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小姐
2015-03-19淳子
淳子
常听说事物总是旧时好,可如今住在高楼大厦的女孩子们是无法想象旧时女子闺阁模样的。那时,住在西关大屋里的闺秀是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无法即时传音的,大概只能守着娇嫩如花蕊的女儿心,静默地收纳着花样年华吧。
“西关”,是指过去广州西面的城关,是清中叶以来城乡的结合部。那时,光复路一带称为上西关,多有手工业作坊。武侠小说中写到的方世玉师兄弟打群架,所谓“胡惠乾打机房”,就是在如今的西门口附近发生的。至于下西关,才是西关的核心地段,指的是逢源、宝源、多宝三条路以及附近那一片街巷。在上世纪初叶,珠三角一带富裕士绅,多喜欢居住在西关,因为这里既靠近“城里头”又稍远烦嚣。加以与郊区接壤,方便返乡。那时,西关青砖大屋鳞次栉比,富贵人家齐聚西关。
常见的西关大屋,通常都会有三重门。第一道,叫“脚门”。它是高与人齐呈八字形的折叠门,从中间打开,像蝴蝶展翅。脚门上方,有各式各样镂空的图案,透过它,可约略看到门外的情景。第二重门是“趟栊”,趟栊不啻为古老的“防盗门”,其木料通常是杉木或者柚木,不容易被锯断,小孩子也无法钻进钻出,还起着通风的作用。第三道门,是两扇厚厚的木门,叫“大门”,也叫“财门”(柴门),这当然也是家的最后防线。唯有有钱人家才有这样的三重门保护。
三重门像是祖孙婆婆点下的守宫砂,一重一重,给西关大屋那厚重的门里的女眷,尤其是小姐们,蒙上了厚厚的面纱。
欣赏精致的女人是一件赏心乐事。越是神秘而模糊的事物,越容易引起人的好奇。“东山少爷,西关小姐”这句岭南俗谚,说的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广州曾经令人瞩目的风华一代,是富裕和权势的代名词。东山少爷与西关小姐的组合,在那时是人们心目中最佳的婚姻形式。西关小姐是旧中国贤德女性的典范——自小就受旧式妇教,知书达理,温柔贤良,穿绫罗而事缝纫,吃珍馐而善烹饪,居家相夫教子、煲汤、刺绣、经济财物等样样擅长。
但有了钱,加上外来文化风涌而入,老西关的文化积淀也厚重起来。那些“老爷”们倒是愿意自己的子女接受一些“洋玩艺儿”。于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受到开明风气的猛烈冲击。这么一来,“西关小姐”,就不仅仅是有钱人家的女儿的意思了,而成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身于西关富裕或者富足人家的女儿们。她们成为既受到传统礼教的影响,又接触了新的思潮,稍具开放意识的知识青年女性。
我非常好奇生长于岭南之地的她们的生活状况,好在我们编辑部里就有一位现代西关小姐,满足了我蒙昧的好奇,让我像窥见了宝贝一般的兴奋。她是根正苗红的广府人氏,母亲和外婆更是典型的西关小姐。小时候住在十八铺,在沙面学会骑单车,听着“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细细个我就识唱呢首歌,嗰时成班朋友仔,排排坐,食果果。人之初,为谁无过,做错事有父母原谅我,偷偷拍下拖”这样的民谣长大。
她心中有一种“西关情结”,不追求大富大贵,保持淡定的心,悠然自得地生活,有礼有节地追求爱情。她说,母亲那一辈的西关女子爱使用手帕,是自己绣上了花的手帕。那个年代的女孩子女红极好,喜好将纽扣和粘花存一罐子。西关小姐的服饰在近代逐步由硬襟宽袍转向合体收身。旗袍吸收了西服的样式与剪裁、缝制方法,全面进入了立体造型时代:衣片上出现了省道(胸省和腰省),腰部更为适身合体。款式及造型上的多样变化,不仅体现出中国的制衣观念和技术的演变,更体现着西方进步思潮影响下的思想自由和个性解放的主张,展现了一种人性的觉醒。“西关小姐”接纳了这种中西合璧的服装样式,不是拿来主义、全盘吸收,而是有所取舍,欲遮欲露之间更显魅力。
西关女子自有其性格,以及对时尚的追求,在传统礼教与当代先锋中寻找到恰好的立足点。想象着,穿着香云纱的女子因家境殷实、衣食无忧,款款走来时脸上带着气定神闲的表情,那是一份浑然天成的优雅沉静。她们穿着优雅的洋装喝着红酒,在南中国的夕阳下种下一缕缕风光,从清末民初幽暗的长廊里梳发髻迈小步,到褪去琵琶纽的藕荷衣裳、放开弓步解开缠足,在西关的巷弄里滋生出华丽的逆古时尚。她们倚在英格兰的镂花雕床前,用拈着抽象画袋的手指,拉紧高跟鞋的后帮,散发着一缕法兰西胭脂的馨香。她们热爱诵读诗书的学堂,也爱麻石巷深处的那间华贵坊。
走出闺阁逛下九路的西关小姐,像是刚刚离开花朵的花瓣,暗香浮动,说不出的自在。西关小姐衣着不暴露不庸俗也不华贵,她们崇尚优雅大方,含蓄而有气质。她们随身都携带一个小手袋,袋子里放着胭脂、化妆品、小镜子。
她们会去固定发廊做头发,穿固定裁缝缝制的衣服。西关里的闺秀都以殷实作底的,就像下九路那里专门为她们定制旗袍的裁缝店里的绣花绸缎料子,柔软丝滑。旗袍上打很多的胸褶和腰褶,让西关小姐的身姿在走动时更加婀娜。那些是绝好的料子和手工,绮美优雅。旗袍上密密匝匝的手工痕迹夺人目光。富贵人家虽终究是潦倒了、消亡了,而人所创造的物时时盛于人。
如果没有她们,当日青石板砌成的街道,恐怕不会在深夜的梦中泛出温情的光芒。如果没有惊鸿掠影,躺在柜台里的胭脂水粉怎么可能那么活色生香?西关小姐们不停地喷洒各种香水,把人们对广州城已经泛黄的记忆变得温润、变得灵动。广生行双妹牌花露水的广告画,即使在今天看来亦是豪不逊色。双生花姐妹生如夏花,其明媚的笑靥令路人不禁驻足欣赏,欣赏她们丰腴之美。
穿花色丝绸旗袍的西关小姐携着婢女为打扮而出行,慢条斯理地穿行于街巷当中。她们的四周被一种花团锦簇的迷离包裹着,氤氲着。来来回回总是那几条繁华热闹的街道,多少倚在骑楼上的少年看在眼里,心中该是如何荡漾?许多少爷大概早已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困顿着,或是得知自己喜欢的人儿却喜欢的是自己的哥哥,他们只能在骑楼上遥望美丽的西关小姐来装饰自己的梦。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氛围,总是让人生发出种种对于爱情的思忖和幻想。
前些年在广州友谊剧院上演了音乐剧《西关小姐》,但这部剧在真正的西关小姐看来剧情夸张离奇,给西关小姐硬安上乱世佳人的头衔,表现她们在战争年代如何保家卫国,如何爱恨情仇。虽能够理解戏剧需要冲突维持生命,却不认为此剧反映了西关小姐的精神。
货真价实的西关小姐的精神就潜藏在生活里面,追求低调、务实和精致。她们的精致与上海滩浮华奢靡的灯红酒绿、长袖善舞截然不同,而是凝结在诸如煮饭这种微不足道却与生活息息相关、不可离弃的细节。她们会掐着点洗米下锅,好在丈夫和孩子回家时,刚刚端出香喷喷的米饭。《舌尖上的中国》里那种借助蒸汽的煲汤几乎是每个西关女子的基本功,数小时文火慢炖,汤汁浓郁鲜香,暗含着食材的各种营养。最靓的煲汤讲究的是汤色如茶,如同西关女子秋水般澄澈安静的气质。当有一天西关小姐嫁为人妻,即便家中有佣仆,她们也会偶尔亲手做羹汤,绣花缝衣,为丈夫和子女奉献一份平凡朴实的温情。
还是到文艺作品里去找寻她们的身影吧。素馨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瑟瑟抖动,如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挑逗得湖心微微荡漾。《风雨西关》里,巷口出现一个雪白的、瘦小的身影儿,是西关女子穿着白衣、绿油油的木屐,踏着清脆的步子,从街巷这一头走到街巷的那一头。她扎着两个乌黑油亮的小辫子,刘海细细地垂在前额的正中,像一绺黑色的丝带。白玉般的脸蛋儿泛着天然的轻微的红晕,衬着一头柔软的深黑的头发,格外鲜明。她的鼻子和嘴巴都是端正而小巧的,一双杏眼那样天真纯洁地望着整个世界。她前胸微微挺起,两手匀称而富有弹性地摆动着,旗袍将她的腰身衬得很细很细,身上飘着淡淡的花香。就像素馨花苞,还未领略尘世的苦难和暗淡,迎着初夏的阳光,踏着木屐走在西关的青石板路上。雨后被树的枝叶筛落的阳光,就在她四周的路面上印下斑驳陆离的笑靥。
电影电视对西关小姐形象的探索与塑造少之又少。西关女子缺乏明星以代表这个美丽的群体。她们不同于上海女子,从张爱玲到王安忆、陈丹燕、安妮宝贝……正是这些美丽有才情的女子穿梭在上海的历史之中,才使得上海更加丰满生动。在她们笔下,上海女人是洋化风情的代表,镜花水月的旗帜,又都不乏慧质。张爱玲的精到、陈丹燕的细致、安妮宝贝的敏锐,都让人看到了上海女人对生活的精益求精和开阔通达。王家卫在上海度过了他的童年,然后来到了上海的姊妹城市——香港,并在那里以他自己的方式诉说着他对上海的怀念。有王家卫这样的电影导演——一个如假包换、名副其实的“影像制造者”,上海女人在镜头下变得玄妙飘渺,但是很美很有型。一想起他的《花样年华》,我们会回忆起张曼玉穿行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香港老旧窄巷的慢镜头,及梅林茂创作的悠远的吴侬音乐。
西关女子是不喜欢上海女人的浮夸和奢靡的。西关女子是闺阁的一代,有闺阁,也就有闺秀。若说“海上夜玫瑰”充满炽热的野性,怒放在群星闪耀的名利场;而西关女子更像是她们所钟爱的白兰花,可以随身携带,也可以静默盛于家中的白瓷碟。虽然说许多旷世的爱情故事告诉读者观众们,在相亲的主流形式之外总会奔流着非主流的暗涌,就像有历史的城市必定也会有野史存在一样,所以才会有《梁山伯与祝英台》、《西厢记》。有文化有历史的西关一带,拿不出一段像样的情史,没有国难背景下迷恋演戏的王佳芝,没有善良坚强却命运坎坷的曼桢,也没有老辣智慧、不受男人支配的白流苏,难怪电影导演不钟情于它。最初的欲望,仍是一切的动力。最堂皇的人和事背后,仍然需要用人的欲望作底子。换句话说,欲望和幻想不属于西关女子的本质精神,她们不敢,也不屑。
西关小姐是低调的,低调得随着袅绕的洋香终究是踩着新时代的横纹鞋走远了,销声匿迹。蓦然回首,再觅芳踪,这个群体中有一些杰出的代表人物,比如:陈铁军这样追求进步的西关小姐,参加广州起义,失败后转移到香港,次年因叛徒出卖,不幸被捕,受尽酷刑,宁死不屈;有梁毅文这样睿智博学的西关小姐,献身科学,创办西关夏葛女子医学院,一生行医济世,医德高尚,医术精湛,造福女孺。而更多的人在时代洪流中载沉载浮,或在家庭中默默地度过了人生。
和上海风月不同的是,西关小姐中没有一个始作俑者出来制造浪漫爱情,而所有的爱情故事的主题都是“爱情”。“西关小姐”这个称呼如此美妙,人们禁不住遐想和附会。西关女子却绝不会像卓文君那样听到趟栊门外的琴声便毅然做了卓文君,更不会像安娜·卡列尼娜那样为追求心中极致的爱情跨越道德藩篱。即便是春天的气息在西关少女闺阁的窗前逗留太久,即便是街巷里声声卖花,即便邻居家飘来撩人的粤曲声,西关女子依然是隐忍的,本分的。她们的种种行为虽然改变了那个时代、违背了传统,令太师椅上的斥责都失去力量,但同时她们还是有精神包袱的。她们能同男朋友一起上街,但若谈婚论嫁,仍需凭媒问聘。她们萌发自由的追求,也具有开放意识,但依然留有旧传统的长尾巴。
趟栊门看似通风采光,实则难以进出,正像西关小姐的少女心,看似世俗开放,实则难以敞开心扉。纵有明媚阳光般的面孔在生活里划过,也终究是划过,可不会像娇宠的太平公主在长安夜下揭开薛绍的昆仑奴面具,就轻而易举地成婚。传说中的西关小姐依然是没有流言蜚语,少女之梦最多是夜半无人之时心中的叹息,没有只是因为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就无法忘却的容颜。
西关闺阁里,没有肝肠寸断的深情,没有荡气回肠的爱恋。著名的十三行,时时有人发际,时时有人落魄,而西关小姐也随着家世变化起起落落,但她们的面容一直清秀淡然,眼神里没有一丝恍惚迷离。西关小姐把生活作为信仰和内核,广泛接受舶来文化,却万变不离其宗。她们在云淡风轻的闺阁时光中,在外婆和母亲的严格教养下,在父兄温暖的疼爱下,早就悟透了:对生活少一些幻想,也就少了幻想导致的折磨。她们一早就准备踏踏实实过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