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作家与作家的思想——张炜论
2015-03-19贺仲明刘新锁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063济南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500
贺仲明,刘新锁(.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063;.济南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500)
思想的作家与作家的思想——张炜论
贺仲明1,刘新锁2
(1.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32;2.济南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22)
摘要[]张炜是当代文坛重要的思想型作家,对民族、历史和人性等问题的严肃思辨,贯穿了他文学创作的始终,也形成了他创作的显著特色。张炜的思想主要包括三方面的内涵,即崇尚自然的生命观、对正义和道德理想的坚守以及追求“真诚”和“诗性”的艺术观。这些思想与张炜独特的生活经历有密切关系,也可以看到他对东西方文化优秀资源的丰富接受。张炜创作的思想深度,使他在不同时期文学潮流中都达到了时代的最高度,并以强烈个性化的现代性批判和伦理重建思想,超越现实生活环境,实现了更深远、更普泛的人类关怀境界。张炜思想也存在一些缺陷,其历史价值还需要经受时间的检验。
关键词[]张炜;思想;生命观;道德;诗性;反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15)05-0045-08
收稿日期[]2014-11-20
作者简介[]贺仲明(1966-),男,湖南衡东人,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刘新锁(1978-),男,山东滨州人,济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笔者一直有一个也许偏激的看法:那就是一个优秀的、能够进入经典行列的作家首先必须是一个思想家。只有具备了比一般人更高的审视世界的目光,拥有与普通大众不一样的思想视野,实现了思想的深邃和广博,作家和他的作品才能够对读者的思想构成感染和震撼,从而在时代社会文化中产生大的影响力。而且,这样的作家作品也才能够跨越时间、地域、语言和文化的限制,进入到更广泛的空间,成为人类优秀思想文化的重要一部分。如果作家的思想肤浅,思考问题的深度与普通人相差无几,即使他叙述的故事再精彩,语言再华丽,也永远达不到一流作家的高度。
要拥有深邃和广博的思想,当然绝非易事,除了作家的主观努力外,它还要受到许多客观因素的制约,比如社会文化是否开放,作家的文化素养、人生阅历,他能够吸收到的文化资源的深广度,等等。正是在这一前提上,笔者曾经指出当前中国文学最缺乏的既非生活、亦非技巧,而是思想[1]。确实,建国后长期的政治禁锢和文化封闭,对许多作家的精神世界构成了严重伤害,并构成了对近年来中国文学的最大制约。许多作家囿于政治或其他界限,不敢放胆去独立思考和探索,思想始终主动或被动地限制在雷池之内;也有作家虽有胆识却囿于见识和能力,同样难臻思想的高峰。这并非否定当代作家们在思想方面所做出的贡献和努力,客观说,也有不少作家一直在努力超越各种限制,追求达到更高远的思想境界。在笔者看来,山东作家张炜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他的创作始终坚持对思想的探索,并在时代文学中表现出引人注目的特征和高度,是“文革”后中国文学中以思想特色见长的优秀作家。
一
上世纪80年代初,张炜以《一潭清水》、《声音》等作品在文坛渐渐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继而,他接连发表《秋天的思索》和《秋天的愤怒》等小说,引起了评论界的瞩目。此时,张炜创作注重思想性的特质已基本呈现。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将《秋天的思索》中的主人公老得这一人物形象称为“葡萄园里的‘哈姆雷特’”,并且指出类似于老得这样的“思考者”在文学作品中的出现,表征着当时文学极为耐人寻味的一种新的发展趋势:“你的处身于八十年代的看园人‘老得’,何尝没有自己独
特的精神矛盾呢?他是个初中毕业生,喜欢思考,常常独自写点小诗寄托心志,他比一般的农民要敏感得多。……为了弄清人们为何惧怕王三江,这样的人为什么在新形势下摇身一变可以继续欺压群众的‘原理’所在,他痛苦地思考着,不懈地与自己的软弱斗争着。这就形成了他内心的剧烈冲突。”[2]的确,老得(《秋天的思索》)、李芒(《秋天的愤怒》)及此后的隋抱朴(《古船》)等人物形象,共同构成了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中的一个农民“思想者”人物系列。他们共同的特点是敏感、细腻而又坚韧、执著,苦苦地探寻当代社会中的不公正和罪恶的根源,对现实、历史和人性进行深入的思考。可以说,张炜《古船》之前的作品,与同时期其他描写农村经济、社会变革的作品(如贾平凹的《腊月·正月》、《鸡窝洼人家》,以及同为胶东作家的矫健的《老人仓》和王润滋的《鲁班的子孙》等),都基本上围绕1980年代中国农村社会的“义/利”、“传统伦理/商业意识”的悖论与冲突主题展开,但在这当中,张炜又有自己的个性。他的作品不注重以情节及人际关系上的冲突展现时代精神的变革,而是将笔触探向人的内心世界,揭示变革可能刺激部分人的人性恶,也引发出与人性善之间的剧烈冲突。张炜着力于描画那些“黑暗”和“罪恶”的反抗者们内心的孤独、郁闷和愤怒,展示他们的决绝、坚忍和突破精神桎梏后内心的舒展与解放。在这些作品中,张炜的叙述冷静、克制,以强大的控制力掌握着写作的情感分寸和尺度,将外在的矛盾冲突内心化,将觉醒和反抗者的愤怒诗化处理。这种“思辨性”质地的写作,比那些情节丰富波折跌宕的外向型写作更为内敛深沉,却也具有更强大的力量——这也是作家思想性初步呈现的力量。
1986年,张炜发表长篇小说《古船》,引发了巨大反响。作品将思想触角探入民族历史和文化的深处,将现实与历史、社会与灵魂、纪实与虚构相融合,因而具有了很强的史诗性品格。小说中,张炜将“洼狸镇”的当代现实与50多年来风云变幻的历史动荡勾连在一起,展示了这个胶东小镇独特的风土人情、纠结缠绕的人际关系及波诡云谲的各种力量博弈;同时,又以“古城墙”、“地震”、“地下河流”以及具有“历史龙骨”意义的“古船”等意象以实写虚,提出了对民族历史的个人化思考。
较之张炜的早期作品,《古船》的思想视角既有延续又有超越,把对“人”的思考引向更为纵深也更为复杂的境界。隋抱朴这一人物承载着巨大的精神痛苦和历史重负,同时又孕育着强烈而深沉的反抗性力量,以至于有研究者将其比拟于罗丹雕塑中面对地狱之门的思想者[3]。他超越了老得、李芒等反抗者对“黑暗的东西”的愤怒与痛恨,将民族和历史苦难的渊薮引向对家族和自我历史原罪的反思,十多年来坐在磨坊里自我煎熬般的痛苦思索,试图以自身承受历史中的罪恶与苦难,然后梳理出一个清明的世界。他既拷问着洼狸镇(同时也是一个民族)的黑暗面,也严酷拷问着自身潜伏着的“恶魔性因素”(陈思和语)——隋抱朴反复阅读的三本书《天问》、《航海针经》及《共产党宣言》,正象征了人对自然、对社会及对人本身这样几个向度的思索可能达到的极致。在苦苦的思辨之后,隋抱朴的思想渐渐明晰,他最终甩落历史因袭的重负,解除了精神的自我桎梏,实现了痛苦的蜕变与新生:“要紧的是和镇上人在一起”,他最终选择出任粉丝大厂的总经理,《古船》这部作品也因此闪射出信念的耀眼光辉和悲壮崇高的气势。张炜以悲天悯人的情怀讲述着洼狸镇(也是我们民族)的历史和现实,并对以往曾经发生的苦难与残酷、人性的畸变与痛楚、人间的冤仇与罪孽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和质问,同时又以博大的人道精神探寻着化解苦难及罪恶的现实路径——这充分显示出一个思想型作家独有的气质和禀赋。
《古船》之后,张炜又发表了《九月寓言》。文学界对这部作品的关注不算太多,但它的思想高度其实相当突出。这部文体是小说却题名为“寓言”的作品,具有整体、浑融的象征特质,采用的是化实为虚的表现方式。张炜依旧在诉说乡村的苦难,却钝化了《古船》思考、追问苦难的尖锐度和强悍度,转而用民间世界滋生的欢乐予以抒情性的化解。这缘自张炜以文化和哲学的方式来观照形而上意义的乡村与土地,小说中那些“大脚肥肩”、“肥”、“龙眼”、“红小兵”等符号化命名的人物,也成为作家展开思想的工具性存在。张新颖曾说过:“《古船》的世界拥挤不堪,浊气深重……《九月寓言》造天地境界,它写的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小村,小村人的苦难像日子一样久远绵长,而且也不乏残暴与血腥,然而所有这一切因在天地境界之中而显现出更高层次的存在形态,人间的浊气被天地吸纳、消融,人不再局促地于人间而存活于天地之间,得天地之精气与自然之清明,时空顿然开阔无边……”[4]的确,《九月寓言》中的时间和空间都被高度抽象和扩展了,乡村的历史呈现出一种稳定而又相似的循环。作家在历史的追思与现实的描述之间自由交叉穿越,将具象与抽象、经验与超验、现实与虚幻相互关联在一起。
比较之前的创作,《九月寓言》显示出张炜思想一个较大的转变——或者说将之前比较模糊的思想更明确而坚决地显示了出来,那就是对现代文明发展的批判态度。通过“小村”最后陷没,村民失去了最后家园的故事,作品清晰地传达出这样的思想:从文明发展的角度来说,现代化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必然,但作品认同的价值选择却是与现代性相对立的乡土文明。作品中的“小村”尽管也会滋生贫穷和罪恶,会上演政治和道德的悲剧、惨剧,但“大地”足以承载、吸纳和化解,将其转化为精神的欢悦与飞扬,它的总体形象是美好的,是代表着善和美的。所以,它的毁灭必然是一种悲剧,是恶对善的战胜。不过,张炜的《九月寓言》没有表现出抗拒现代性发展的力量,他的情绪是无奈,姿态是后撤,最终的选择是“融入野地”。
此后,张炜的这一思想更为明确。他的笔调越来越抒情,通过对主人公的强烈认同和饱蕴情感的倾诉性叙述,表达他对现实世界的批判性超越和对“美”、“善”等正面价值的心灵向往,也更明显地表现出对现实的否定和拒绝。长达450多万字、写作时间先后跨越20多年的宏篇巨著《你在高原》,正是一部以这样的价值选择为精神支撑的作品:“它以鲜明的价值立场广泛地叙述历史和现实故事,通过人物的现实遭遇和主观感受两种方式,揭示了现实世界(这里的‘现实’是与‘理想’相对应的意思)的种种黑暗和丑陋,表达了以批判和否定为中心的基本态度。”[5]小说主人公宁伽是一个典型的“沉思的漫游者”,他始终保持着对生命、历史和现实以及对“革命”、“知识分子”、“爱情”、“人性”等现代命题的复杂思考,使《你在高原》成为一部典型的思想之书。
从上世纪80年代直到新世纪,30多年间,张炜的文学之旅始终是一条在思想的莽野上跋涉的精神苦旅。其间有方向的转换和态度的起伏,但却始终是对思想底色不懈的坚持。纵观张炜的创作历史,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时代文学潮流中,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追赶潮流的作家,而是始终与时代保持一定距离,一直以强烈的独立自我意识,保持对时代冷峻的观察和审视。或者说,他基本上都保持与现实适度的距离和足够的清醒,始终站在现实的边上,审视、感叹和思考,这也使得张炜能够以思想者的气质在中国当代文坛独树一帜,甚至可以说是孤标傲世。下面这段话是张炜对作家身份的认识,从中清晰地体现出他对思想追求的自觉:“他们(指作家——引者注)只以单薄而强大的生命,与这个沉默的世界对话。写作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一种灵魂的事情。也正是这样的写作,产生了旷世独有的声音和思想,这些思想和艺术因为永远不可替代,也因为我们的世界曾经被它影响和塑造,所以在今天和未来,我们都要被它所吸引。”[6]表现在创作体裁上,是张炜明显偏好长篇小说这种更适合传达精神思辨的文体,而且,他还创作了诸多的思想散文和随笔,更直接而广泛地表达他的丰富思想。可以说,强大的思想力度、浓郁的抒情气质和决绝的批判姿态,为张炜几乎所有作品都刻下了只属于他的独特印迹。
二
在一次访谈中,张炜说:“人最终还是靠思想站立的,思想者的地位在今天仍然至高无上。思想者是最伟大最切实的劳动者。当然,我的全部作品,特别是我的这部书(指《九月寓言》——引者注),首要的任务还是投入思想者的行列,寻找思想者的。”[7]其实,不仅仅是《九月寓言》,张炜所有的作品都是以思想性的写作来寻找精神和气质上的认同者。那么,张炜的思想究竟是围绕哪些基本问题展开,又反映出什么样的内涵和特质呢?
首先,张炜表达了他强烈个人色彩、气质极为明显的自然观与生命观。在张炜的思想坐标中,很明显地更倾向于自然的、绿色的、天生的、童真的、根植于大地的事物,而与人工的、营构的、成人化的、有攻击性的、物质化以及技术性的东西保持着距离,甚至表示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早期的小说《黄烟地》、《声音》、《一潭清水》等,已经显示出了这一思想倾向,张炜以细腻、敏感又满含温情的、抒情诗一样的笔触抒写着生于斯长于斯的芦青河畔那古朴、宁静、清新、明丽的自然之美。此后的《护秋之夜》、《秋天的思索》和《秋天的愤怒》等作品,尽管和谐柔美的情致渐渐被严峻和崇高的基调冲击,现实及历史的恶和尖锐的矛盾冲突进入他的视野和作品,但当他将目光投向自然时,那浓郁的抒情气质还是源源流淌。《秋天的愤怒》中,在李芒下定决心和他的岳父、霸道凶残的村支书萧万昌决裂的那个夜晚,张炜用了近五千字的篇幅描写了当时的自然景象。李芒独自走向夜色笼罩着的秋天原野,眺望着被晚霞燃烧的土地,在童年曾经嬉戏过的芦青河中游泳,穿越纠缠着他童年记忆的丛林,感受大海滩上跃动的生命,仰望妩媚宁静的
星空……这一大段描写“像一支如歌的行板,像一段深沉的反二黄唱腔”[8],灵动多姿而神采飞扬地写出了大自然的博大、永恒与盎然诗意。此后长期的创作和思考中,张炜始终坚持对大自然和生命的热爱,愿意融入野地,拒绝城市和现代文明。他说:“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这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来看一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9]对张炜而言,自然、野地、乡村、丛林、海滩、葡萄园、蘑菇、茁壮而生机勃勃的玉米以及刺猬、狗、獾、草兔、猫头鹰等形形色色的野生小动物,都有着无以复加的重要意义,大自然是他创作、思想甚至生命活力的不尽源泉,是他生活和情感的根系所在。张炜甚至有些固执地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所有的作家。他认为,一个作家无论他写的是什么样的题材,都应该在精神上与自然保持着密切的关联,以温暖与爱意感知生命,这样他才可能是一个本质意义上的作家和诗人。张炜说:
我觉得作家天生就是一些与大自然保持紧密联系的人,从小到大,一直如此。他们比起其他人来,自由而质朴,敏感得很。这一切我想都是从大自然中汲取和培植而来。所以他能保住一腔柔情和自由的情怀……我发现一个作家一旦割断了与大自然的这种连接,他也就算完了,想什么办法去补救都没有用。当然有的从事创作的人并且是很有名的人不讲究这个,我总觉得他本质上还不是一个诗人。[10] 3
正因为这样,张炜经常赋予动物以神性的内涵。比如《你在高原》中的小动物“阿雅”:“它本身还是诗,还是人性和灵魂。茫茫人海之中,有的人始终在心中拥有‘阿雅’,而有的人从来就没有。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11]他用发自心底的柔软的爱和怜惜去感受自然和生命,将最美好的品质和象征寄托给自然孕育、滋生的草木和精灵,在物我同一的体验中获得生命的充实与完满——这也是张炜极为向往并且描述过的人生境界:“当他的笔真的以大自然为直接描写对象的时候,作者也就融化在其中、沉浸在其中了。他与大地一起呼吸,脉搏一起跳动。他笔下的一棵树、一株草,甚至一粒沙子,都有了滚烫的生命。”[12]这既是他生命体验的个人总结,也是他自然观和生命观的夫子自道。
支撑张炜思想框架的第二个精神向度,是他的正义观和他内心极为珍视的道德理想。在张炜作品的思想版图中,都或隐或显地存在相互对立的一些价值判断和概念:从早期小说中塑造的王三江、萧万昌等“黑暗的东西”,到《柏慧》、《怀念与追记》等小说及大量散文中描写过的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污浊”,都是因其不道德或非正义激起作家强烈的反感和激烈的批判;与这些相对立的则是他作品中反复写到的那些恪守基本道德准则,坚持善良、纯洁、正义等正面伦理价值的人——对后者,张炜则致以无保留的赞美和崇敬。在张炜看来,道德和正义感乃是一个人尤其是一位作家至为重要的精神品质,伦理高度和道德热情足以作为判断作家勇气与能力的最重要依据。他说:“文学作品的伦理高度不够,写作者缺乏道德热情,正是一个时期精神处于渺小无聊的表征之一。所以在这个时代,一个作家要有勇气去强化他的道德感。所有优秀的作家都自觉强化他的道德感,这需要多少勇气。对整个时代的把握,思想者要获得自己的伦理依据,有这种把握能力,那是很难的。任何时代的作家,缺少了这种能力,就不会成为这个时代的重要作家。”[13]换言之,在张炜心目中,一个作家如果没有强大的道德感,在生活和写作中便很容易为种种喧哗和风潮所左右,对时代的精神无从作出整体判断和把握,因此也难以成为一个真正有分量和质量的“站得住”的作家。张炜曾多次强调作家应该具备一种“定力”,而要获得这种能够在时代风潮多向挟裹下坚守自己内心的强大定力,首要的就是要确立真诚信奉和为之坚守的道德立场,这样才有可能透过、拨开各种令人迷失的精神雾障,对时代精神的脉络和走向作出明晰的判断并发出自己的声音。
张炜的道德理想曾经引起很大反响,也受到一些批评。不过这些批评中存在有许多误读。与许多人理解不一样的是,道德理想并不是张炜用来简单评判他人的工具,它更是一种内在精神,一种道德自律。所以,张炜的作品固然充满对丑恶人物和现象的批判,但也有同样多(甚至更多)的自我反省,对自我灵魂进行艰难的鞭挞和洗涤。换句话说,张炜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德理想主义者,不是高高在上以道德高尚者自居,对他人进行批判和指导性的俯视,而是将道德理想作为一种更高的精神追求,将自己和所有人放在一起进行灵魂的审判。这一点,从张炜较早的《秋天的愤怒》中的李芒,到《古船》中的隋抱朴,再到《你在高原》中的宁伽,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正如此,决定了张炜的思想不是固定的、停滞的,而是不断发
展和变化的。近年来的张炜,对其道德理想有了更深入的反思。在最近的一次访谈中张炜提到,他2007年的作品《刺猬歌》是“为理想主义”杀毒,他说:“在理想主义被简化成标签的年代,这本书恰恰可以看作一部反‘理想主义’的作品。”[14]《刺猬歌》其实是一部反理想主义的作品,这在小说对主人公廖麦这一人物的处理上表现得非常明显。廖麦坚守自己的道德理想,但在冷酷的现实面前,他却是一个完全的失败者。张炜通过对廖麦这一悲剧人物的灵魂透视,拷问了道德理想主义精神在当代遭遇的巨大困境。此外,长篇巨著《你在高原》以及不少散文作品中,张炜同样也展开了对道德理想的多向度追问与反思——所以,张炜的道德理想精神绝非我们许多人理解的那样简单,在其背后我们可以看到列夫·托尔斯泰深邃的影子,也蕴含有同样深刻而博大的精神力量——当然二者在精神内涵上有很大不一样:托尔斯泰背后蕴含的是俄罗斯东正教文化,张炜思想所闪耀的则是中国传统的文化精神。
张炜思想的第三个重要维度是他的艺术观,这与他的自然观、生命观和道德观有着紧密的内在关联,又构成了他思想上的相互呼应。张炜的文学艺术观念中最核心的两个概念,也是他曾经多次提到的,就是“真诚”和“诗性”。
关于文学艺术的“真诚”,张炜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他认为文学创作其实仅仅是作家对自己的记录,写作的过程也只是类似于秘书一类的工作而已,因而比较简单也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在他看来,“怎么写”和“写什么”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用什么写”——那应该用什么写呢?张炜的回答是用“作家自己”。也就是说,一个作家要写出好的作品,首先必须要把“自己”准备好,使自己的内心和思想有值得记录的东西,这一点才真正需要花费时间。要做好这种准备,首要的便是对世界要有真挚的感情:“这不是一般的感情,一般的不够用。本来,作家如果对人间的苦难耿耿于怀,那才是正常的。只要有不幸的呼叫传到耳边——不论它从哪个方向哪个渠道传来,都让我心上揪疼,不能忍受……”[15]由此可以看出,写作的真诚与否在道德感极其强烈的张炜这里根本就不会成为问题,他的创作是把“自己”作为写作的工具才得以实现,是从他的情感、血脉和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东西——这样的情况下,作品只能是作家的心血、精力的高度凝聚,他的“人”和“文”因此而成为相互胶着和融会在一起的本质统一。基于此,张炜把作家和艺术家视为别一种意义上的劳动者,把创作视为需要作家精耕细作的淳朴劳动,而技术和巧智都成为了次要的东西:“创作的真实状态是让人绝望的,从艺术的本质而言,仅仅依靠机智仍然于事无补。”[16]在他崇仰的伟大作家托尔斯泰身上,张炜甚至得到了这样的启示:
仅仅是为了保持这种健康,一个写作者也必须投于平凡琐碎的日常劳动,这是不可偏废的重要工作。而当时另一些写作者所犯的一个致命错误,就是将这种日常的劳作与写作决然分开。偶有一点劳作,也像贵族对待乡下的粗粮一样,带出一份好奇和喜悦。今天,也恰是这种可恶的姿态阻止我们走向深刻,走向更深广和更辉煌的艺术世界。我们只能在一些纤弱和虚假的制作中越滑越远,最后不可救药。[17]
由此,张炜提倡摒弃任何外在功利需求的真诚而朴素的创作,提倡建立在对生命和生活真实感受基础上的质朴表达与自然流露,信赖以昼夜不舍的劳作和银匠似的打磨精神留存下来的、有着心灵刻度和精神高度的作品,反对一切虚假的形式和夸张的矫饰,更反对由于利益的引诱、时代风气的蛊惑或其他外在原因而产生的虚伪的作品,他将后者称为“不负责任的倾倒和排泄”制造出的“垃圾”[18]。
张炜艺术观中另一个重要的概念是“诗性”,他也以创作实践着自己的艺术主张。前文已经述及,张炜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不以故事和情节取胜,他有意地压缩事件的衔接链条,将矛盾冲突融化到节奏推进缓慢的叙事之中,剧烈地放大与扩张一些情感、心灵、精神场景的局部和自然景观的细节。我们在读张炜的作品时常常会因此有这样的感觉:尽管没有扣人心弦的悬念和突转不断吸引注意力,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人物的思想、情感及事件发生、展开的情境渐渐会渗透和浸润到你的内心,此时会不由自主地被带入他用语言文字营造的意境和氛围之中,而凝重的思想内蕴和浓郁的抒情质地也会随之在叙事的间隙自然生长,背后深长的意味更是值得反复体味和思索。无疑,这样的作品便因此具备了张炜提出的小说(以及其他文学形式)应该具有的“诗性”品格。张炜认为,现代意义上的小说以及文学不应立足于讲故事,也不应立足于传达思想,而应该立足于“意境”和“氛围”。他说:“小说的故事、人物、语言和思想,一切都服务于一种意境,综合形成着一种氛围。一些深邃难言的东西蕴涵其中,只交给读者的领悟力。小说的吸引
力、生动性,也都在营造的意境之中存在。”[19]在他看来,“这样的小说更纯粹,直接进入了文学的本质。这极有可能是当代所有好小说所必备的、最为重要的品格”[19]。应该说,张炜由自己的创作经验总结形成的着重“诗性”的文学观念,从特定的角度指出了现代小说本质性的艺术特征之一。
张炜在胶东半岛的乡下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甚至可以不夸张地说,童年的张炜就是一个“自然之子”。自然的滋养,养成了张炜敏感、内向、安静、质朴的性格和热爱自然与生命的情怀,在弱小和强暴、善良和残酷、正义与邪恶之间,他的选择毫不犹豫和含糊,这构成了张炜始终持守如恒的思想底色。而在后来的生活中,现实的残酷把张炜与自然、与生命之间建立的心灵和谐打破了,特别是在某些历史时段,许多丑恶被冠以“进步”、“正义”甚至“崇高”的名目而被合法化,使张炜逐渐认识到生活的真谛:“从那一次我明白了好多,仿佛一瞬间领悟了人世间全部的不平和残暴。”[10] 6也使他更加倾向于思考和探究,思想日趋复杂和深刻。不过,他的价值观始终未变。那就是:对善良的维护,对弱者的同情,对强权的反感,对丑恶的憎恶。它们构成了张炜整个思想和情感世界的基调,也构成了他文学世界的基石。
生活的滋养构成了张炜思想源泉的重要部分。此外,张炜也接受了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主体的思想的滋养。其中包括屈原《楚辞》这样的文学经典,从中,张炜被屈原悲愤郁结的内心情怀所感动,更体会到其作品所达到的令人难以企及的崇高与美,在这种耀眼光泽的照耀下,张炜尝试着将屈子的人生、文学境界融入自己的文学创作;也包括张炜所生活的山东地区那温纯仁厚的鲁文化和朴茂恣肆的齐文化,以及在这片土地上流传的广袤神奇的民间文学的精神感召与浸润;当然,还有自巴尔扎克、雨果、托尔斯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米兰·昆德拉等西方文化、文学大师创作思想的重要影响。所以,从张炜的思想中,我们能体会到的精神内涵非常复杂而深邃,其中,既可以追溯到中国传统儒家和道家文化思想的渊源,也可以在西方人文主义思想中找到踪影。
三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思想资源的芜杂是自然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只有吸收了广泛而深邃的思想源泉,作家的思想才会博大、复杂而深刻。当然,评价一个作家的思想,最需要考虑的是它的内涵,具体来说就是看其是否具有深刻性和创造性。只有真正领先于时代,在同时代中国乃至世界作家中独领风骚,才能真正成为这一时代中的优秀乃至伟大作家——也就是说,一个作家思想价值的深广度,与他作为一个优秀、杰出抑或伟大的作家是完全一致的。
谈论张炜,首先可以将他放在他的时代和国家内部来看待。在这个角度看,张炜文学的思想无疑是具有独特性和时代前沿性的。先来看他早期的乡村改革作品。面对汹涌而至的乡村改革潮流,青年时代的张炜也表示过积极认同;换言之,他那种为农村变革呈现出的新气象而欢欣鼓舞的姿态与描述城市改革的蒋子龙等作家在思想倾向上几乎是完全一致的。但很快,从1982年的《一潭清水》开始,他就敏锐地发现了改革中的缺陷和对乡村伦理的伤害,紧接着又发出“秋天”的思索和愤怒。尤其是“秋天”系列作品,比较早地走出了同时代作家在传统伦理道德与商品经济思想之间矛盾纠结的叙述框架,而将思想的笔触探触到了人性善恶的层面,并以文学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对此问题的独到理解。这一点,在同时代作家中明显是前沿的,也初步显示了他以思想见长的创作特色。
此后的《古船》,更是将这种思索引向了历史的纵深之处,以整体化的视野和具有强大思想穿透力的叙述,将中国当代社会发展以及在政治、经济沉浮动荡中表现出来的人性晦明予以宏观展现。尤其是如果我们注意到这部作品出现的时代背景,其思想史和文学史意义将更为显豁。其特点之一是对人性思考的深入。《古船》把中国当代几十年的历史浓缩在洼狸镇这样一个胶东小镇的兴废之中,以人本主义价值体系评判历史、现实和人性,并由此获得了新的个人化理解与发现。特点之二是自我反思的深度和力度。《古船》中隋抱朴的强烈自我反思,所针砭的不只是他自身,也不只是洼狸镇,更是整个中国的近现代历史,甚至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方向。此后的《九月寓言》,将《古船》的历史思考进一步推向深入,既与现实中国的发展相关联,又引向自然、生命本源的境界,是对现实和历史、物质和文化交织起来的哲学思考。在同时期作品中,这两部作品都具有明显的超前高度。
当然,最核心,也是认识张炜思想高度的关键,还是卷帙浩繁的系列长篇小说《你在高原》。这是张炜
花费20年时间创作的精心之作,它的思想内涵既有对张炜早期思想的承续和发展,也是张炜整体思想最集中和最高的表现。而且,张炜近年来的现实行为与《你在高原》的思想完全一致:他所创办的万松浦书院,对于张炜有着“桃花源”和“乌托邦”一般的意义,是其所追寻“高原”的现实再现。这就如他在一次访谈中所说的:“对我来说,今天的万松浦就像一个作品一样被完美着,她越来越像一个虚构。我深知,当我书中的主人公在为一个梦想而痛苦万分的时候,我却一直想使自己生活在梦想里。于是,我明白,全部的《你在高原》最终也许只是重复着这样一句话:我有一个梦想……”[11]所以,对《你在高原》思想的认识既可看作是对张炜文学思想的全面认识(这一分析将不可避免要联系到他之前的创作),也将基本确立张炜文学思想的高度和价值。
《你在高原》内容繁复,思想自然难以进行简单的概括,但究其核心,可以以“批判”和“退守”来予以界定。也就是说,无论是面对历史的苦难、残暴、血腥,还是现实的喧嚣、冷漠、浮躁,张炜明确的姿态是“否定”和“拒绝”,选择的方向是“离开”和“回归”。他以这种方式保持对污浊和肮脏的批判,对清洁精神的坚守,对于现代中国主流发展主义潮流的怀疑和反思,以及对美和善的追寻。在他的理想世界,是回归的世界:童年,自然,大地,以及美和善的伦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你在高原》中的张炜近乎于当代文坛的一个“画梦者”,也是中国社会中一个坚定的拒绝者和远行者。
从大的方面说,这一思想在当前中国和世界也许不算非常特别。在中国,以新儒家思想为代表的思潮正对中国现实发展方向持明确的批判态度;在世界范围内,生态主义、存在主义思想更有广泛的影响。包括在文学界,中国现代文学时期,沈从文所表现出的对现代化发展方向的反思,正是他赢得进入文学史崇高殿堂的重要原因之一。即在当前中国文学中,张炜也并非没有同道者,如韩少功,如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等作品,都具有相类似的创作态度。
但是,这绝非说张炜的思想没有自己的独立个性。首先,从着力点来说,张炜的创作一直执著于思想,他的思考也是全方位的,涉及到对现实问题的揭示、历史疑难的反思,也涉及政治(革命)的建构和解构,还涉及伦理的探索和重建,人性的反省和批判,以及人类文明问题的回溯和追问,可以说是对中国社会乃至整个人类文明发展方向的全面思索。无论是从对思想探索的深入和执著,还是思想的宽广度上,在当代中国,这样的作家都可以说是唯一的。
其次,张炜提供的道德批判和建构思想也具有相当的独特性。从精神资源来说,他不是简单地尾随新儒家思想,而是体现了更高也更纯粹的伦理价值立场。在其中,我们可以部分看到王阳明“心学”的影子,也糅杂了浪漫主义文学和生态主义思想的自然观,还可以看到西方人文主义精神的印记。当然,更重要的是,张炜的思想建构充分扎根于民族现实生活,关联着中华民族历史文化和精神伦理世界,与民族中最伟大的先驱、最独特的精神质素进行了深层的关联。可以说,正是在思想的复杂和多元里,张炜达到了他自己的独特和深入。比如,张炜将善、美放在思考中国现实的中心位置,将它们作为最基本的个人品质和社会品质评价标准,就融合了多元思想的因素,也体现了独特的深度价值。
正是这一点,使张炜的思想中既蕴含有向后的因素,却又有向前的内涵——或者说,它既赋予了张炜思想反现代性当中的现代内涵,也赋予了更多的中国独特的思想传统和文化视角——对于文化伦理的重建。对于从文化角度来批判、反思中国社会现实,很多人不以为然。但我以为,对这一思考需要多方面的分析。尽管中国传统思想的部分内容已经失去了适应现代生活的价值,但是,其中相当丰富的内容足以对现代社会予以启迪和针砭,激发我们对现代社会完全以西方文化为主导的发展主义思想的反思。问题的关键是究竟用什么样的思想来批判陈腐,建构新生。如何辨析传统内涵,选择性地吸纳西方文化资源,需要全面客观的爬梳剔抉,需要我们更冷静客观的态度和立场。这当中,文学的思考需要更为复杂和慎重,因为文学思想的价值不简单等同于现实思想,它的价值意义更为深远,也不一定以现实利益为原则。中国传统文化的深邃复杂能够给作家提供深厚的背景,激发其丰富的思想灵感,它貌似向后(或者说部分向后),内在却蕴含着真正向前的因素。
在现实层面,张炜的思想也体现了充分的现实意义,并表现出较深刻的前瞻性。在当下中国这样一个道德破灭、物欲横行、价值失范、底线丧失的社会背景之下,在精神沙化的时代高扬理想主义,在寡廉鲜耻的时代呼唤德性回归,在人情淡漠的时代渴求温暖与善意,在物质至上的时代标榜精神的力量,在
弱肉强食的时代自觉与弱者站在一起,这种对基本价值理念的恪守和与时代逆向而行的姿态本身,便是一种勇敢的选择,也是当下极为稀缺的精神资源。而他对现代中国(乃至整个人类社会)发展方向的反思和伦理重建思想,是立足于民族文化和现实之上的建设性批判,也是对当前中国现实的深入探测和独到前瞻——典型如《古船》、《九月寓言》中对人性、物欲和乡村文明命运的揭示,在今天的中国社会得到了真实的映照。
但是,毋庸讳言,张炜的思想也并非没有自己的局限。首先,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在当前中国现实中,它究竟能够发挥多大的意义?我们要思考和追问的是,张炜心中向往和始终坚守的“自然”、“道德”、“诗性”等理念,是否真的足以作为他自己和这个时代的强大精神屏障与价值支撑?他不断退守的思想姿态,他描绘的“葡萄园”和“大地”在荒寒现实的疯狂侵蚀下又能为多少人提供精神的栖息地?其次,也许张炜的思想批判太侧重于思想文化角度,太侧重于思辨性,因此,较多浪漫和理想气息,与现实的关联不是很充分(近年创作的《你在高原》中也有部分现实批判内容,但总体而言,较之1980年代似乎有所削弱),这自然会影响到其作品在现实批判中的力度,也会影响它们在社会大众中的影响力。
当然,也许我们的诘问是一种苛求。因为正如前面说的,文学并不一定以现实作用为评判标准。大半个世纪前的沈从文创作的价值,也是在多年后才真正被认识、被接受的。事实上,在文学史上,许多作家正是因为思想具有超前性,难以受到同时代读者的共识,也难以成为受读者欢迎的作家——不过,一个作家的思想是否具有这种超前性,同时代的读者大众往往是难以明确的。也因此,在这篇文章的结尾,我们留下的不是一个完全没有疑问的结论,而是一个充满肯定的期待——既肯定张炜现有的思想高度,又期待他的创作能够不断地深入和自我超越,真正走在时间的前面,显示我们这个时代文学思想的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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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熊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