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危险和欲望的压抑*
——《克兰福德镇》癔症与暗恐研究
2015-03-18陈礼珍
陈礼珍
(华中师范大学,武汉 430079;杭州师范大学,杭州 311121)
●文学研究
想象的危险和欲望的压抑*
——《克兰福德镇》癔症与暗恐研究
陈礼珍
(华中师范大学,武汉 430079;杭州师范大学,杭州 311121)
女子欲望问题是《克兰福德镇》的核心议题之一。在处理这个问题的过程中,盖斯凯尔在表达层次推进和主题演进方面均表现出复杂的道德立场。本文指出,盖斯凯尔不仅描述了19世纪英国女子对欲望的压抑现象,而且关注到由此造成的癔症问题,进而分析由此形成的暗恐心理,揭示出欲望的复现所蕴含的深层社会文化涵义。
盖斯凯尔;《克兰福德镇》;欲望;暗恐
1 引言
伊丽莎白·盖斯凯尔的《克兰福德镇》(Cranford)虚构出一个超然于英国工业化和现代化历史大潮之外的大龄女子社群。小说中有一股与叙事推进力量息息相关的潜流,那就是欲望。维多利亚人并未像我们认为的那样保守和拘谨,但是总体而言,女子的欲望仍被视为具有颠覆作用的危险因素。主流意识形态通过各种社会话语将女性身体的欲望界定为激情,使之转化成为精神维度的存在物,将其引向对丈夫与家庭的奉献。囿于维多利亚社会主流文学界道德森严的写作规约,盖斯凯尔在《克兰福德镇》中的笔法较为隐晦,但是有关欲望的主题却仍然较为鲜明。丽莎·奈尔斯甚至断言,“《克兰福德镇》主要围绕女性老年化过程及其性欲塑造话语”(Niles 2005:294)。
工业化进程和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导致生活压力增大、观念变化以及大量青壮年男子外出海外拓殖等很多现象产生,越来越多的女子主动或被动地推迟结婚年龄,大龄单身女性数量的增长速度惊人。1851年英国人口普查的统计数据显示,在英格兰和威尔士地区,20到40岁的女性总数不到300万,其中有124.8万处于未婚状态,被迫单身的约有75万(Greg 1869:12-13)。正是在这个现实而迫切的历史语境中,盖斯凯尔的《克兰福德镇》于1851年12月在狄更斯的《家常话》杂志上开始连载。由于大龄单身女子和寡妇的生活状况不同于正常婚姻状况的女子,并且表征着被压抑以及未被满足的欲望,所以她们的私生活自古以来就是人们猎奇与窥视的对象。同时,社会以各种方式对这些偏离婚姻生活“正轨”的女子进行规劝与诘难,通过小说、戏剧、报刊和绘画等多种文化叙事对其进行讥讽,“所有的社会力量集合起来使得单身大龄女子在情感与经济上都濒临破产”(Vicinus 1972:xii)。自小说在英国兴起以来,大龄单身女子形象经常出现在小说文化叙事中,然而《克兰福德镇》或许是首部在主题意义上直接关注并热切同情此类社会亚群体的作品。虽然盖斯凯尔遵照维多利亚社会正统文化的严肃道德观,并未直接讨论女人的性别与欲望问题,但是叙事进程中也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大量与欲望有关的文化隐喻。
2 变迁的女性欲望概念
女人的欲望不是一个稳定的概念,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认知。自希腊到早期现代欧洲,人们都认为女人比男人有着更强烈的欲望,17世纪以后性别与欲望的观念开始反转,19世纪女性便已经成为欲望的被动承受者(Cott 1978:219-221)。这些认知通常都伴随着人体生理学的发展而得来,盖斯凯尔等维多利亚人在19世纪中期对女性欲望的理解与如今人们广为认同的观念相距甚远。医学界在1843年发现女人的自然排卵机制,证明受孕过程和女子的欲望情绪无关。这个生理学新发现再次为父权制社会的通行观念提供强力支撑,认定女子在社会与生活事务中处于消极地位(Matus 1995:43)。在格雷戈(W.R.Greg)和埃克顿(W.Acton)等人的宣传推动下,维多利亚人认为女性欲望的“本质特征是无欲无求”,“如果没有外来刺激,所有女人的性欲都是惰性的”(Matus 1995:49,90)。盖斯凯尔无疑接受埃克顿等人的观点,她的小说基本不直接涉及女性欲望问题,对女性的欲望进行全面过滤。盖斯凯尔严格遵守维多利亚文学界默认的道德准则,绝不直接涉及与性有关的话题,即便外貌描写都刻意避免引起欲望联想的措辞,将任何可能有伤风化的细节描写都摒弃在文本世界之外。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克兰福德镇的大龄单身女子与寡妇们过着怡然自得的日子,她们沉浸在友谊与互助的温情之中,谨小慎微地掩盖着任何与肉体欲望相关的行为,绝不表露出欲望的冲动,似乎显示出无欲无求的境界。
无欲无求思想的存在并不仅仅关涉性别问题,而是与道德观念以及政治形式的变迁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南希·柯特指出,“18世纪见证了人们对德行的重新定义,这个过程主要通过性别措辞完成”(Cott 1978:223)。萨缪尔·约翰逊等中产阶级道德家“将克制欲望提升为人类最高的美德之一,使女性的贞洁成为人类道德的原型”(Cott 1978: 223)。约翰逊等人建构的英国主流传统文化历来在欲望的问题上持拘谨态度,将欲望视为威胁社会稳定的“洪水猛兽”,在这个问题上与世界上其它众多文明并无二致。《克兰福德镇》里有不少文本细节涉及到约翰逊。克兰福德镇的女人们喜欢阅读约翰逊推崇节制欲望的文章与小说,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克制与压抑欲望。这个女性社群的道德权威黛博拉和社会权威贾米逊夫人不仅都是克制欲望的典范人物,她们还一起对女性社群成员施加巨大压力,带领与监督她们坚守维多利亚社会的淑女典则。克兰福德镇的女人们围绕她俩(黛博拉去世后,妹妹玛蒂接替了她的位置)形成一个虽有阶级分层但仍然较为紧密的社群团体。
《克兰福德镇》尤其重视友情与互助,前几章一直在细节处贯穿这个主旨,后来更是利用最后五分之一的篇幅专门讲述她们如何在困难中互相帮助、共度难关。维多利亚时代有数量众多的女子行为指南之类的小册子都在宣传友谊的重要性。“朋友”一词在《克兰福德镇》中出现频率极高①,因为“友谊可以培养女性气质的同情和利他主义的美德,使女人变成好的伴侣”(Marcus 2007: 26)。在这种情况下,克兰福德镇的女性社群似乎成为同情心与美德的聚集地,过着与世隔绝且波澜不惊的生活。然而她们平静的生活不断被外来的男性力量打破,确切地说,它前后共被布朗上尉、萨缪尔·布朗和彼得·詹金斯袭扰3次,其中以萨缪尔·布朗带来的冲击最大。故事从第九章开始,远在大商埠德拉姆堡的叙述者玛丽·史密斯收到一封来自玛蒂小姐的“神秘”书信,“许多句子都只有开头而没有结尾,一句连着一句,就像写在吸水纸上一样乱成一团”(Gaskell 1998:100)。玛蒂小姐的书信不仅语言不连贯,而且试图同时表达多个思想,可见她写信时候的兴奋与急切之情。一向不太注重穿戴的她居然在信中关心起服装时尚,请求玛丽代她买一顶无檐帽。玛丽直到书信结尾处才发现引起玛蒂兴奋的原因是克兰福德镇即将发生的一件热闹事:据传意大利人布鲁诺尼先生即将去那里表演魔术。玛丽接到信后如期赶往克兰福德镇,发现女人们都想一睹这位带有贵族血统的意大利魔术师的尊容,心情异常兴奋,距离演出会场开门还有一个半小时便急不可耐地提前到达(Gaskell 1998: 104)。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她们的意料:她们怀疑出场表演的人并不是布鲁诺尼先生。在此事尚且悬而未决之际,克兰福德镇竟然又传出连环盗窃案的谣言,这让女人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日夜担心遭人劫掠。于是她们便表现出一副让人忍俊不禁却又心酸的众生相:有人结伴战战兢兢地拿着火钳到地下室巡逻、有人特意借来男人的帽子挂在走廊上、有人在门闩和窗户上挂上铃铛、有人每晚睡觉前都拿小球往床底滚一滚看有没有人藏在底下、有人向附近农家借来男童看家壮胆(Gaskell 1998:108-119)。最后女人们发现所有的谣言都是捕风捉影,所谓的盗窃案不过是孩童摘果、猫儿偷食以及陌生人误闯之类的鸡毛蒜皮之事(Gaskell 1998:123)。事实证明,她们对男强盗的莫名恐惧完全是臆想的结果。
以雷·罗森萨尔为代表的批评界在阐释这个事件时一般结合性别政治的分野讨论女性乌托邦社群的统治权问题。她认为魔术师布鲁诺尼给克兰福德镇带来恐慌,显现出“女人们的恐慌实际上是一种高度理性化的忧虑,她们担心男人的成功入侵可能带来潜在危险,使自己失去对社群的控制权”(Rosenthal 1994: 85-86)。罗森萨尔的分析较为中肯,但笔者认为除对社群控制权的问题外,女人们对男强盗的恐惧或许在性别与欲望问题上还有着另外的重要意义:克兰福德镇的女性群体对男强盗入侵的恐惧以负面情绪的外化模式复现出她们内心一直被压抑的欲望②,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集体的癔症发作。
3 癔症和欲望的压抑
长期以来,女性的欲望一直被视为不稳定的危险力量,对父权制等级结构具有颠覆作用,经常与癔症(hysteria)等疾病联系在一起。早在希腊时期,希波克拉底认为女人“游荡的子宫”(wandering uterus)导致人体机能失调而引发癔症,治愈的方法有两种,即通过“交媾”与“怀孕”使其固定而不再游走(Meyer 1997:1) 。希波克拉底的医学理论虽然被证实为谬误,但他提出的治疗思想却影响深远,一直延续至今。就维多利亚时代医学界对癔症的研究而言,罗伯特·卡特在《癔症的病理学及治疗方法》中指出,癔症容易在女子身上发作,它由某种强烈情感引发,“对女性而言,最常见的是恐惧,最剧烈的则是性激情”(Carter 1853: 31)。卡特进一步指出,女人天生情感丰富,而且还得不断隐瞒和压抑情感,在欲望方面尤其如此③。“对未婚和贞洁的女子来说,她们被迫克制自己,以免展示出与它相关的任何痕迹。”(Carter 1853:33) 卡特的这本医学专著在维多利亚时代颇有影响,它对女性欲望的分析似乎可以视为维多利亚人在这个问题上的基本立场。从19世纪中期西方医学界对癔症的研究来看,女性被压抑的情感需要通过相关治疗进行疏导或发泄。在这种医学与文化思想的影响下,《克兰福德镇》的女性社群成员毫无疑问处于非常不利的局面。这些未婚的大龄女子和寡妇由于没有完整的婚姻生活,长期被压抑的情感与欲望无法得到释放,因而容易遭到癔症的困扰。
如果说《克兰福德镇》的叙述者在叙述布朗上尉的故事时还较为冷静地处理社群女性成员对男性入侵力量的恐慌,将其限制在文化冲突范围内,那么关于魔术师布鲁诺尼的故事则透露出更多与性别欲望相关的细节。其实,上文提到的克兰福德镇女人们与布鲁诺尼相关的举止表现都具有癔症的倾向:玛蒂小姐写信时的前言不搭后语以及乱成一团的书写方法完全是癔症发作时精神剧烈波动而忘记言语的症状,她们提前一、两个小时就赶往剧场以夸张的举止表现出女人们渴望见到这位神秘外国魔术师的迫切心理,而她们在受到连环盗窃案件谣言的精神刺激后表现出的众生相更展示出她们对男性力量抱有的神秘与恐惧并存的心态。她们在不断的自我暗示中产生丰富联想,将幻想当成现实。其中最典型的事件是玛蒂和玛莎等人经常拿着火钳和铁铲在地下室巡逻,有时不小心将两件铁器相撞发出哐当的一声,“她们便吓得要命,赶紧跑到厨房或储藏间,闩起门来,挤成一团,惊悸许久”(Gaskell 1998: 108)。在与魔术师布鲁诺尼相关的3个章节中,克兰福德镇的女人们展示出癔症的两种诱发原因:对布鲁诺尼男子气概的倾慕以及对神秘盗贼男性劫掠力量的恐惧。她们在恐惧与爱欲激情的冲击下产生各种歇斯底里的幻想情绪,这些情绪都是女性欲望被压抑和扭曲之后的病态复现。
《克兰福德镇》描述一个远离工业化与现代化文明的封闭小镇。在外人看来,那是一个充满怪诞色彩的世界。居民的生活中存在大量古旧而滑稽的生活细节,比如说撑旧式的红色丝绸伞、给掉毛的奶牛穿法兰绒背心、用报纸挡地毯上的阳光防止褪色、用报纸垫摆成通道为地毯保洁、摸黑织毛衣、睡觉前用小球往床下滚一滚看是否有人藏在底下(Gaskell 1998: 26,29,37,37,63,117)。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叙述者在叙述的过程中一再向读者发问“你们伦敦有这样的事吗”(Gaskell 1998: 26,29)。叙述者的言下之意是此等怪异滑稽的事根本不可能存在于现代世界中。克兰福德镇女人所有这些怪异行为似乎都可以从她们对欲望的压抑上找到根源。
克兰福德镇的女人们对男人产生集体的惊恐情绪,为了一个臆想出的盗贼而惊恐万分,并在言谈中不断强化这种恐惧情绪。比如波尔小姐和玛蒂疑神疑鬼地以为有男人在她们房子周围转悠,于是波尔小姐便讲了一个当时流传甚广的恐怖故事:一个富裕人家的主人和仆人全都外出游玩,仅留一个姑娘留守。一个小商贩请求寄存一个大包袱在厨房,晚上来取,姑娘在家闲来无事,取来猎枪把玩,不小心走火射中包裹,一股暗红色的血流便慢慢渗出来。波尔小姐非常着意传达故事的恐怖效果,讲述时“非常得意,一字一顿的,看上去很享受的样子”(Gaskell 1998:111)。这个细节表明,民间流传的故事将男性力量妖魔化,将其视为对单身女子人身安全与贞洁的威胁。民间故事营造出的恐怖氛围对单身女性提出劝诫,使她们对陌生男子产生警戒,将欲望禁锢在意识深处,自动对陌生男子进行隔离。波尔小姐等已经接受这个性别政治意识形态立场,将其内化为压抑自我的动力,甚至主动成为维护和强化妖魔化男性的一份子,所以她讲恐怖故事的时候才会表现出享受的神情。在这种意义上来说,波尔小姐等对男性已经产生暗恐(uncanny)④。
4 暗恐和复现的欲望
暗恐是人们在生活中遇到的一些无法用理性解释的经验,它以惊悚和怪异的模式复现出潜意识中被压抑的记忆,是人们“在无意识中意识到的重复冲动(compulsion to repeat)的支配力量,它源自于强烈欲望的冲动。这种强制力量或许取决于强烈欲望本身,它强大到凌驾于唯乐原则之上,赋予精神生活的某一方面妖魔化的色彩……”(Freud 2011:106)。 克兰福德镇的女性社群不断被灌输和强化陌生男人即为危险的意识,将陌生男人视为劫掠性质的力量,因此小说中的布朗上尉和布鲁诺尼先生刚来到小镇时才会遭到众人的敌视,更别说是威胁到女性身体和财产安全的强盗。“强盗”的到来在克兰福德镇女性社群引起广泛而巨大的惊恐,其实强盗并不是真实的存在,而只是女人们臆想的产物,它在女人们的各种生活场景中不断复现。“强盗”成为一个心理分析意义上的复影(double),它是“被压抑的恐惧的象征”,它并不是以原有的形式复现,而是以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非家幻觉”在暗中发生作用,并在她们身上产生令人不适的惊恐情绪(童明 2011:106,110)。这种惊恐情绪反映出克兰福德镇女性社群集体患有的异性恐惧症。临床心理学家约瑟夫斯(Lawrence Josephs)指出,异性恐惧症与无意识的性妄想有关。异性恐惧症实际上是一种社交恐惧症,患有异性恐惧症者大多性格脆弱、孤僻、腼腆、爱面子和好虚荣,传统道德观念很强,十分注重他人对自己的议论和评价,然而又不善于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约瑟夫斯的评价恰如其分地解释玛蒂等克兰福德镇女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性格特征。在这种意义上,“强盗”事件是克兰福德镇女性社群集体意识的一个裂口,它以放大的模式透露出女人们自幼接受的贞洁观以及被压抑的与男性有关的历史记忆,这些大龄单身女性和寡妇们在压抑欲望的过程中产生出对男性既渴望又恐惧的复杂心态。
克兰福德镇根本不是一个纯粹由女人组成的乌托邦世界,里面不仅有商贩、男仆、木匠、屠夫、园丁、轿夫和走卒等社会地位较为低下的男人,而且以前还有男爵、乡绅、牧师和自耕农等社会地位较高的男人。克兰福德镇之所以会成为叙述者在小说开始处所说的亚马逊族女战士的聚居之地,原因在于她们在成长过程中接受的教育便是克制欲望,以恪守贞洁为最高美德。她们中的很多人,包括黛博拉和玛蒂姐妹年青时代都有过关于浪漫婚姻的设想,然而在理想受到挫折以后便产生逆反的扭曲心态,对欲望的长期压抑使她们产生强迫症心理,不断强化自己的贞洁意识,变得厌弃男人,直到养成心理与行为的习惯性:“有男人在家里真是碍手碍脚”(Gaskell 1998:25)。关于与此相关的欲望压制与驯化机理,弗洛伊德曾在《文明及其不满》中精辟地阐述道:“文明控制个人反抗的欲望,方法是削弱这种欲望,使之解除武装,并且在他内心里设置一个看管他的机构,就像在沦陷的城市里驻扎一个警备部队”(童明 2011:108)。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克兰福德镇的女人们才形成一个价值观相近的社群群体,自动将自己与男人世界相隔离。所以她们便心安理得地奉行各种旧式生活,无视主流社会的时髦风尚,穿着拘谨刻板的旧式服装还信心十足地说,“在克兰福德镇怎么穿都可以,反正每个人都认识我”(Gaskell 1998:26)。克兰福德镇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小镇,见到陌生且有一定身份地位的男人机会并不多,因此每次男人的现身都会在女人社群中引起不小的骚动。外来的男性气质会给克兰福德镇的女人们带来新奇与刺激,使她们长期被压抑的欲望在外在行为上产生复现。比如说玛蒂在得知布鲁诺尼先生即将到来时立刻迫不及待地写信要玛丽帮她买一顶时髦的无檐帽,并且因后者未让她如愿而耿耿于怀(Gaskell 1998:100-101)。由此可见,女人们对欲望的有意识压抑与无意识的复现之间存在着裂隙,使她们在言语与行动之间产生矛盾。这些实质性的矛盾在很大程度上颠覆克兰福德镇女性气质的平静表面,展示出内部欲望的涌动、压抑、抗争和复现。
克兰福德镇的女性社群不仅自幼阅读各种“女性行为守则”主题的书籍以及约翰逊宣扬克制欲望的小说与散文、接受文化与文学领域潜移默化的性别意识形态塑造,而且在生活中还目睹父权制社会体系的直接暴力训诫。黛博拉和玛蒂姐妹的成长经历便有极强的说服力。玛蒂的哥哥彼得生性善良,但年青时性格乖张,喜好恶作剧,不仅装扮成女人捉弄父亲詹金斯,还假扮姐姐黛博拉使人误认为她未婚先育,败坏她的名声,父亲盛怒之下当众凶狠地鞭笞彼得。(Gaskell 1998:72-75) 詹金斯出身中产阶级,极力捍卫社会的性别界限,尤其将女子的贞操美德视为她们安身立命之道,为此不惜特意当众施暴鞭笞彼得来为黛博拉洗清羞辱。彼得对鞭笞一事怀恨在心,决定离家出走。詹金斯一家派人到处寻找,踪迹全无,于是便推测他可能已寻短见。傍晚时分,佣人老克莱向玛蒂报告说已经借来渔网,准备到河塘里捞捞看,听到这句话,玛蒂立即癔症发作:“我记得自己盯着他的脸,琢磨他是什么意思,等到明白过来,我大声地笑起来。一想到我们聪明可爱的彼得已经死了,冷了,僵硬了,让我无比恐惧!我至今还记得当年自己的那阵笑声……那阵狂笑最后变成了哭喊”(Gaskell 1998:76)。玛蒂毫无心理准备,无法接受哥哥彼得可能去世的事实,在恐惧与伤心的瞬间刺激下情绪痉挛,癔症发作,直到第二天都无法恢复过来。这次情感创伤对玛蒂心理影响很大。在此后数十年的时间里,哥哥曾失而复得,然后再得而复失,他的影子时刻纠缠着玛蒂,当她在家中独坐时,“总是仿佛听见街头传来彼得的脚步声,我的心开始怦怦直跳,可是脚步声总是滑门而过,彼得再也没有回来”(Gaskell 1998:76)。
彼得冒充女人、假扮姐姐怀孕以及被父亲当众鞭笞这一连串事件彻底改变玛蒂一家的命运:彼得离家出走,父母在短期内相继病故,玛蒂姐妹俩此后终身未嫁。在父亲的引导下,玛蒂姐妹自幼阅读约翰逊等关于节制欲望和端庄得体的道德教导。经过彼得事件以后,她们受到情感创伤,强化了意识上女性贞洁美德不可玷污的最高道德原则,产生对男人既向往又恐惧的复杂心理。彼得出走之后音讯全无,黛博拉便承担起子嗣的义务,对父母恪尽孝心,在母亲下葬那天立下宏愿,此生将竭力服侍父亲,决不嫁人(Gaskell 1998:79)。玛蒂也未和恋人霍尔布鲁克终成眷属,成为终身遗憾。
5 结束语
《克兰福德镇》中有一则极具象征意味的轶事广受批评家的重视,我们不妨以此来结束本文对欲望和想象力的探讨。当克兰福德镇的女人们从强盗入侵的恐惧中舒缓过来,玛蒂向玛丽谈起自己和姐姐黛博拉之间久远的往事:“父亲以前叫我们每天写两栏日记,早上我们得在一边写下自己认为一天中会发生的事,晚上则在另一边记下那天实际发生的事”(Gaskell 1998:124)。年青时代的玛蒂和黛博拉都对生活充满憧憬,黛博拉希望嫁给教区会吏长,玛蒂想当料理家务和照顾小孩的贤妻良母。梦想固然美好,现实却很残酷。姐姐终身未嫁,甚至都没和教区会吏长说过话,妹妹亦孤老一生,经常梦见自己养育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儿(Gaskell 1998:125)。玛蒂姐妹记满心酸往事的日记可以视为女性欲望被压抑之后以突兀陌生形象出现的暗恐心理。玛蒂梦中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儿便是她自己内心被禁锢欲望的投影,永远生活在父亲和姐姐的阴影下,不能获得主体性格的独立,无法摆脱女子贞洁观念至高无上的压力。《克兰福德镇》女性社群的叙事主要围绕玛蒂展开,一条重要线索是玛蒂如何获得行为自主。黛博拉生前对妹妹玛蒂有着绝对的掌控权,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具有示范作用,去世以后仍然在时刻影响玛蒂的思想和行动,玛蒂逢事必提“要是黛博拉还活着的话……”(Gaskell 1998:49,142,157)。玛蒂一直试图摆脱的其实并不是姐姐的个人影响,而是自己身后拖拽着的对生活往事的回忆。玛蒂姐妹的两栏日记以直接具体的形式展现出历史、欲望和主体之间的复杂联系。姐妹俩日记中写下的都是一些真实的个人隐私和秘密的欲望,然而欲望与现实之间存在巨大沟壑。日记中鲜活生动的细节体现出欲望被压抑的实际过程,而主体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建构。欲望总是指向未完成的状态,“无论主体是根据意识和理念得到设想,还是根据无意识得到设想,欲望一直是渴望填充、渴望再生产的残缺之物”(程党根 2006:816)。玛蒂的梦境将过去受到的压抑和未满足的欲望以变形的方式呈现出来,成为过去历史碎片与现在时间感触的融合之处。不仅在生活中呈现出一种“对现在时间强烈而鲜明的感觉”与“恒在的失落感”,更重要的是,它揭示出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在欲望与实现、想象与现实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Schor 1989:303)。
注释
①但是它的意义在维多利亚时代却不固定,在特定情况下亦可以指称同性的恋人。本文未将女同性恋因素纳入考查范围。
②关于弗洛伊德对欲望的压抑与复现问题的具体阐述,参见童明(2011:106-116)。
③弗洛伊德和伊尔萨·威斯(Ilza Veith)等人在19至20世纪的癔症研究中对罗伯特·卡特的理论进行批判与扬弃。弗洛伊德认为有两种未被完全发泄的心理创伤记忆将引起癔症,他的解释基本沿用罗伯特·卡特等人的恐惧与性激情学说(弗洛伊德 2004:21-22,Porter 1993:223)。
④Uncanny也译为“怪异”或“诡异”,本文依据童明译法(童明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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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DangerofImaginationandtheSuppressionofDesire:HysteriaandtheUncannyinCranford
Chen Li-zhen
(Huazhong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Hangzhou 311121,China)
Gaskell addresses the issue of Victorian women’s desire inCranford.She takes a complicated moral stance in the narrative progress and motif development.Gaskell describes the suppression of women’s desire and pays attention to the rise of hysteria.The analysis of the manifestation of uncanny and the recurrence of desire reveals the deep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19thcentury British society.
Gaskell;Cranford; desire; uncanny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盖斯凯尔小说对维多利亚精神的传承与变革”(12FWW011)和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56批面上资助项目“英国摄政时期小说研究:叙事形式与伦理结构”(2014M560615)的阶段性成果。
I106.4
A
1000-0100(2015)03-0139-6
10.16263/j.cnki.23-1071/h.2015.03.028
2014-01-31
【责任编辑谢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