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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的生态文化思想及其文学表达

2015-03-19林荣松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郭沫若的生态文化思想及其文学表达

林荣松

(宁德师范学院 中文系,福建 宁德 352100)

摘要:郭沫若在文化现代化的历史语境中重新书写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诠释了由自然彼岸回归自然之中的生态伦理命题。郭沫若笔下人类诉求与生态保护互为呼应,尊重生命与善待自然相得益彰,传达了一种朴素的生态文化思想,尽管谈不上多么自觉,乃至存在某种悖论,从中还是可以窥见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未来图式,对于当今中国生态文学的生长及生态文明建设都不失启示意义。

关键词:生态文化思想;文学表达;回归自然;生命精神;历史语境

收稿日期:2015-01-23

作者简介:林荣松,男,宁德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五四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390(2015)05-0078-04

在20世纪的文化大家中,郭沫若有着跨学科的广阔视野。他早年就对天体的形成和发展产生研究兴趣,对宇宙的起源、演变和未来有过思考,虽然尚未找到科学的答案,但这一经历促成和丰富了他的生态文化思想。郭沫若的生态文化思想及其文学表达,尽管谈不上多么自觉,乃至存在某种悖论,但对于当今中国生态文学的生长及生态文明建设,都不失启示意义。

郭沫若“五岁发蒙”开始读“五经三传”、唐宋诗文,从小接受严格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有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和割舍不断的传统文化情结,但他对于传统文化不是盲目地认同或学究式地推崇。在文化现代化的历史语境中,郭沫若感到中国传统文化的丰厚,倘若缺乏自觉反倒会成为一种重负。有感于此,他既用传统文化“净化自己,充实自己,表现自己”[1],又能“融化一切外来之物于自我之中”[2],从而确立皈依自然、生命至上的生态文化立场。

中华传统文化不乏生态智慧,儒家的核心思想“天人合一”,可作为传统文化自然观的代表。“天人合一”最早由庄子阐述,董仲舒将其发展成一种哲学思想体系,由此构建了传统文化的主体。儒家主张“仁民爱物,仁爱万物”,早已把“仁”扩展到自然界,在“爱己”“爱人”的同时也“爱物”。所谓“爱物”,朱熹《四书集注·孟子集注》解释为:对于禽兽草木,取之有时,用之有节。在这样的意义上,“爱物”比“爱己”“爱人”更难,因而也是更高的境界。道家反对“以人灭天”,向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释家倡导众生平等、天地同根,生命主体与生存环境构成一个统一体。凡此种种,培育了亲近自然的民族文化心理与以和为贵的生态伦理目标。

郭沫若所处的新旧交替的开放时代,客观上为人们自由选择不同的思想学说,确立各自的文化坐标,提供了相对宽松的条件。在郭沫若自身的文化谱系中,既有孔子、庄子、王阳明,又有歌德、斯宾诺莎、惠特曼、雪莱、加皮尔、泰戈尔,呈现出一种混合的状态。就生态文化思想的传承而言,一方面深受传统文化生态智慧的熏陶,另一方面吸收了西方具有生态文化倾向的泛神论思想。他多次谈到泛神论倾向与中华传统文化的关系,并不掩饰自己之所以“接近”斯宾诺莎及其泛神论,源于对庄子的喜爱。他主要吸收了泛神论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内容,即把人看作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也就是“视宇宙万汇为一体”。在他看来,泛神论提供了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理想境界,可以让人回到原始的“大同社会”。郭沫若直言不讳:“特别是对于自然的感念,纯然是以东方的情调为基音的,以她作为友人,作为爱人,作为母亲。”[3]不禁让人联想到歌德以自然为“慈母”、为“女友”、为“爱人”、为“师傅”的观点。以崇尚自然为重要特征的长江流域文化,特别是巴蜀的山水雄风与文化精神,对郭沫若的文化性格与文学选择有着深刻影响,加深了他对大自然虔诚的敬畏和由衷的酷爱。他在《序我的诗》中描述了这样的印象:峨眉山除了“可观”,更有“有威可畏”的“森严”与“巍然”,大渡河除了“清秀”,更有“可怕”的“狂吼”与“泛滥”。故乡的沫水与若水不但嵌入他的名字,更融入到他的血脉之中。所有这一切,都成为郭沫若生态文化思想的宝贵资源。

保持生态的和谐平衡,实现人与自然的共存共荣,是中西文化的共同价值取向。“生态”不是单纯的植物与动物,也不仅仅是简单的环境及治理,更重要的是人与自然的伦理关系,其核心是彼此之间的尊重、友好、和谐。追求生态平衡的终极目标是为了生命的延续和繁荣,而生命的延续和繁荣必须以自然为依托。在生态环境里,自然是生命的载体,生命是自然的结晶;自然是人类存在的空间,人类是自然的存在物。无论从人的社会需要出发,还是从人的生存需要考虑,人类都离不开自然,乃至与之“相依为命”。获得永恒的美丽家园,是人类的期望,也是人类的责任。实现这样的梦想,正是生长中的生态文学所应该承担的历史使命。

郭沫若是中国现代最早感悟生命自由与自然尊严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憧憬天人合一,向往物我一体,“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我便是你”“你便是我”。他所赞美和膜拜的生命,绝非只对人类或生物的生命个体,而是指向整个自然界。正是这样的认知,激发了郭沫若的强烈好奇心和审美想象。从亲近自然到效法自然,从征服自然到融入自然,他在歌咏生命中感受自然的真实,在体验生存中了解自然的伟大,在自然的引导下确证了日月轮回、新陈代谢,在自然的启迪下联想到千秋万代、生生不息。或许只有这样的胸襟,才能实现“尽人之性”与“尽物之性”的融会贯通,人与自然互为依存的亲和关系才能真正建立起来。郭沫若本着这种精神重新书写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拓展与深化了对自然的认知范畴与体认程度,诠释了由自然彼岸回归自然之中的生态伦理命题。

郭沫若深知只有善待自然,才能得到自然的回馈;只有融入自然,才能享受自然给予的快乐自由。1904年郭沫若创作了《屯居即景》(五律),可视为这种追求的滥觞之作。“闲居无所事,散步宅前田。屋角炊烟起,山腰浓雾眠。牧童横竹笛,村媪卖花钿。野鸟相呼急,双双浴水边。”好一幅人与自然的和谐图画。1920年郭沫若在给宗白华的信中曾提及,《三叶集》通讯期间田汉从东京湾来博多湾小聚,有一天看到路旁有一处嫩草,田汉脱了木屐跳入草丛。郭沫若情不自禁指责道:“你爱他,何苦蹂躏他呢?”这种日常感受中对生命冲动的本能节制,正是深植于心的生态情怀的最真实流露。1978年郭沫若病重期间留下遗嘱,在他死后把骨灰撒到大寨肥田。大寨曾是中国农业的一面旗帜,用自己的骨灰为大寨肥田,不仅表露出对大寨的特殊情感,也体现了一个唯物主义者对生死的超越,同时使其生态文化思想渗入了令人感动的成分。

郭沫若非常向往远古文明,追怀“自由纯洁的原人”,羡慕“那恬淡无为的太古”(《南风》),歌颂“若不把洪水治平,我怎奈天下的苍生”的大禹(《洪水时代》)。在《梅花树下醉歌》《太阳礼赞》《雪朝》《日出》《西湖纪游》等新诗所描绘的生气盎然的自然王国中,可以唤起对生命价值的切身体验,不论星空、地球,还是太阳、月亮,抑或花草、树木,都是生命本源状态的生动呈现,成为传显生命存在的形式与途径,由此证明人活着的意义所在。从这个基点出发,他在“欢声、群鸟声、鹦鹉声,/……粉蝶儿飞去飞来,/泥燕儿飞来飞往”的晴朝中陶醉(《晴朝》),在“红的桃花,白的李花,/黄的菜花,蓝的豆花,/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草花,/散在树上,散在地上,/散在农人们的田上”的美景中歌唱(《司春的女神歌》),在“到处都是笑:海也在笑,/山也在笑,/太阳也在笑,/地球也在笑”的氛围中热切期待“我们拥抱”(《光海》),在静谧的星空中“仰望着星光祷告”(《星空》),在“天上的街市”中守望人间天上融为一体的理想(《天上的街市》)。早期散文《路畔的蔷薇》中被遗弃的“路畔的蔷薇”,“我”用“清洁的流泉,清洁的素心”来养护。《山茶花》中山茶花的别样“风味”和“清香”,带给“我”无限惊喜。写于上世纪40年代的散文不再止于点到,而有所展开。《银杏》描绘了一幅人类保护自然、自然回馈人类的温馨图景:“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下来的奇珍”,“在暑天你为多少的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为多少的劳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白鹭》呈现的是另一种风景:“黄昏的空中偶见白鹭的低飞,更是乡居生活中的一种恩惠。”清新的环境给白鹭提供了悠然自得的栖息乐园,而白鹭让乡居生活多了几分美丽和生动,“整个的田便成了一幅嵌在琉璃框里的画面。田的大小好像是有心人为白鹭设计出的镜画。”《残春》《落叶》《月蚀》等小说中景物衰荣与生命状态相互映衬,体现了对生命的诗意把握和生命宇宙化的倾向,从另一个侧面生动印证了他的生态文化思想。

在郭沫若构筑的生态景观中,《地球,我的母亲》浪漫而接“地气”,集中体现了对人与地球关系的思考,值得细细品味。长期以来解读该诗通常局限于礼赞工农、劳动和创造,反倒忽略了生态视域下人与地球的关系,而这才是诗魂的关键所在。诗人从“相亲”“报恩”“行动”来写人与地球的关系,三个层面彼此关联、不可或缺,情感的作用与逻辑的力量相互激荡、相辅相成。对此笔者在另一篇文章中有过专门探讨,①不再赘述。

郭沫若没有满足于乐观的歌唱,也没有停留于美丽的憧憬。象征祖国再生的《凤凰涅槃》,已经带有生态预警的意味。梧桐枯槁,醴泉消歇,生态毁坏,凤凰将死,环境与生存的关系就是这么残酷。然而,凤凰“集香木自焚”不但自己“涅槃”了,还让“死了的宇宙更生了”。自然造化一切,“一切的一”“一的一切”是一个完整的状态,在这个生态体系中“你”“我”“他”浑然一体,一切都是和谐的统一的,万物同源的宇宙观和生命观得到了极度张扬。借古喻今的《女神之再生》深刻揭示了破坏和创造的相对性。“共工与颛顼争帝,怒而触不周山”,天地晦冥,一如被污染了似的,“倦了的太阳只在空中睡眠,/全也不吐放些儿炽烈的光波”。诗人要新造太阳来照彻世界,重新变回原生态般“黄黄地、青青地”。《我们的花园》从神话回到现实,“我们的花园”需要我们自己来美化,有了“催送着阳春归来”的“伟大的园丁”,才有“地上的百木抽芽,群鸟高唱生命的凯旋之歌”。

经历了漫长的历史,人类终于开始摆正与自然的关系,一种新的生态伦理范型正在建立。郭沫若文学创作的着眼点,不一定是明显的生态现象或现实的环境问题,但上述作品的价值取向和哲理感悟都不同程度地与生态相关联。在他多情又多彩的笔下,自然已然成为与人平等的伦理主体,人与自然实际上构成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生态关系。

能否直面和破解生态困境,不但是对人类智慧和道德的拷问,也是检验生态文明程度的重要内容,更是事关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大问题。生态主义一般被视为对启蒙主义的批判,但从人类的意识、良知和理想出发,反思人类对自然的征服、掠夺和破坏,可以看作是“启蒙”对自身的矫正和延续。而打破人类中心主义禁锢将自然解放出来,也需要一场“生态启蒙”运动,这对生态文学生长和生态文明建设无疑都是极其必要的。

郭沫若有着典型的诗人气质,热情奔放,感情充沛,具有浪漫精神的情感方式与思维特点。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是他诗性品格的主要内涵,也是鲜明特征。理想主义带给他超凡脱俗,英雄主义带给他自信自负。理想主义靠英雄主义变为可能,英雄主义以理想主义作为寄托。郭沫若看重“人”的感受和“现代”的体验,并且从自然中看到了文学的希望,追求返璞归真,充满瑰丽想象,喜欢自由抒发,形成了独特的言说风格。在他看来,“艺术的创作和自然现象的发生是同一的”,[4]“一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现,自我也只是神的表现”。[5]对于热衷传达主观感受的郭沫若而言,所谓“大同故乡”只是解脱悲苦愁闷的一种情绪性向往,泛神论只是自然观、生命观具有现代性特征的一个表达路径。

五四时代出于启蒙和救亡的需要,过于夸大“人”的地位、作用和力量,致使人的欲望极度扩张。郭沫若其时还只是一个个性主义者,敢于弄潮,力行创造,在“生的颤抖”与“灵的喊叫”中,难免会因缺乏理性制约而压抑了自然。于是笔下就有了《天狗》:“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要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该诗一向被当成五四时代个性解放的宣言书,诗人自谓“本质上带有极浓厚的个人主义的色彩”。[6]其实,澎湃激情的背后折射出的是人本主义观念。正是因为人本主义观念的过度张扬,对天地自然才会失了敬畏之心,人的主观意志才会无限膨胀,才会用牺牲日月、星球、宇宙来成全“我”。具有相同倾向的还有《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和《湘累》,前者放声呼喊:“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后者大声疾呼:“我萃之虽仅限于我一身,放之则可泛滥乎宇宙。”同样是《女神》时期的诗歌,文化立场何以如此相左?究其原因主要在于,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开放时代,各种思潮纷至沓来应接不暇,而郭沫若正处于思想发展的青春期,又宁愿做一个自我放逐的歌者,出现波动与彷徨的现象在所难免。毋庸讳言,郭沫若那一代知识分子还不具备真正的生态意识,没能预见人类将面对越来越严重的生态困境,没能通过伦理反思来唤起人类对生态责任的担当。郭沫若身上实际上存在这样的悖论:既呼唤生命从令人窒息的恶劣环境中突围,又向往在激烈的破坏中创造全新的自然;因“人的觉醒”获得了对生命的超越,过于强调“人的觉醒”又导致了对自然的漠视。可见,人类摆脱人本主义绝非易事,生态文明建设任重道远。

人类有权享有一个健康的自然,自然同样拥有合理存在的权利。人类既获利于自然,又还利于自然,在改造自然的同时理应保护自然,生态目标开始成为明确的道德理想。不管对自然的能动把握发展到什么程度,永远不能超越自然所能承受的限度,永远不能无视更别说违背自然的规律。能否彻底摒弃那种基于人与自然对立的传统立场,代之以人与自然统一的生态立场,需要对传统审美与伦理关系进行生态改造与强化,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定势和历史局限。“生态”在中国文学中的位置,最早不外乎展示动物植物的“博物学”,或寻求精神安慰的“庇护所”。[7]中国文学对自然的书写,几乎成为一种普遍的情感宣泄或理想寄寓的模式,自然与人之间更多体现为物我一体或情景相生的关系。郭沫若同样未能完全摆脱这样的立意,难能可贵的是,他笔下人类诉求与自然法则互为呼应,尊重生命与善待自然相得益彰,传达了一种朴素的生态文化思想,从中可以窥见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未来图式,体现了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与可持续发展的热切期盼。

“生态”已经连续几年成为年度热词,我国正在努力走向生态文明的新时代,但毋庸讳言生态形势依然严峻。迎接生态挑战,化解生态危机,政策导向、制度机制和法治保障无疑是必须的,但如果没有发自内心的生态情怀和生态意识,生态保护便没有了原动力,这或许是生态问题日益严重的根本原因。正因为如此,今天重温郭沫若的生态文化思想及其文学表达,仍然会让我们心生敬意。

注释:

①参阅林荣松《重读〈地球,我的母亲〉》,载《郭沫若学刊》2014年第4期。

参考文献:

[1]郭沫若.中国文化之传统精神[G]//郭沫若研究资料: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172.

[2]郭沫若.我们的文学新运动[J].创造周报,1923,5(3).

[3]郭沫若.自然底追怀[N].时事新报:学灯,1934-03-04.

[4]郭沫若.文艺的生产过程[G]//郭沫若论创作.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9.

[5]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M].郭沫若,译.上海:泰东书局,1922:1.

[6]郭沫若.关于《天狗》及其它[G]//郭沫若论创作.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227.

[7]李鲁平.生态在文学中的位置[N].文艺报,2013-02-06.

[责任编辑于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