,其纲目恢恢乎而其用密哉![1]465

此段中所谓“登会稽、探禹穴”是戴表元性灵理论的说法,杨弘道反对戴表元提倡的“江山之助”具有性灵倾向的理论,主张“有德者必有言,辞达尔已矣”。杨弘道这段话,首先批评隋唐而下,即宋辽金之间,于北方诗坛兴起的崇尚性情,甚至狂放不羁之风。他批评南方所谓崇尚“江山之助”的那种“登会稽,探禹穴”,以自然感兴而成性灵之诗的理论主张。

杨弘道主张中国传统的“吟咏情性”“止乎礼义”的理论主张,提倡“有德者必有言,辞达而已矣”传统诗教。其理论根基在于“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主于静的中国哲学观点。所不同他要“欲一扫历代训诂词章迷放之弊,卓然特之一家之学谓之道学,其纲纲恢恢乎而其用密哉”。

元初诗坛,杨弘道与元好问共同倡导儒家诗教的审美理想,倡导雅正之音。他提倡“雅”,竟能突出诗之“六义”中的“雅、颂”,而将风、赋、比、兴置于次等的位置,杨弘道以一种偏激的激烈的态度矫正金末以来以李纯甫为代表的奇险倔怪诗风,以儒家的雅正说,去限制金末那种崇尚性灵,自然挥洒的创作态势。

他倡导“正”,则从人性论起,主张人性修炼之“正”。主要是强调敦厚、诚信。他所谓“诚”与元好问所谓“以诚为本”,虽然相通,但尚有分别。元好问倡导的是性情流出,自然而然,在强调性情为本的同时,主张文字对性情的自然表现。杨弘道虽然在表面上采用性情的观点,但只重视“性”,而不重视“情”。他只重视“性”如何修炼,如何涵养,涉及到为诗,他认为性“正”则诗之自正,这就是杨弘道的雅正观。

他与元好问在元初诗坛虽然共倡“雅正”,但侧重点不同。元好问是侧重情,亦注重正。元好问虽然雅正并举,但不过分强调“性”的作用,但也用“正体”限制黄庭坚“奇外出奇更出奇”,这是一位大诗人对诗之本透辙了解的根本所在,是与杨弘道论诗的共通共同之处。杨弘道强调雅正之“正”,甚至过分地强调“正”。试图以“正”限制性灵的肆情作用。这与元初南方诗坛代表诗人戴表元的“游益广”“诗益肆”的观点大相径庭。戴表元等既主性灵又重格调,又重神韵,强调只有在重视神韵诗的创作和多元继承的基础上,广泛地吸收各类优秀诗人创作的精华,进行消化理解,才能自成一家。在这样的认识途径上,杨弘道与戴表元、吴澄等人的认识基本上还有一致之处,那就是倡导诗之神韵表现。这也是后来的南北诗坛能够会合的原因之一。由北方的元好问、杨弘道等人的诗歌理论会合吴澄、戴表元等人的诗歌理论的神韵主张,以致他们的后学,北方的元明善,南方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自然走上诗歌理论的雅正之路,大倡雅正之音,使雅正传统得到充分的发扬。元中期的诗歌理论也就形成亦性灵、亦神韵、亦格调的态势,成为上承唐宋,下启明清的中间环节。

三、以德养性,重视神韵诗创作

杨弘道的诗歌理论重视在诗本论“性情”二字中,强调“性”,因此,他提倡以德养性。因为在诗六义中提倡雅颂,因此在诗之表现方式上,他虽然不十分提倡性灵表达,但重视诗之神韵表现。

其《甘白室记》有言:

人之生也厚。厚者,性之正也。随其所习,而善恶分焉。《记》曰:“甘受和,白受采。”甘者,味之正也。和者,味之习也。投之以盐则咸,调之以醯则酸。白者,色之正也。采者,色之习也。涂之以丹则朱,污之以墨则黑。人独异乎?故习于善则为君子,习于恶则小人也,昭昭矣。余生不辰,幼失恃怙,长失训道,无养而不知所守,无学而不知所择,纵心直前,放而不收,恐达善而之恶也,故取“甘白”以名为居之室而为之记,将欲复性之正,视其善恶而从违之。而议者遽谓余援引证据违失经义,盖不知言异而旨同也。抑尝思之:复之之说,犹有未尽者焉。夫易坏者,味之甘也;易染者,色之白也;易流者,人之性也。欲昏于内,物诱于外,眩惑颠倒,差之毫里,则失之寻丈矣。若能学以谨习,养以归厚,至于心正而意诚,则应物而不乱,事过则湛然,何善恶之辨得置于其间耶?亦犹味之甘者久而不坏,色之白者涅而不缁,置盐醯于度外,释朱墨而不问。余之道,其庶几乎?[1]467

杨弘道此以“甘受和,白受采,甘者,味之正也。和者,味之习也”,衍说人性之善恶,人性之正,而且说至“盐则咸”,“醯则酸”这与司空图的“盐梅之喻”相近,“盐梅之喻”是神韵说的理论基础,酸咸之喻,实际上也就是情景交融的问题,兼说了诗之神韵,诗之味外味的问题。中国儒学中历来有“五味之和”之说。元初南方诗坛著名诗人、诗评家戴表元就在“五味之和”的基础提出了他的神韵说的见解。戴表元于《许长卿诗序》云:

酸咸甘苦之食,各不胜其味也。而善疱者调之,能使之无味;温凉平烈之于药,各不胜其性也,而善医者制之,能使之无性;风云月露,虫鱼草木,以至人情世故之托于诸物,各不胜其为迹也,而善诗者用之,能使之无迹。是三者所为其事不同,而同于为之之妙。何者?无味之味食始珍,无性之性药始匀,无迹之迹诗始神也。[2]116

戴表元这篇序中所谓“酸咸甘苦之食,各不胜其味也”是“酸咸甘苦”是一种综合而成的味,综合之后,不见单一之味,单提出一味,“各不胜其味”,这就是说,综合以后的味道,远胜于单一的味道,其实这也就是味外味。然后,他举了三个例子,最后戴表元总结说,“无味之味食始珍”;“无性之性药使匀”,“无迹之迹诗始神”。这是在中国哲学“五味之和”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的发挥。

与元初南方诗坛戴表元等人几乎同步,或者说遥相呼应。杨弘道虽然未提出五味之和的说法,但也提出“味”与“和”的问题。杨弘道云:“甘者,味之正也。和者,味之习也”;“白者,色之正也,采者,色之习也。”然后又以人性之善恶作了大段比拟,本文不再重复引证。不过,杨弘道云:“夫易坏者,味之甘也,易染者,色之白也,易流者,人之性也。欲昏于内,物诱于外,眩惑颠倒,差之毫厘。”所谓“差之毫厘”其意是说白色不可不染也,甘味,也不可不和也。

因此,杨弘道提出了对“染”和与“采”进行限制的观点。其言云:“若能学以谨习,养以归厚,则心正而意诚,则应物而不乱,事过则湛然,何善恶之辨得置乎其问耶?”这是归结到人性上来限制习染的问题。衍伸到诗论中,如杨弘道所云“亦犹味之甘者久而不坏,色之白者涅而不缁,置盐醯于度外,释朱墨而不问”。这段话充分反映了杨弘道于金元历史转变时期道德修养和诗思的美好愿望。事实上,“置盐梅于度外”是可能的,盐梅之喻,使咸与酸可以杂交出一种又咸又酸的味外味来。实际是为诗情与景交融,可以造出“象外之象”“意外之旨”“味外之味”来。而“释朱墨而不问”也是黑红相杂的色彩。想要长期的保持“味之甘者犹而不坏”;“色之白者涅而不缁”只能是一种审美理想而已。杨弘道追求的是“适度”,追求的是中间状态。这种适度与中和充分反映了他的儒家神韵美学思想。

四、兼宗唐宋,多元继承以自成一家

关于杨弘道的诗之继承论,学界普遍认为杨弘道宗韩。其实,宗韩只是杨弘道诗之继承论的一个方面。杨弘道有诗《幽怀久不写一首效韩子“此日足可惜”赠彦深》,但仅此一首不足为据,杨弘道诗歌创作中确有多数提到宗韩的问题。如:其《送张县令赴任符离》中,也提到“尝获白兔瑞,贺书出韩笔”;其《答张仲髦》一诗中,“韩杜遗编在,今谁可主盟”;又《次韵赵晋卿二首》(其二)中亦云“能文韩吏部,归隐汉梁鸿”等等。但是,宗韩之外杨弘道又有《效孟东野》诗,又有《效李长吉诗》等等,并且多次提到宗法杜甫,于创作实践中表现了多元继承态势。于继承理论,杨弘道与金末元初元好问等人一样主张兼宗李、杜、苏、黄,讲究多元继承。如,《李太白诗》

长庚昔入梦,名与少陵齐。陈隋诸作者,稍觉气焰低。轩昂傲权贵,反为嬖幸挤。璘也一青蝇,安能点白圭。采芝谢家英,白骨埋黄泥。[3]475

此诗首句即指出“长庚昔入梦,名与少陵齐”。就表现出他对李白、杜甫的认识,他认为李、杜应比肩而立,有兼举李杜之意。这与金代早期抑杜扬李与金中期扬杜抑李的理论观点不同,表达出豁达的观点。与元好问“笔底银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饭山前”是一个意思,主张公平地,平等地看待李、杜,主张向李、杜学习。对于苏轼,杨弘道是崇拜得不得了,对于黄庭坚也持肯定态度,这就与元好问、郝经等人兼宗李、杜、苏、黄是一致的,是一条路径。与元好问一样,反对“奇外出奇更出奇”而已。

醇厚的神韵诗风,主张多元继承而后自成一家。杨弘道不但认为李、杜齐名,兼宗李、杜,而同样兼宗苏、黄,他十分赞扬宋之苏、黄。有诗《东坡石钟山记墨迹》盛赞“先生传家学,论著入条贯”[4]404,又赞扬其诗文,对于黄庭坚,杨弘道有《题山谷帖》,其云:

山谷《寄成伯秘校书》云:“道一而已。圣人之道,均于治性改过。平居之心,恬淡平愉,更无委曲。大概不为人作,便近妙道。”此数语,与二程之学亦何以异?而当时分蜀、洛之党,其不相悦也如此,何哉?成伯,不知其氏族。公《和寄惠难距笔》诗云:“李侯掉三寸,满堂风拂拂。”成伯盖姓李也。[1]470

又有《题黄鲁直书其母安康太后行状墨迹后》,记载黄庭坚“以为子者尚其孝,以业文者尚其辞,以学书者尚其法,传之子孙为三师”。盛赞其“以为子者尚其孝,以业文者尚其辞,以学书者尚其法”,并于《题山谷帖》盛赞黄庭坚“道一而已”,以此为“治性改过”的根基。

因此,可以说杨弘道有兼学李、杜、苏、黄之心,且有兼融李、杜、苏、黄之意,在这个问题上,与元好问、郝经是一个套路。杨弘道以“宗唐为指归”,兼宗唐宋,推衍到多元兼宗,并且讲究独出新创,这种诗学思想在《送房希白诗序》中表述得十分清楚。其《送房希白序》云:

甲与乙俱论事,甲之论质朴可笑,乙之论闲远可谈。静而思之:甲论如田父之务耕桑,农功既华,具牲牢酒醴,以供祭祀,以养父母,以温饱其妻子;乙论如学仙之人,逃父母,不畜妻子,道引服气,如此数十年,少无昇举之验,竟踣於空山尔。甲、乙之论,善学者奚取焉?方希白之在樊城也,朝不谋夕,诵尧、舜、周、孔不辍。襄阳百万人,独以诗见寄,某因谋以王氏之馆寓之。他日枉愿,尝切切以治生语之,亦何异甲之论质朴而可笑也。延留浸渍,而后试补府学,交游赵山甫、韩景渊诸丈,受知于南漳县令杨君。承寄诗之初,但知高尚其事,和而赞美之,以王氏为不可寓,治生为不足语,又何异乙之论闲远而可谈也。夫五音相合以成

乐,五色相错以成章,故朋友不贵苟同而

贵乎有以相济也。闻希白应杨宰嘉招,将

赴南漳,于其行也,书某所以为人谋者为

之赠。会袁大本亦请,以是观之。[1]466-467

杨弘道在这篇序中提出甲乙之论,甲论质朴,乙论闲远,杨弘道认为“以王生为不可寓,治生不可语”,认为“质朴可笑”。而就“受知于南漳县令杨君,承寄诗之初,但知高尚其事,和而赞美之”,提出“高”与“和”的问题。“高”,自然是格调之高;“和”,则是“五音相和”。就是接下去所说的“夫五音相和以成乐,五色相错以成章,故朋友不贵苟同而贵乎有以相济也。”这是杨叔能诗论中十分精彩的一段话。所谓“五音相和”“五色相错”与前面提到的“五味文和”都是一个意思,都是多元融和之意。这种融和不是简单的渗和,而是融己意于其中。所以杨弘道说所以“朋友不贵苟同”,这里所说的“朋友”是指“诗友”,诗友们作诗不应以苟同为贵,而应有异,有异才能相济,这就强调为诗要有己意,就强调了创新。于《赠李正甫》诗中,他明确指出:“……诗人有佳句,剽盗相因依。逮其能己出,此道方庶几”[4]400。杨弘道这里严肃地批评剽盗佳句,习习相因的恶习,主张诗要有“逮其能己出”的创新之作。可见多元继承,以已意创新是杨弘道一贯的诗学思想。

[1]杨弘道.杨弘道集:卷6[M].魏崇武,等,点校.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

[2]戴表元.剡源文集:卷9[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194册.

[3]杨弘道.杨弘道集:辑佚《李太白诗》[M].魏崇武,等点校.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

[4]杨弘道.杨弘道集:卷1[M].魏崇武,等,点校.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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