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的女性审美意识——以《雪国》中女性角色为中心
2015-03-18孙天琪
□ 孙天琪
一、引言
川端康成的作品中,爱的探寻与美的遐想是永恒的主题,可以说是其理想的意象和载体。同时,死亡的消逝之美和幽玄、悲哀之美是作品中不变的基调。从这点来看,川端康成的作品是日本近代文学中极少数传承着日本传统美的文学之一。他传承了传统审美中的悲哀之美、幽玄之美等表现意境,并且在创作中赋予女性形象以丰富的生命内涵,表达他自身对于美的追求和理解。川端康成将自己的情感和理想与这些女性融为一体,使之成为美的象征。只有在美的境界中,才能使心灵得到洗涤和救赎,这体现了他在那广袤无垠的内心世界追求人生最高境界的渴望。在川端康成的小说中,这种对于美的执念被看得比情节更为重要。
二、《雪国》中的女性审美
女性往往是川端康成小说中刻画描写的主题,在他笔下,女性审美富有魅力和人性深度,而男性通常只是为了衬托女性的某些特质而设置的道具。这种主题与他个人的成长历程是密不可分的,自幼就失去母爱,加上青年时代初恋的伤痕,都带给他精神上的创伤,使得他内心极度渴望来自女性的温暖与关爱。对此,川端康成在作品中曾多次表达以下观点:“爱是万物与心的桥梁,恋人的爱能化为女人的心泉”、“失去了爱情,花香鸟语便成为空虚。”由此来看,女性正是爱情里最美的体现,于是被倾注了川端康成对于人性、对于爱情的最理想的追求。《雪国》是川端文学的代表作之一,于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中的两位女性形象也极具川端康成对于女性审美的代表性。作品《雪国》中叙述的几乎全部是作为男性视角的岛村看到的、感受到的或想象中的事物,通过这样一个“中介”的视角来刻画作品想要体现的主题——女性美。岛村就像一面镜子,以其男人的顽劣反衬女性的至善至美,也可以说岛村是一个起着媒介作用的“中介人物”,对人生抱有强烈的虚无感正反衬了驹子和叶子对人生的热情。另一方面,刻画男性形象就不得不牵涉到政治、背景等复杂的因素,这也许与川端康成简洁而纯净的审美观背道而驰,因而他自始至终执着地坚持女性美的主题。《雪国》中的两位女性是多元对立而又统一的存在,以下从两者的形象刻画中剖析川端康成对于女性审美的心理和追求。
(一)叶子和驹子对立的美。可以说驹子是《雪国》的核心人物,正如川端康成在后记中提到:“我觉得与其认为作品以岛村为中心,而把驹子和叶子搁置在他的两边,不如说以驹子为中心,在她两边安置了岛村和叶子更好些……对我来说,这部作品完结之后,岛村不再来了,而驹子抱着失去的叶子而活着的形象,便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来了。”因此,小说中对驹子的描写着重笔墨,其形象也就愈加鲜活。她是可触及的现实世界中的美、官能上的美、洁净的美甚至是野性的美。与之相对应的是叶子,小说中并没有过多的篇幅描写叶子,她的美像是谜,是非现实世界的美、精神世界的美、声音的美、植物般的美。以下从“视觉美与听觉美”、“动物之野性美与植物之静美”、“现实世界之美与非现实世界之美”、“肉体官能之美与精神世界之美”以及“‘朝雪之镜’与‘夕暮之镜’之美”,五种角度分析研究叶子和驹子多元对立的美的表现。
1.视觉美与听觉美。小说里对于驹子的美多体现在视觉感观之上,反复将驹子的嘴唇形容成水蛭的环节,例如:“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一种动的感觉。(《雪国》p48)”然而,这种微妙的形容却将驹子的独特的美感展现得恰到好处。除此之外,还有“那两片美丽而又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那樱桃小口纵然随着歌唱而张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爱极了,就如同她的身体所具有的魅力一样。(《雪国》p74)”、“她的脸蛋保留着北国少女那种艳红的颜色。月光照在她那艺妓特有的皮肤上,发出贝壳一般的光泽。(《雪国》p91)”等多处笔墨来描写驹子视觉感官上的美。另一方面,川端康成素来喜好用白色来描写女性及其相关的一切,比如:穿着白色衣服、拿着白色的东西、周围是白色的雪等等。在川端康成的女性审美中,白色才是洁净的象征,是最美的表现。在《雪国》中,通过岛村的视角,对驹子最多的描写便是“白色”和“洁净”,无论是镜中“岛村朝她望去,突然缩了缩脖子。镜子里白花花闪烁着的原来是雪。在镜中的雪里现出了女子通红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雪国》p57)”还是平素里“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的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雪国》p40)”,在岛村眼中,驹子是犹如绽放的花朵一样烂漫、纯粹的少女,她的洁净也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眼前。在日语里,“洁净”也有“美丽”之意。在日本人的审美意识中,“洁净”占据着头等重要和前提性的位置,这与推崇“浑厚华滋”的中国人的审美理念形成鲜明的对比。从古至今,日本对于女性的审美都显现出共同的特点——绝对的洁净。这说明“洁净”已成为超越时代的、绝对的审美原则,这种明净又略带朦胧的美才是自古以来最能拨动日本人心弦的。在岛村眼里,正是驹子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纯净”深深地吸引着他,这种美也映照着川端康成对于女性的艺术审美标准。与之相对应的,川端康成通过声音来刻画叶子的美。从小说开头“她的话声优美而近乎悲戚”叶子出场时的描写,“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给人”的写法给人以美妙遐想的空间,同时也运用了日本传统审美意识中“幽玄”的艺术效果,让人回味其间余韵。此外,还有对于叶子眼神的描述:“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雪国》p35)”、“他似乎觉得叶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种像是看透这情况的光芒。他也被这个女子所吸引了(《雪国》p108)”等。无论是其眼神还是声音,似乎都带有某种神秘色彩,使叶子成为贴近自然且具有纯粹精神的神秘化身。
2.动物之野性美与植物之静美。在川端康成笔下,叶子的秉性是如植物般静态的,驹子的秉性是似动物般动态而富有生命力的、野性的。正如小说中多处将驹子的个性形容成动物:“时而站起,时而坐下,然后又踱来踱去。这种坐立不安的样子,像是夜间动物害怕黎明,焦灼地来回转悠死的。这种奇异的野性使她兴奋起来了(《雪国》p57)”。正是她这种顽强的生命力和坚毅的性格,使她大胆热烈地追求自己的爱情;身为艺妓却有着超脱于艺妓的生活追求,努力挣脱命运的枷锁;热爱生活,坚持写日记;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些在岛村看来皆是“徒劳”的东西,却真实铸就了驹子人生的全部意义,也在读者眼前呈现出了一个完整、动态的女性形象。她的这种个性曾被评论道:“作家川端康成将追求和忍耐置于全部的对立,在使驹子被塑造成了一个具有这种悲剧美的形象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川端康成描写驹子认真的生活态度,目的在于证明驹子虽然沦落风尘、遭遇不幸,却从未完全失去对生活的热情以及理想的追求。驹子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秉性,给人“洁净的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的印象。相比之下,叶子却是宛若植物般安静的存在。她是拥有母爱的精神象征,她对行男的感情、对岛村的感情、对弟弟的感情、对驹子的感情在癫狂的死亡中得到了平衡。看似毁灭,却是精神的涅槃,美的延续与永恒。生命存在于一刹那,死亡只是生命的一种延续。叶子美的静止、美的虚幻、美的哀寂。
3.现实世界之美与非现实世界之美。叶子和驹子的对立还存在于现实世界与非现实世界的对立之上。驹子的形象塑造是有创作原型的,而叶子没有。川端康成在创作《雪国》之前,在北国的汤泽结识了当时下榻的汤泽高半旅馆的艺妓松荣,也就是《雪国》中驹子的模特原型。后来他在《独影自怜》一文中曾谈到过驹子的模特:“从有模特这个意义上说,驹子是实有人物,但小说中的驹子同模特又有明显不同,正确地说,也许不是实际的存在。”因此,驹子是现实的与非现实的共存,叶子是纯粹艺术性的想象力的产物。对待这个问题,林志武在《川端康成研究》中也提到:“驹子是依据生活中的‘像’所描绘出来的,相比之下,叶子是一个几乎从生活等诸多条件中抽离出来的、距现实的侧面相当遥远的朦胧化的概念。换言之,驹子是实像,而叶子是虚像。”然后,川端康成所要描写的叶子甚至是这个世上所不存在的、甚至是无法比拟的虚幻世界的一种美的象征。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整篇小说中叶子一共出现了八次,除了开头和结尾,其他六次几乎都仅仅是瞬间性的一笔带过,甚至直至作品的最后,都几乎看不清叶子的脸,耳边只回响着她那“优美而近乎悲戚的声音”,映入眼帘的是“尖锐而又美丽的眼神”。叶子的每一次出现都仿佛是融入自然中的美丽幻影,就像小说一开头,“玻璃上只映出姑娘的一只眼睛,她反而显得更加美了”、“特别是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雪国》p34)”这在车窗上映着的和夕暮之镜中映着的叶子的形象,以及她对病人不求回报的徒劳之爱,都是现实世界中难以想象的、无法触及的存在,带给了岛村精神上的寄托。除此之外,小说中形容驹子的色彩是鲜明的、多样的,但形容叶子的色彩却几乎没有,仿佛是透明的、虚幻的存在。直至小说最后火灾中叶子的死也再次印证了她是非现实性的存在,死亡是她自身的美达到了最高境界的象征,也将她身上最纯洁的美好定格于永恒。
4.肉体官能之美与精神世界之美。《雪国》中,川端康成同时把爱情和性看成是一种生命力的象征,以此表现自己对人的存在和生命意义的探求。日本人有一种普遍的心理,即生命唯有通过肉体才能感到活着,但同时又特别注重更加纯粹的精神渴求。在日本人看来,灵魂与肉体既是生命之本义,也是生命力的标志。厨川白村认为:“精神与物质、灵与肉、理想与现实之间,有着不绝的不调和,不断的冲突和纠葛。所以生命力愈旺盛,这冲突纠葛就该愈激烈。川端康成将这种对立投射到了作品中,将驹子塑造成“肉体”的存在,叶子则是“精神”的寄托。岛村一方面被叶子纯粹的精神深深吸引,一方面又无法割舍和驹子的肉体关系。可以说,两者是灵魂与肉体的对立,却又是完美的统一。具体而言,《雪国》中不仅多次细致入微地描绘了驹子的肌肤,还通过不同的事物来表现她的肉体的艳丽,尤以描写在不同情境下驹子的肌肤所呈现的不同色泽最令人难忘。“月光照在她艺妓特有的肌肤上,发出贝壳一般的光泽(《雪国》p91)”、“后领空开,从脊背到肩头仿佛张开了一把白色的扇子。她那抹上厚厚脂粉的肌肤,丰满得令人感到一种无端的悲哀。看起来象棉绒,又像什么动物。(《雪国》p110)”。整日游手好闲的岛村精神上极度空虚,当他在雪国结识了艺妓驹子时,就一下子为驹子那种充满生命力和野性气息的少女美而倾倒,通过“对驹子肌肤渴念”的满足,来寄托自己的空虚情怀。正像小说中提到的,岛村总觉得“尽管远离了驹子,岛村还不时惦念着她,可一旦来到她身边,也许是完全放下了心,或是与她肉体过分亲近的缘故,总是觉得对肌肤的依恋……这种相思之情,如同一个梦境(《雪国》p98)”。川端康成本人也承认:“如果缺乏了肉体的美,我对幻景的渴望和激情也会随之消失。”在日本传统审美意识中,这种对肉体美的追求是超越了纯粹的男女关系本身,高雅的、有情趣的、时而伴随着一种游戏感觉的恋爱,是一种修养、美德或者说是文明人的资质 ”。同时在小说里也体现了川端康成对人性光辉与生命力的追求。
相对于驹子,关于叶子的描写都是一种精神世界的探寻与感知。小说中反复运用“清澈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认真的脸庞”等描写叶子,除此之外没有过多的笔墨。是一种无法想象的美的存在,给人更多遐想,让读者从感觉上捕捉叶子的神韵。还有她对行男执着的、无偿的爱让人觉得可悲而可贵,可以说是岛村的精神寄托,同时也正是川端康成所崇尚和憧憬的母性般的爱恋。总之,作品中有关叶子的描绘,无论是其眼神还是声音似乎都带有某种神灵的神秘色彩。通过象征的艺术手法,川端康成将叶子定位为贴近自然且具有纯粹精神的神秘化形象,在文中正是纯粹精神的象征。
5.“朝雪之镜”与“夕暮之镜”之美。《雪国》里描述了多个“镜中的世界”以衬托女性美,可谓是一个凭借作者的想象力而产生的“梦境般的非现实世界”。作品中以两位女子为对象分别描绘了两种相对的“镜中世界”——“朝雪之镜”和“夕暮之镜”。其中,“朝雪之镜”借助了雪的白色烘托了驹子的洁净,对驹子之美进行象喻式的表现。例如:“镜子里白花花闪烁的原来是雪。在镜中的雪里现出了女子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也许是旭日东升了,镜中的雪愈发耀眼,活像燃烧的火焰。浮现在雪上的女系的头发,也闪烁着紫色的光,更增添了乌亮的色泽。(《雪国》p57)”。这是驹子与岛村共度一夜后,清晨面向枕旁的梳妆台的镜中所映出的雪景,是将自然景色与人物巧妙融合在一起的画面。这种如雪般纯洁的魅力深深吸引着岛村,同时又通过镜子的映射与岛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即所谓“距离产生美”。与之相对,以叶子为对象的“夕暮之镜”的描写:“黄昏的暮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象,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的人世的象征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雪国》p34))”恰恰是象征着叶子这个女性形象是具有非现实之美的代表。她像夕暮一样,美得近乎于悲戚。没有色彩的叶子也没有肉体之美,但她散发着母性光辉的无偿的爱,和她美丽的眼神、悲美的声音都让人心为之一颤。在岛村眼中,她是仿若圣母一般的精神寄托。由此可见,“夕暮之镜”便是非现实的写照,与小说中的人物及背景没有任何联系,只有似梦如幻的牵涉。这样虚实世界相结合,使读者所窥视到的“镜中的世界”是介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模糊的不可思议的“梦境”,镜中的人物也是虚实结合的模糊的存在。对此,日本小说评论家正宗白鸟对《雪国》评论道:“不能单纯地将小说中的事实原原本本地看待,在镜中折射出的世界才真正体现出了小说浓厚的艺术色彩。”
(二)叶子和驹子统一的美。从叶子或驹子的对立可以看出,叶子是透明的、没有肉体的、无法触及的虚像。因此从某种层面上讲,叶子可以被看作是驹子精神的存在。尽管叶子和驹子的存在是多元对立的、截然不同的,但从本质上来看,她们又是互补而统一的。小说多次通过岛村的感知将两者联系在一起:“今晨看见映着山上积雪的镜中的驹子时,岛村自然想起映在暮霭中火车玻璃窗上的姑娘……(《雪国》p60)”、“昨晚岛村望着叶子映在玻璃窗上的脸,山野的灯火在她脸上闪过,灯火同她的眼睛重叠,微微闪亮,美得无法形容,岛村的心也被牵动了。想起这些,不禁又浮现出驹子映在镜中的在茫茫白雪衬托下的红脸来(《雪国》p63)”……这些都可以看出两位女性形象是密不可分的统一体。可以说,两位女性的美是对立的,但同时对于岛村心中完美女性的形象而言,又是互补的。因此,岛村彷徨于两者之间,从驹子的影像里仿佛看到叶子;望着叶子的脸又不禁想到驹子。另一方面,两者的统一不仅限于外在美,还有心灵层面上的“徒劳之美”。具体体现在驹子的不幸遭遇并没有让她就此沉沦,反而让她更加渴望真爱,热烈地追求真爱。她对岛村的爱恋,实际上也是对生活的热爱与依恋;她对不幸境遇的挣扎和真爱的追求也许都是“徒劳”,就像小说中写到的:“尽管驹子是爱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种空虚感,总把她的爱情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雪国》p108)”,但仍具有一种打动人的力量,深深吸引甚至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岛村。同样的,叶子无我的、不求回报的爱也是一种“徒劳之美”,伴随着哀伤的基调,让人怜悯而敬爱。可谓爱之所以徒劳,乃因生之奄忽,修短无常,如同白驹过隙。
(三)女性美背后的救赎与自立。《雪国》中的主人公岛村因与叶子和驹子的交往,而经历了从欲望到纯粹的爱情、从肉体到灵魂的洗礼和救赎。具体而言,岛村从驹子身上得到了人生的充实和生命力的注入,使他不再像行尸走肉般地活着;而从叶子身上得到的是灵魂的净化和圣母一般的精神救赎。这两位女性的爱犹如“洁净的甘泉”,从身心上净化了岛村。可以说,岛村与驹子的交往从金钱和肉体的交换,到投入真情的交往,发生了质的改变。在这个改变过程中,岛村心中曾充斥着道德与非道德、良心与欲望、对驹子的同情和对她的爱情的蔑视之间的矛盾,而这些都慢慢被潜移默化地感化和改变着,最终得到了救赎和解脱。正如日本学者长谷川泉在《川端康成论》中指出的:“我们无论是谁都背负着罪恶和原罪。因此,人们遵循着佛教、基督教拼命地向生命的彼岸前行。但是,救赎的方法实际上就在我们周围存在着,也就是指通过艺术和女性的救赎。因为艺术作品之美、女性之爱能将隐藏在人类最深处的罪恶感去除,并将其拂净。”小说除了体现女性的美与救赎,还折射出女性的自立和女性意识的苏醒。可以说驹子是当时社会的牺牲者,是值得同情的人物。她是纯粹的无私的代名词,可以为了报答他人不惜牺牲自己;不求回报地热烈追求自己的爱情;为了充实人生不停地学习……也许这在岛村眼中都是“徒劳”,但对她而言是人生真正有血有肉活着的意义。正如在《读川端康成的<雪国>》(《日本文学》1983.No1)中,日本学者评论驹子是一个并未完全失去自信的充实的、充满生命力的鲜活的人物。
三、川端康成的女性审美与日本传统的审美意识
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川端康成无疑是一位虔诚的日本传统文化的传承者。正如他所说:“决心要成为日本式的作家,希望能够继续日本的美学传统 ”。他曾在《我的思考》中提到:“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文学引进与传统相异的西方文字,引起了迅速发展和变化,可是至今也还没成熟到足以产生伟大的天才”。因此,他在笔下不厌其烦地描绘着、传递着传统的审美意识,其笔下大多以女性形象为主题的作品,也正寄托着他对传统文化深深的眷恋。在日本古典文学史上,女性形象是占有重要地位的,其中,川端康成最推崇的《源氏物语》便是一部以善于刻画女性形象闻名于世的作品。川端康成被其中的女性形象所吸引、深受其熏陶的同时,也将这种女性美透彻淋漓地展现在自己的小说中,传承下去。
(一)日式的消逝之美。从审美的角度,川端康成将“死亡”和“美”同等看待,将其视作艺术的最高境界。也就是说,艺术的极致就是死灭。他的审美意识是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在他看来,生命从衰微到死亡是一种消逝之美,这种从“肉体”的消逝才能得到“灵魂”的升华,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主义的美。川端康成在《雪国》中结合了传统审美元素,将“消逝之悲美”融入女性形象的性格与命运中,呈现出美的至高境界,达到艺术作品的高峰。小说中叶子的死就是一种涅槃式的壮美。叶子作为岛村精神上的爱恋,是美的化身,但小说结尾叶子的消逝看似是一种毁灭和悲剧,在川端康成眼中,被刻画的如银河般壮美,其实映射了一种美的涅槃、重生、延续甚至永恒。就像小说《雪国》中描写的那样:“火花向银河里边散开,岛村又觉得像是被银河捞上去。烟和银河的流动方向相反,银河降下来了。水唧筒的水头没有碰上屋顶,在摇晃着,形成稀薄的白色水烟,好象映射出银河的光。……那正如一种非现实世界的幻影。她的姿态仿佛是无生无死的休止状态,僵硬挺直的身体在空中伸长往下落,变得柔软,却带有木偶人风味的无抵抗和不含有生命力的自由自在……(《雪国》p138)”。让叶子在涅磐中,彻底去除了现实尘垢的污染。如此,川端康成认为“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死就是生”。这种思想在同时期的其他作家身上也有所体现,可以说是日本传统审美意识的代表和传承。就像谷崎润一郎的《西湖之月》中最后女子在湖面上死去的景象,其实是对美的一种诉求,是一种涅槃和重生。是为追求、完善美的画面,将女子的美定格为永恒,悲寂而美丽。
(二)日式的幽玄之美。在川端康成的文学的审美情趣中,偏爱抽象的玄妙性、象征性、含糊不清、难以确切捕捉的词语,并把这些作为典型的日本美来对待,因而其中美学的形成与禅宗的“幽玄”的思想意识是分不开的 。这在《雪国》的女性形象描写中也有多处体现。例如:“火花向银河里边散开,岛村又觉得像是被银河捞上去。烟和银河的流动方向相反,银河降下来了。水唧筒的水头没有碰上屋顶,在摇晃着,形成稀薄的白色水烟,好象映射出银河的光。……那正如一种非现实世界的幻影。她的姿态仿佛是无生无死的休止状态,僵硬挺直的身体在空中伸长往下落,变得柔软,却带有木偶人风味的无抵抗和不含有生命力的自由自在………(《雪国》p138)”。川端康成将叶子的死有意地处理成非现实的悲美幻影,这在艺术效果的表达上,增加了作品的幽玄美,使叶子的逝去带给人无限遐想。叶渭渠先生对川端文学的“幽玄”审美情趣如此评价:“对于川端的‘幽玄’的审美情趣,如果剥去其禅宗的‘幽玄’的宗教色彩的外衣,也可以看出其‘若隐若现、欲露不露’的朦胧意识的合理强调和巧妙运用。他按照这种审美情趣,着力在艺术上发掘它的内在气韵,造成他小说色调之清新、淡雅、意境之朦胧、微妙,形象之细腻、纤柔,表现之空灵、含蓄和平淡,富有余韵余情,别有一种古雅温柔的情诗,让人明显感受到一种‘幽玄’之美 ”。
总而言之,无论是消逝之美还是幽玄之美,都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他认为民族的命运兴亡无常,兴亡之后留存下来的,就是这个民族具有的美。那么,他将民族之美融合在自己作品中的根本,也许就是对民族的热爱与传统的传承。
四、结语
本文以《雪国》中两位女性形象为研究对象,从“视觉美与听觉美”、“动物之野性美与植物之静美”、“现实世界之美与非现实世界之美”、“肉体官能之美与精神世界之美”以及“‘朝雪之镜’与‘夕暮之镜’之美”的五种对立而统一的女性审美角度,研究了川端康成的审美意识以及对于日本传统审美观中“消逝之美”和“幽玄之美”的传承。可以说,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女性与爱情是永恒的主题。爱情中女性是美丽与悲伤的结合,是精神与肉体的救赎,也是他追求至善至美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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