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国内衣文化现象看中国女性身体的解放

段杏元，王业宏



从民国内衣文化现象看中国女性身体的解放

段杏元1，王业宏2

（1. 江苏理工学院 艺术设计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1；2. 温州大学 美术与设计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近代以来中国女性身体的解放形成了女性解放运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从解放小脚到解放乳房，从束胸到放胸，中国女性逐步走向身体的自由，而这一过程与女性内衣的变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民国时期内衣文化现象有力地透射出了中国女性身体解放的艰难历程。同时，在女性内衣的变革及女性身体的解放中，政府、社会舆论及广告媒体等都起到了有力的推动作用。

民国；内衣文化；束胸；天乳运动；女性解放

德国著名心理学家艾娃·葛桑·鲍尔曾说：“对女人而言，吸引人之处不仅在于外在之美，遮掩在美丽衣料下的“内在美”也至关重要；内衣之于女人，并不止于身体，而是关乎内心的，自信，安全……”女性内衣反映着人们的审美情趣、价值取向甚至社会地位。在民国服饰变革中，女性内衣所特有的文化现象不仅反映着女性的审美地位，也透视着中国女性身体解放的历程。千百年来，中国传统女性在男权的政治压迫下始终扮演着男性的“附庸”角色，并在自觉与不自觉中承受着身体及精神上的摧残，自由、民主于她们而言，似乎总是遥不可及。二十世纪初的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中西文化的碰撞及新旧文化的冲击中，人们的思想观念、社会心理及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呈现出了全方位的大变动，女性也逐渐获得解放。此时接受了民主自由思想的女性，首先开始了服饰上的变革及生活方式的改变。“由截发、放乳、情迷高跟鞋、暴露身体、改革旗袍，处处显出创造自我的精神和对美的人生追求，不断提升精神存在的层面”。[1]这正是对新时代女性精神风貌的写照。伴随着女性身体的解放，中国女性内衣也在不失时机地进行着一场惊世骇俗的大变革。本文拟通过对民国时期女性内衣文化现象的解读来探索中国女性身体解放的历程。

一、束胸——一道强制的身体枷锁

中国女性束胸的习俗由来已久，但在不同年代，束胸却有着不同的形式与意义。在鲁迅先生的《而已集·忧“天乳”》中，“束胸”一词曾明确出现过：“今年广州在禁女学生束胸，违者罚洋五十元。”民国初年，束胸已成为一种社会风气乃至一种时尚，女性为了保持胸部平坦的外形，用布条紧紧将胸部束住。与当今塑造胸部立体形态的“塑胸”不同，束胸的目的却是将女性胸部紧束，使之平坦，使体型趋于苗条。束胸的工具除了束胸带，还有“捆身子”、“小马甲”等，即为当时女性所穿内衣。佟新这样评价缠足和束胸：“作为一种历史现象展示了在中国封建社会，男权文化通过对女性身体的控制塑造女性柔弱、顺从与依附的气质，并以此衬托男性强壮、自主与能干的气质。”[2]因此，束胸所表现出的不仅仅是一种习俗、一种时尚，更是一道强加在女性身上的沉重枷锁。

束胸的陋习源于千百年来的封建意识及中华民族特有的含蓄的审美标准。在其影响下，女性健美的双乳被视为罪恶的源泉和淫荡的象征，因此女性必须克制和压抑自己的身体，并消灭自我意识。这种意识和审美标准对后世女性的审美观念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也导致了民国初年，束胸运动大行其道，目的在于追逐所谓的“平胸之美”。民国时期的女子对胸部的束缚达到了极致，这从一些传世的图片中也可以看到，民国初期的女性形象大多胸部平坦，缺乏女性应有的性感特质。包天笑曾回忆20世纪20年代的青年女子必须把胸部束紧，不能任其高耸。[3]上海锦江饭店的创办人董竹君女士也曾回忆其13岁时（1913年），要穿一件紧胸的布背心，将胸部捆的紧紧的，和当时所有的女孩子一样。[4]卫清芬女士也是20世纪20年代亲历“天乳运动”（所谓“天乳运动”，即在女性乳房解放运动中，放弃束胸，不穿内衣，让女子乳房自由呼吸和生长）的一位女性，她也曾回忆她用布带子将胸部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束胸经历。[5]束胸之于女性，爱恨交织却又挥之不去，“乳殇不医”便是这一时代束胸的有力写照。无论是小马甲还是束胸带，早已是刻在女性身上的深刻烙印。

女性的束胸行为给其身心带来了严重的伤害，如使内脏器官受到压迫甚至移位，使呼吸功能受阻，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肺病、驼背、心血管疾病等问题，同时也严重影响了乳房的发育。这一现象逐渐引起了人们的关注。1915年上海《妇女杂志》创刊号发文，对比束胸与缠足，提出“伤足为人身之害犹小，伤胸及肺为人身之害更大更深也”。[6]1920年上海《民国日报》发表文章从生理学的角度剖析了束胸的危害：“若乳部受了压迫，肺部的呼吸当然不能自如；……怎么不生肺病？人类怎能不弱？”[7]更有人从民族兴衰的视角警示束胸这一行为：“我们的种族即衰弱了！其时，我们的民族，不待帝国主义来侵略和压迫，我们也自己归于灭亡了！”[6]束胸的行为也遭到了一些激进的海归人士的攻击。张竞生即是一位束胸的反对者和解放乳房的舆论引导者，他的《美的人生观》于1924年作为讲义在北大印刷。在该讲义中他倡导裸睡、裸泳等裸体行为，并指出：“不知何时这个反自然，不卫生，与无美术的束奶头勾当，始与小脚，细腰，及扁头，诸恶俗同行抛弃！”[8]他也称：“这样使女人变为男人，……又压奶者常缺奶汁喂养所生的子女，其影响于种族甚大。”[9]胡适也曾于1921年在一次演讲中讨论过束胸的问题：“假使各个女子都束胸，以后都不可以做人的母亲了！”[10]在这些文化健将的攻击、社会舆论的影响及西学东渐思潮的迅猛传播下，一些新潮女性开始悄悄放胸，大胆扔掉束胸布。在革命浪潮的带动下，乳房解放运动也开始向全国蔓延，这是妇女解放运动的一次大革命，而这一革命，不仅仅解放了女性身体，更使其精神面貌发生了重大变化。

二、天乳运动——为身体解放而战

随着反对束胸的呼声此起彼伏，政府也开始倡导“天乳运动”并带着一定的强制意味。1926年4月，《广州民国日报》发表文章呼吁、告诫女性一律放胸，否则惩罚。[6]提到政府禁止束胸，这里不得不提到一个代表性的人物，即时任广东省政府第二届委员会委员并代理民政厅厅长职务的朱家骅，他于1927年7月在广东省政府第三十三次会议上递交了《禁止妇女束胸的提案》，要求以政府布告的形式禁止女子束胸。《广州民国日报》于7月8日发表了该提案。[6]广东政府的强制推行“天乳运动”也很快蔓延到全国各地。1927年8月上海《民国日报》也发表文章强制禁止束胸：“……由党部或行政当局训令各女校校长，严禁学生束胸，如有违犯，一经查出，初次记过，屡犯者予以较严重的处分。”[11]1929年12月，内政部应湖南省党务部指导委员会函请，“转咨各省市政府查照，饬属布告确实查禁”束胸。[12]在政府的强制放胸禁令下，许多女性尤其是那些追求思想解放和身体解放的新潮女性们，纷纷扔掉束缚胸部健康成长的布条，开始让胸部自由地呼吸和生长，部分女性甚至开始模仿西洋女子束腰凸胸的样子，穿起文明新装。[13]经历了多年布条捆绑的中国女性胸部终于得到了彻底放松。此时的卫清芬女士在经历了痛苦的束胸之后也勇敢地将束胸带子扔进了垃圾箱，但因遭到顽固的公公的反对和干涉，不得不又束起了胸，结果在街上即被女警抓到，罚了五十大洋。[14]可见政府的强制放胸对“天乳运动”起到了重要的促进作用。

然而“天乳运动”的推行也遭到了一部分女性的抵触和反对。毕竟要将长久以来的束胸陋习一下子抛除掉，对一部分女性来说不习惯也不接受，因为这不仅仅是抛除束胸这一陋习，更是要抛除旧的思想意识及传统观念，这才是女性难以接受的重点。从当时的有关资料中也可看出部分女性对“天乳运动”的抵触：“许多自号革命的新妇女，天天开口‘妇女运动’，合口‘妇女解放’，但是她本身仍受狭小背心压迫，就不想法去谋解放；……！”[15]“女子束胸之风，自盛行以来，前行后效，有进无退。虽历经内政部遵令查禁，无如言者谆谆，听者藐藐。而尤以各学校女生为最……”[16]这是在“天乳运动”推行几年之后仍出现的情况，可见当时的部分女性虽然追求妇女解放，但在行为上并没有真正去实践，也足以见得要彻底去除束胸的陋习、真正做到女性胸部的解放，依然是一个艰难而又漫长的过程。

三、义乳、泳装及其他——初露端倪的人体美展示

尽管“天乳运动”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却在当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尤其是对女性身体的解放及中国女性内衣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意义。[17]天乳运动中女性扔掉了束胸布，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的自由呼吸和成长。但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中国人从来都不敢正视裸体，且由于女性胸部特殊的生理形态，失去束缚的双乳出现了下垂的形态，且在人体运动时也若隐若现、晃动不安，这在许多女性尤其是受过一定教育的女性是不可接受的，这也是造成“天乳运动”在一定程度上受阻的原因之一。因此，要使得女性胸部真正得以解放，就必须从改良女性内衣着手，使之既能保护女性胸部，但又不会对其加以束缚，妨碍其健康发育。就在人们为此煞费苦心的时候，义乳不失时机地漂洋过海来到了中国。

义乳即乳罩，与当今女性穿着的文胸极为相似。西式乳罩可以为人体乳房提供支撑，突出胸部形态，但又不会压迫胸部，这与现代意义的文胸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从某种意义来说，义乳的引进给女性身体的解放运动注入了新的活力，但对于中国女性来说，要接受这一新鲜事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这里不得不提到民国广告的影响。民国时期的广告通过各种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通俗的形式及不断重复的呈现，在潜移默化中不知不觉地影响着中国女性传统的思想观念，塑造着新女性的角色，对女性身体的解放起到了巨大的冲击作用。在《北洋画报》、《良友》等杂志上，经常能看到有关女性身体解放的文字及广告。如在民国的香烟广告中，曾经破天荒地出现过女人裸露的小腿和玉足，或是反复出现着旗袍装的美女形象，这样一种女性身体的广告式的呈现，犹如原子弹一般，给当时的旧思想带来了极大的震惊和冲击。但就是在这样的冲击中，人们开始不断地适应和接受女性的全新形象，甚至开始模仿。在此背景下，有关乳罩的广告也就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各类报刊杂志。乳罩的广告对于现代人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但于20世纪30年代的人来说，却是极大地刺激了人们的观念和眼球，再加上电影明星在乳罩穿着上身体力行的影响，中国的女性开始逐渐抛弃肚兜选用乳罩，并通过逐渐改良，出现了适合中国人穿着的文胸式内衣。

其实早在义乳引进前，由于西学东渐的影响，中国人已对女性身体的审美逐渐趋向性感和暴露。一些新潮人物开始追求曲线美的韵致，在着装上重视表现身体的立体感。但中国长期的封建遗毒及人性禁锢，使人们在追求人体美的同时却又表现得畏缩不前，遮遮掩掩，因此，人们对于女性人体美的欣赏也处于一种暴露与遮掩的暧昧状态，也就出现了民国时期若隐若现、欲说还休地体现人体曲线美的旗袍样式。旗袍本是明清时期的产物，但在崇尚人体美的意识的驱动及改造下，民国时期的旗袍出现了其特有的风韵，如露臂、高开叉、细腰突臀等，这一风韵甚至对当代旗袍的设计都有着功不可没的重要意义。义乳的引进及使用，彻底颠覆了中国女性内衣穿着方式及人体观念，使女性身体的自由及女性美的观念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张爱玲在《更衣记》中这样评价当时的内衣风尚：“中国女子紧身背心的功用实在奇妙——衣服再紧些，衣服底下的肉体也还不是写实派的作风，看上去不大像个女人而像一缕诗魂……。”义乳的使用，将女性穿着旗袍的姿态更显得绰约多姿，风情万种。

在义乳逐渐被国人接受的同时，泳装也不失时机地闯入了中国人的视野。如果说义乳作为一种内衣只是穿着在外衣里面，还带有一定的隐蔽性的话，泳装则作为一种内衣外穿化的形式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人们面前，更不用说在公众场合男女同在一个游泳池内游泳了，这对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女性来说，无疑是惊世骇俗的行为，而当时的广告也曾记录了人们的这一勇敢行为。当然，当时这一行为的践行者们也并非普通人物。有“美人鱼”之称的杨秀琼曾以在抗战初期的淞沪之战中泅水过江给战士们送红旗而闻名，她着泳装的照片登上过《美术生活》杂志。民国内务总长之女洪筠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并在西方思想的影响下，着装也比较前卫和大胆，也曾有过穿着西式泳装的图片发表。当时的电影明星们也相继仿效穿着泳装享受日光浴，让身体得以自由地呼吸。尽管当时的泳装穿着者们并不是普通老百姓，泳装也并没有进入寻常百姓家，但这一批敢于吃螃蟹的泳装践行者们却以自己勇敢的行为改变着中国人传统的思想观念，引导着人们对女性身体审美趋向的转变，并影响着人们的着装行为，给中国女性服装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更是对中国女性身体的解放产生了重要的促进作用。中国女性由此逐渐丢掉了身体枷锁，并逐步获得了身体的解放及人格上的尊重，男女平等的人权思想也得以发展。

四、简短的反思

从民国内衣文化现象来看，民国时期的内衣在中西参半的思想意识的主导下，始终与中国女性身体的解放联系在一起，贯穿着共和思想。但中国千百年来女性主体地位及审美地位的缺失使得女性始终只是作为男性的玩物及附属品，其身体和精神也饱受折磨与伤害。“天乳运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女性的身体，但该运动的推行却依然是由男性来倡导完成的，女性虽然为该运动的主体和实践者，却依然只是该运动实行的接受者，并不占有主动权。由此说来，民国时期“天乳运动”背后依然隐含着男性的主导权，当然，这也是千百年来的社会传统及审美观念本身决定的。另外，从中国女性内衣的发展来看，民国时期的内衣在中式小马甲的基础上借鉴了西式文胸的风格特征，发展为现代文胸的雏形，这也为当今文胸式内衣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造型基础，且义乳所体现出的人体的立体美感及健康性也注定会成为推动女性内衣改革的动力。时代发展到今天，女性已有了强烈的自主意识和自信精神，审美主体意识也在进一步加强，因此女性内衣的发展也在逐渐摆脱社会审美意识的羁绊，朝着体现女性健康、自信、个性和美的方向发展。因此可以说内衣的真正发展依赖于女性审美主体意识的觉醒及女性真正的解放，依赖于女性自身审美的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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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黄强．中国内衣史[M]. 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08. 212-213．

A Study on the Liberation of Chinese Female Body Based on the Underwear Culture of China

DUAN Xing-yuan1, WANG Ye-hong2

(1. School of Art Design, Jiangs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Changzhou Jiangsu 213001, China; 2. School of Art and Design,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Zhejiang 325035, China)

The liberation of the body of Chinese female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women’s liberation campaign in modern times. From liberating bound feet to liberating breast and from bound breast to loose breast, Chinese women get the freedom of the body step by step. The liberation of women’s breast is also relationship with the changing of the women’s underwear, and the underwear culture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lso reflects the hard course of the liberation of Chinese female body. The government, Public Opinion and advertising media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promoting the liberation of the body of Chinese female and the opinion transforming in the process.

Republic of China; Underwear Culture; Bound Breast; Heaven Breast Campaign; Women’s Liberation

I207.42

A

2095－414X(2015)01－0051－04

段杏元（1974-），女，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服装结构设计与服饰文化.

2014年江苏省教育厅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14SJB441）；江苏省“青蓝工程”资助项目（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