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非攻》的讽刺艺术
2015-03-18岳凌
论《非攻》的讽刺艺术
岳凌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400715)
摘要:《故事新编·非攻》以墨子游说公输般和楚王停止攻宋为主线,塑造出“中国脊梁”式的人物墨子,赞扬了墨子的实干精神。此外,该小说还穿插多个人物多个故事,旨在彰显鲁迅对反对墨家“兼爱非攻”的儒者、见利忘义的自私之徒、做无意义的鼓吹论者以及说一套做一套的国民政府的讽刺。试抛开固有研究角度,剖析该小说中鲁迅通过其他人物形象及故事所表现出的讽刺艺术,以求对该文本做更深入的分析,进而更好地了解并研究鲁迅的作品及其精神世界。
关键词:《非攻》;讽刺;墨子;鲁迅
作者简介:岳凌,在读硕士,西南大学2013级。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文章编号:1672-6758(2015)01-0138-3
中图分类号:I210.6
文献标识码:A
Abstract:The main theme of the story in the book FeiGong written by Mo-tse, which is Mo-tse was persuading Gong Shuban and the King of Chu state to stop attacking the state of Song, it praised the spirit of an action orientation. In addition, the novel presented how Lu Hsun criticized a selfish person and the national government. The paper tries to analyze Lu Hsun 's satirical art through characters and stories in-depth as to better understand the significance of Lu Hsun’s writing.
鲁迅的《非攻》创作于一九三四年八月,该篇小说在收入《故事新编》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非攻》这篇小说主要取材于《墨子·公输》,并结合《墨子·耕柱》《墨子·贵义》和《墨子·鲁问》等文章,塑造了一个“中国脊梁”式的人物墨子,表现了墨子为阻止楚国对宋国发动战争所作出的努力。鲁迅在《非攻》这篇小说中集中展现并称道了墨子倡导的“兼爱”“非攻”和“节用”等思想,表现出对墨子的赞赏与对墨家精神文化的认同。因此,历来对《非攻》的研究往往侧重于从墨子形象与墨家学说入手,探讨墨子及墨家精神文化与鲁迅的关系。正如卡尔维诺所说:“每一个形象周围,又集拢其他形象,形成一个类比、对称、对抗的场。”[1]而《非攻》中除墨子之外,集拢的其他形象,如:公孙高、曹公子和公输般等形象都是鲁迅独具匠心设计的,这篇小说以墨子游说公输般和楚王为主线,穿插多个人物多个故事实际上旨在彰显鲁迅对儒者、对见利忘义之徒以及当时国民党政策的讽刺。因此,本文将试图抛开固有研究角度,分析该小说中鲁迅借其他形象犀利的讽刺艺术,以求对该文本做更深入的分析,进而更好了解并研究鲁迅的作品及其精神世界。
一对儒者的讽刺
《非攻》的开篇就虚拟了子夏的徒弟公孙高这个人物,他多次拜访墨子,两人就“战与非战”“斗与不斗”展开了话语交锋。公孙高以“猪狗尚且要斗,何况人……”[2]作比,墨子还击:“唉唉,你们儒者,说话称着尧舜,做事却要学猪狗,可怜,可怜。”[2]之后墨子就站起跑入厨下,公孙高也愤然离开,并化用《孟子·滕文公下》“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3]谴责墨子及其弟子。作为先秦显学的儒墨两家,在思想上有较大分歧。结合鲁迅对儒墨两家的态度,不难看出鲁迅对儒家思想持批判态度,相比而言更认同墨家思想。因此,借墨子与公孙高的对话,实际上是有意借公孙高这个形象讽刺儒者。但值得注意的是儒家思想明确提出要“仁爱”,要去“霸道”尚“王道”,为何此处墨子与公孙高争辩的焦点却是“战与非战”“斗与非斗”?事实上,这是融入鲁迅自身对儒家思想的理解而借虚构的公孙高形象表达的讽刺点。鲁迅在《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中指出:“总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4]这反映出鲁迅对孔子及儒家的一个基本态度,被标榜为“圣人”与“正统思想”不过是权贵的谋略,儒家思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权贵的思想,并且是强加给一般民众的思想,因此所谓的“仁爱”是有差别的“爱”,这与墨家倡导的“兼爱”有异。此外,鲁迅还认为“在中国的王道,看上去虽然好像是和霸道对立的东西,其实却是兄弟,这之前和之后,一定要有霸道跑来的。人民之所以讴歌,就是为了希望霸道的减轻,或者不更加重的缘故。”[4]鲁迅认为所谓的“王道”与“霸道”是兄弟关系,密不可分,“王道”的施行一定是与“霸道”相伴的,所以纵然儒家推行“王道”治国,实际上是建立在“霸道”的基础之上的,进一步说在鲁迅看来儒家实际上也是推行“霸道”的,这也就意味着儒家是崇尚“战”与“斗”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中作为儒家的代表公孙高所反对墨子的“兼爱”与“非攻”,无异于是披着面具说谎。奉行“仁爱礼仪”却都是伪善的面具,刻意阻止“兼爱非攻”皆为儒者丑陋的面目。鲁迅用简短的对话塑造了极具讽刺性的儒者形象,文墨虽少,却意味深远。
二对见利忘义之徒的讽刺
《非攻》中除墨子之外,描写笔墨较多的莫过于公输般。通过勾连《墨子·公输》《墨子·贵义》和《墨子·鲁问》,鲁迅将“义”贯穿于全文,并通过“义”与“利”的关系,在阐发墨子对利与义的观点的同时,讽刺了以公输般和楚王为代表的见利忘义之徒。
墨子拜谒公输般意在希望公输般能够停止继续造云梯,阻止楚国对宋国发动战争。墨子通过一组气势磅礴的语句,向公输般说明楚国攻宋的行为是不明智的:
“宋有什么罪过呢?楚国有余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杀缺少的来争有余的,不能说是智;宋没有罪,却要攻他,不能说是仁;知道着,却不争,不能说是忠;争了,而不得,不能说是强;义不杀少,然而杀多,不能说是知类。”[2]公输般辩驳不过墨子,只能用楚王做挡箭牌,“我已经对王说过了。”[2]之后面见楚王,墨子与公输般用木片交互攻守,公输般输了后,讪讪地说:“我知道怎么赢你的,但是我不说。”[2]实际上,“公输子的意思,不过想杀掉我,以为杀掉我,宋就没有人守,可以攻了。”[2]可见,在整个论辩的过程中,公输般不占理,攻宋违背义,而论辩失败为保全自己的利益,又想到杀墨子,这说明公输般是为一己私利背弃义理之徒。
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鲁迅在小说中设计了墨子与公输般讨论舟战的钩拒与义的钩拒谁好谁坏这一情节,让公输般说了一句:“但是,老乡,你一行义,可真几乎把我的饭碗敲碎了!”[2]足见,公输般造设各种工具实则一心考虑自己的饭碗,为了在楚王面前获得重用,不惜背信弃义,支持并协助楚王攻打弱小的宋国。公输般类见利忘义之徒正是鲁迅欲意讥讽的。
然而,鲁迅对这类见利忘义之徒的讽刺,不仅仅停留在文字的直接或委婉表达上,还存在于与墨子“利义观”的对比中。墨子的利义观与儒家不同,儒家强调的是“重义轻利”,而墨家则看重“以利为义”。“墨子兼爱的对象是天下之人,为的是天下之大利,也即是公义,这种爱是超越性的。”[5]正如《非攻》中,墨子与公输般的一段对话所示:“我没有见你的时候,想取宋;一见你,即使白送我宋国,如果不义,我也不要……”[2]墨子则说:“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国了。你如果一味行义,我还要送你天下哩!”[2]可见,墨子秉承大义于天下,即大利于天下。在《非攻》中,更明确体现这一点的是化用《墨子·鲁问》中义的钩拒与舟战的钩拒孰更好,墨子认为:“我用爱来钩,用恭来拒。不用爱钩,是不相亲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亲而又油滑,马上就离散。所以互相爱,互相恭,就等于互相利。现在你用钩去钩人,人也用钩来钩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来拒你,互相钩,互相拒,也就等于互相害了。所以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2]这段对话的核心思想就是兼爱乃天下之大利,也就是合乎“义”的行为。墨子是从互爱就是互利的角度来为自己的思想辩说的,这是一种利天下的功利观,与公输般利己主义的功利观在境界上有天壤之别。按墨子的逻辑,互爱互利与利己主义相比是更高的境界,利己主义的结局只能是“害”而不是“利”,它有害,故而“不义”。此外,鲁迅还化用《墨子·鲁问》中由木鹊引发关于巧拙是否有利于人的谈论:
“只要一开,可以飞三天。这倒还可以说是极巧的。”
“可是还不及木匠的做车轮,”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说。“他削三寸的木头,就可以载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坏的。”[2]
墨子认为巧与拙的判断标准应与是否有利于人为依据,这里的“利”是偏向于他人的“利”,而不是狭隘的“利己”。从《非攻》全篇来看,公输般与墨子的论辩,是节节败退,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墨子秉持“以利为义”“兼爱天下”的理念,而公输般只是一个见利忘义之人,在小利与大利面前,追求小利者自然站不住脚跟。鲁迅巧妙地结合《墨子·公输》《墨子·贵义》和《墨子·鲁问》中墨子的“以利为义”思想,有力地讽刺了以公输般为代表的见利忘义之徒,可谓力透纸背。
三对国民政府的讽刺
1.借曹公子形象讽刺“民气论”。
鲁迅在《非攻》中改编了《墨子·鲁问》中墨子的弟子曹公子的形象,虽然笔墨不多,却意味隽永。根据《墨子·鲁问》得知,墨子派曹公子去宋国做了三年官,曹公子在宋家境渐渐殷实,开始怀疑老师墨子学说的真实性。鲁迅基于该典籍又创造性地在曹公子身上添加了国民政府的缩影。小说中,曹公子在民众中大叫道:“我们给他们看看宋国的民气!我们都去死!”[2]其实,这里是鲁迅有意借曹公子的形象讽刺当时国民党所鼓吹的“民气论”。国民政府认为只要能汇聚民众,集聚民气,就可以取得胜利,因此,大肆鼓吹“民气论”。而在鲁迅看来,“不以实力为根本的民气,结果也只能以固有而不假外求的天灵盖自豪,也就是以自暴自弃当作得胜。”[6]只有具备真正实力的“民力论”,才是战争胜利的砝码。鲁迅在《论睁了眼看》一文中指出:“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7]而“民气说”就是中国人不敢正视自己的实力,用自欺之法,造出了奇妙的“民气”为逃路,以为这是正路。而这种“民气论”的论调恰好是国民性的怯弱与巧滑的爆裂。鲁迅虽在讥讽“民气论”,但更多的是为这种论调的持续而忧心:“可惜中国历来就独多民气论者,到现在还如此。如果长此不改,‘再而衰,三而竭’,将来会连辩诬的精力也没有了。所以在不得已而空手鼓舞民气时,尤必须同时设法增长国民的实力,还要永远这样的干下去。”[6]小说借曹公子之口,抨击了“民气论”,可谓微言大义。
2.借结局讽刺国民政府。
鲁迅的《非攻》,全篇主要依托历史典籍,将多则与墨子相关的分散材料加以整合而创作了该篇小说,因此就故事的主要内容而言对原典改编并不多,但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结尾,作者创造性地加入了墨子游说成功后,在返途经过宋国时,比来的时候更加晦气:
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2]
这是一个值得回味的结尾,一个历经艰辛帮助宋国避免亡国之险的救星,再度返途经过宋界时,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反而被搜刮,极具讽刺性。鲁迅创设的这个结尾是有意讽刺当时的国民党政府。《非攻》的创作正值一九三四年,当时国民党政府在面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时,实行不抵抗政策,但同时却用“救国”的名义,堂而皇之地策动各地所谓的民众团体组织“募捐救国队”强行募捐,实际上借以搜刮民财。墨子是“兼爱”“利天下”的代表,而宋国的募捐救国队与巡兵影射的国民政府则是固守保全并尽可能获得私利的代表。
《非攻》中的墨子是寄托鲁迅理想的化身,他的实干,为民请命的精神都与鲁迅相通。鲁迅渴望在文学战线用尖利的笔锋创造出大量新的战士,以启迪民智,但一九三零年春,忽然遭到密令通缉,相识之人劝其暂避,鲁迅却处之泰然。[8]文本中墨子的遭遇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鲁迅经历的投射。因此,反观《非攻》中墨子的不畏艰险,为民请命的形象与宋国所谓的募捐者与巡兵不仅无感激之情反而变本加厉地欺辱墨子的行为相对比,足见讽刺意味。而墨子与宋国的募捐者和巡兵实际上也是鲁迅和国民政府的投影,一心为民为国却被自私自利的国民政府倒打一耙,作为“中国脊梁”式的先锋,只有秉承自己的信念,孤独地在这条艰辛的路上坚守。这一结尾的书写也是鲁迅对不理解不支持自己还反咬一口的国民政府的犀利讽刺。
四结语
鲁迅的作品历来以讽刺批判见长,《故事新编·非攻》这篇小说也不例外。“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4]而墨子正是这些人的化身,鲁迅塑造墨子一则寄予自身理想,二则肯定与赞扬墨子的精神,三则是希冀通过墨子及其他形象讽刺鞭挞一群与自己精神信念相悖的人和事,在文中主要包括表面奉行“仁爱礼义”实则反对墨家“兼爱非攻”的儒者、见利忘义的自私之徒和做无意义的鼓吹论者、说一套做一套的国民政府。《非攻》虽然不长,但其文的讽刺内容十分丰富,通过仔细剖析,更有助于理解该文与鲁迅的精神世界。鲁迅在《非攻》中所运用的讽刺艺术,不仅在讽刺内容上非常丰富,在讽刺的思想上又驾轻就熟地跳出原典所表述的思想维度并巧妙加入自身思考而并未有突兀感,这种古为今用,旧瓶装新酒之法可谓圆熟。《非攻》中每一个讽刺点,皆通过一个小细节展现,无大段文字描写,这足见鲁迅驾驭文字的深厚功力和文章结构安排的精巧有致。《非攻》的讽刺艺术无疑丰富了文本的内涵,拓展了文本研究的切入视角,有助于更好地了解并研究鲁迅的作品及其精神世界。
参考文献
[1] (意)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M].黄灿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90.
[2]鲁迅.故事新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130,130,137-138,138,141,141,142,142,142,142,144,133,144.
[3]孟子,等.孟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3:75.
[4]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48,26,91.
[5]廖诗忠.探归民族新生的活源——论鲁迅与先秦文化的深层关系[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04:172.
[6]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00,88.
[7]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37.
[8]许寿裳.鲁迅传[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135.
On the Satire Arts Used in the Book FeiGong
Yue L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China)
Key words:FeiGong; irony; Mo-tse; Lu Hsun
Class No.:I210.6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宋瑞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