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子里的旧时光
2015-03-19李振娟
李振娟
木窗格泛着岁月的黑
午后的阳光透过一顶顶大树冠洒下一院子的斑驳。鸟鸣稀了。树上偶尔飘下一片叶子,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土狗趴在院门口,眼睛微闭,树上倏地滴下一声鸟鸣,狗的耳朵立刻竖起,眼睛也睁开了,警觉地寻望一会,没了响动,又趴下了,微闭了眼睛。祖母盘腿坐在堂屋的大炕上捏着佛珠打盹儿。母亲靠在厢房的门槛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做着针线。我不忍惊扰这份恬静,就坐在树墩上支起下巴捉摸院前储满古老传说的老槐树,数老屋土墙上大大小小的麻雀窝。
新鲜的阳光流泻在老屋剥蚀的土墙上,转眼间旧了。木窗格泛着岁月的黑。窗户纸发黄了,上面总有几个新戳的洞。屋檐下垒满了燕子窝,有的窝很旧很旧了,与屋檐一样镌刻着时光的记忆。常言道:“燕子做窝,喜事多多”。祖母常以此为荣,有人进院子,总要给人如数家珍般讲解一番,哪个是老窝,哪个是新做的窝,哪个窝里新添了小燕子,来人啧啧夸赞,祖母的脸就笑成了菊花。
院子西边的角落里有一个用木棍搭建的干柴房。母亲分给我的任务就是拾干柴。于是,无论冬夏,只要出门遇见有树的地方,我就会寻寻觅觅捡干柴。那时,如果在村里碰见一个穿花衣裳、抱着一捆干柴的小姑娘,不消说就是我了。每当家里生火做饭时,看着那红红的火苗在炉膛欢快地跳窜时,心里得意极了。
我安心地呆在院子里,待到太阳偏西,院子就醒过来了,动静渐渐大了起来。羊儿饿得咩咩叫,鸡栅里也闹腾起来,咯咯声不绝于耳。狗把院门撂在一边,冲着堂屋汪汪叫。母亲一会儿伙房、一会儿粮仓忙个不停,不大工夫,就把热气腾腾的鸡食端到鸡栅里,鸡们扑闪着翅膀见了救星般涌了上来;狗食端来了,土狗感激地舔舔母亲的脚,专心地吃了起来。我按母亲吩咐把一捆鲜嫩的青草放在羊圈里,羊也消停了,静静地吃着青草。
随后,院落上空炊烟袅袅,母亲又开始进伙房给我们做晚饭了。祖母则倚在门框上,手持佛珠,慈祥地看着院子里吃食的生灵,满眼都是笑意。院子里弥漫着甜甜的幸福。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就会感受到一种安心。
亲人,动物,大自然,慢悠悠的时光……我在童话般美好的老院子里度过了童年,这一生,不论在哪里,都能听见故乡院子的鸡鸣狗吠,都有最初的人世温暖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里静静地流淌。
躲在大树上藏猫猫
村子里几乎每家都有一个大院子。我家院子也大得很。院子里不光住着我们祖孙三代,还住着牛羊鸡鸭狗,还生长着柳树、杨树、榆树、槐树、杏树、梨树、苹果树,还有着一个小菜园。在院子里,可以躺在祖母的怀里听七仙女下凡的传说,可以依偎在母亲身边摆弄母亲的针头线脑,还可以在小菜园里扑一个下午的蝴蝶。要是有小伙伴来院子里,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玩起藏猫猫的游戏。似乎偌大的院子就是个迷宫,总有意想不到的地方等着我们去匿藏。
我们先围成一圈,伸手用“石头、剪刀、布”裁决出小“鬼”。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大人用过的旧手帕蒙上小“鬼”的双眼。“一、二、三……十”,当小“鬼”一下一下地数到十时,解下蒙在眼睛上的手帕,我们已进入各自寻摸好的“老窝”里藏妥当。这时,小“鬼”开始找人,房顶上、豆角架下、麦秸堆里、鸡栅后、羊圈角落……小“鬼”每找到一个,就会“哇——”冲着这个藏猫猫的小伙伴大叫一声吓唬他一下。这个被找到的小伙伴就会“啊——啊——”哀叫几声,抱起头来作投降状。接着该找下一个了。要是把藏猫猫的一个不剩找出来,小“鬼”就赢了,再用“石头、剪刀、布”裁决出一个小“鬼”替换他。当然,只要有一个没找到,就算小“鬼”输了,就还得接着当小“鬼”,直到在新一轮游戏中把藏猫猫的全找出来为止。
平日里总有一两个小伙伴藏得极隐蔽,即使把小“鬼”急哭了也找不到。记得有一次,邻家的小花当小“鬼”,找寻我们六个。聪颖的小花不大一会儿就找出了五个,只剩下素日的机灵鬼东东,任小花找遍院子里的犄角旮旯也找不见。正当小花急得团团转,羊角辫一甩一甩地就要抹眼泪了,东东这才大叫一声:“哈!我在这里!”小花应声寻去,如梦初醒:“啊,上树啦!你个猴娃子,我咋没朝高处瞧哩?”只见这个机灵鬼正骑在树杈上,揪扯着树枝仰天大笑。也难怪,院子大了去了,总有些地方让人意想不到。远房亲戚进了院子,迷路也是常有的。
要是小“鬼”在约定时间里把藏在院子各处的伙伴们全都找出来,小“鬼”就赢了。这时,小“鬼”就会朝着小伙伴们挥舞着拳头锐声大叫:“找着了!全找着了!”边喊叫边得意地跳几个蹦子,就像世界冠军站在领奖台上答谢观众那样。这样的时候,院子里就仿佛过节一样的欢乐。小伙伴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比较着这一场里谁藏得最“浅”,一眼就被发现;谁藏得最“深”,差点急哭了小“鬼”。童稚的笑声,逗得院落上空的太阳公公都笑开了颜。
儿时,更多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就在院子里藏猫猫,在蕴含着寻找与被寻找、关注与被关注、期待与被期待的趣味悠长的游戏中欢笑着,嬉闹着,把深深浅浅的小小足迹遍布在故乡老院子的每一处角落里。
多年以后,辗转在异乡的日子里,我一次次梦回故里,和儿时的小伙伴在老院子里藏猫猫——我们屏住呼吸躲在那里,被小“鬼”急切地找寻着,心里美滋滋地偷着乐。在找寻与被找寻中,我们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是那么的重要……在这样的一刻,所有的世道艰辛、一切的忧伤和疑虑,都抛却在脑后了,心里盈满生命初始的淳美。
花全开了,就像树都笑了
每年清明一过,院子里梨花、桃花、杏花、槐花、苹果花……都开了。花全开了,就像树都笑了。随之,蜜蜂来了,蝴蝶来了,花朵一样的小姑娘小媳妇也来了。蜜蜂在花海中嘤嘤嗡嗡忙个不停,只顾着钻进花蕊采蜜,忘记了欣赏花朵的美丽。蝴蝶不似蜜蜂那样的工作狂,它们是唯美的浪漫主义者,正展开魅惑的翅膀,似一片片飞舞的花朵忘情地翩跹在花海中,扮靓了季节,扮靓了农家院落。
小姑娘小媳妇捧着花绷坐在果树下绣花,绣桃花,绣杏花,也绣梨花,那绣绷上的花儿也像是活了,艳艳地要跃出绣绷与满院子的花儿相媲美。她们一针上一针下专心地绣着,不时地望一眼院里的春光,抿嘴笑了,眼睛背叛了她们,泄露了心事。这逃不过大妈大婶的眼力,于是就有人大咧咧地戏谑开了:“吆吆,瞧这些小妮子聪慧的,专等着院子里的花开了来照着绣!啧啧,瞧这鞋垫、荷包俊的,谁家的小伙子有福喽!”小姑娘小媳妇听着,脸蛋儿腾红了,就像盛开了两朵鲜艳的桃花。
花开的季节,也是种瓜点豆的好时节。清早,庄稼人在满院花香中扛锹荷锄出了院门,盛载着满心芬芳走向田野;暮色中,又怀着满心欢喜回到花海般的院落里。这样的时节,晚饭一定要在花香四溢的院子里吃。繁花点点的果树下,一张油漆斑驳的八仙桌,几把油亮的椅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人捧一老碗母亲做的香喷喷的揪面片,就着两三碟自家产的小菜,边吃边谈论花事:俊俏新娘模样的艳丽桃花,邻家小妹般的素雅杏花,大家闺秀似的清新梨花……春风沉醉,庭院花香,岁月深处,温暖的亲情静静流淌。沉溺在此情此景中,我心里的美妙盛不下,溢得满脸满眼都是笑,祖母和母亲也都笑得满面春风。多年以后,已近中年,儿时满院花开的老院子,一家人果树下吃着晚饭谈论花事的情景每每入梦,让我笑醒在异乡的夜里。
在长满果树的土院里长大的我,潜意识里,花朵就是农家院落里开得热热闹闹的果树花儿,对千姿百态的观赏花是没有概念的,再名贵再艳丽的观赏花,于我都是陌生的、有距离的。有时候,在公园或者花园里,看着游人兴致勃勃地观赏各种鲜艳的花朵,我竟感到茫然。而不论在哪里,一旦看见梨花、苹果花、枣花、沙枣花……我的眼眸瞬间就会被点亮,亲切感油然而生,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故乡。
踏上通往人世繁荣的路,离故乡越来越远。在奔忙的途中,有时候会不经意遇见满树繁花的果树。这时,不管有多忙,我都会停下脚步,望着,怀想着,故乡院子里的果树、果树下的童年时光会越空而来,直抵心灵最柔软的地方。这样的一刻,什么都可以放下了,只管安心地与果树枝头朴素的小花相守着,心田里也繁花朵朵。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处院落,那里绿树环合、清风荡漾,那里洒满童年的欢笑。笑在我心里的,还有盛开在故乡老院子里的那一树树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