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读骆正军先生《灞亭柳》随感
2015-03-18潘雁飞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永州民间文化与瑶文化研究所湖南永州425199
潘雁飞(湖南科技学院 中文系/永州民间文化与瑶文化研究所,湖南 永州 425199)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读骆正军先生《灞亭柳》随感
潘雁飞
(湖南科技学院 中文系/永州民间文化与瑶文化研究所,湖南 永州 425199)
《灞亭柳》以“柳”为别情意象,以“灞亭柳”为柳子跌宕人生出发点归宿点,以创新的电视剧与历史章回小说相结合的形式叙写了柳子一生与亲人、朋友、官宦、百姓的生死别情,读来令人扼腕。其成功之处在于作家首先营造了与柳子人生相契合的悲凉意境,其次较好地处理了全书的矛盾冲突:戏眼。再次就是全书穿插点缀了不少的“文眼”“诗眼”。一来增加了全书的厚重感,同时也使得诗文与情节、与叙事环境、与全书蕴藏的悲凉意境有机统一。
灞亭柳;别情;诗眼;文眼;悲凉
一
骆正军先生《灞亭柳》以电视连续剧剧本与历史章回小说相结合的外在形式,写柳宗元一生的起伏跌宕,而在表现 柳宗元内在精神风貌及生命体验上,又着意用了“灞亭柳”这一意象,个人以为十分恰切,全书以此为书名,充分展现了内形式的艺术魅力。读来令人扼腕!
关于“灞亭柳”,流传至今的地理学著作《三辅黄图·六·桥》载:“灞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1]大盛折柳示留之风,演变成民间风俗。所谓“年年柳色,灞陵伤别”[2]是也。
考其原型,“灞桥柳”的伤离别意象,当来自于《诗经·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一语。《诗经·小雅·采薇》的诗句是指将士出征的心理状态如风吹柳条摆动一般:荡出去,收回来,荡出去,收回来……从格式塔心理学角度言之,这是一种力的样式,将士不得不为国出征,脚要往外迈,将士的心却舍不得家乡、父母、妻儿,心要往回收,留念不已。“依依”就是二者最好的力的样式。
只不过后世的“灞桥柳”式的伤别,更多的是贬官士子的伤离别而已。贬官外放,何日回京?士子宦游,何日出头?对于他们而言,前路茫茫是一样的。送别之人和离别之人都是一样的伤感!
“柳”意象的悲伤,于诗赋而言,当推庾信的《枯树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3]于贬官而言,柳宗元无疑是演绎这一悲情最高潮的人!而《灞亭柳》一书恰好还原了这一高潮历程。
二
《灞亭柳》一书,既以“灞亭柳”地域为核心展开回忆联想,用蒙太奇手法进行跳跃腾挪,又以“灞亭柳”意象为核心展示了柳宗元一生的悲情,别情!它突出体现在三个方面:亲人的离情别绪,爱情的离情别意、友人的离情别意,官宦的离情别意及与百姓的离情别意。
本书写得最为至痛的当属亲人的别情。其中亲人的生离死别就写了柳母、柳父、妻子兰芝、兄弟宗直、外甥女、女儿和娘等。
柳宗元被贬永州,柳宗元母亲跟随至永州,但不到半年便撒手而去,当时柳宗元只有34岁。这种母子间的生离死别阴阳之隔,以及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况味,自然哀痛至深。
妻子杨氏的死去虽然没有重点描写,但与妻子的恩爱却在倒叙中淋漓尽致的展现:妻子重病,时年27岁的柳宗元在床边守护,愁眉紧锁……兰芝自知不久于人世,临终前嘱托茹萍,代尽照顾柳宗元的责任与义务……正是因为他们伉俪情深,一对年轻男女天人永隔,更让人感到,伤如之何!
女儿和娘,是柳宗元与秦茹萍的女儿。也于元和五年病死在贬的永州。一个活泼欢乐的生命早早地结束在抑郁的被贬之地,这是怎样一种悲情中的悲摧!
柳宗元与父亲柳镇的生离死别来得最早。贞元五年(789),17岁的柳宗元曾在灞亭送别贬至夔州的父亲,贞元九年(793)21岁的柳宗元高中进士,遇到了人生的一大喜事,本应该小登科遇大登科,来一个双喜临门,与兰芝结为连理。但也是在这一年人生的大喜同时也遇到了人生的大悲。父亲柳镇去世。与兰芝的婚期被迫推迟。
与兄弟柳宗直的死别。在《祭弟宗直文》中让人凄恻:“知在永州,私有孕妇,吾专优恤,以俟其期。男为小宗,女亦当爱,延子长大,必使有归,抚育教示,使如己子,吾身未死,如汝存焉……”[4]殷殷手足之情,生死别愁,尽在字里行间。柳宗元承担了太多的离愁。
嫁到薛家的外甥女崔媛因难产而亡,留下襁褓中的婴儿艰难抚养!
最让人伤心落泪的是柳宗元与秦茹萍的爱情故事。这位代行妻子义务而没有妻子名分的女人,陪伴了柳宗元大半生,早已心心相印融为一体。然而他们的生离死别,却是柳宗元英年早逝,阴间的柳宗元是否会为没有一个名分给秦茹萍而愧悔!事实上,弥留之际,柳宗元便已说了一段歉疚的话:“如萍,我这一辈子,最、最对不起的,就、就是你:辛辛苦苦,陪伴我二十多年,没有享过几天福,临、临了,连个名、名分,都、都没有——”[5](以下未加注或未列入参考文献的引文均出自本书或转引自本书。)阳间的秦茹萍却只剩下无尽的思念!
人生虽然处处有别意。但柳宗元与亲人的生离死别却不同寻常。父亲死时自己才 21岁,母亲死时,自己也才 34岁,妻子死时自己只有27岁,自己死时也仅仅47岁,不到半百。人生至痛,莫过于斯。
本书写得最有韵味最让人哀挽的当是柳宗元与邬雪梅的爱情故事。邬雪梅可算当时的一个艺妓。柳宗元与她相知甚深,是知音一般的人物。如邬雪梅将柳宗元的《三雨》改为《三独》便深得柳宗元诗心,让柳宗元击节赞赏。邬雪梅为了柳宗元不惜到长安活动官场。最终牺牲了自己的年轻韶华。柳宗元对她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无论是柳宗元《早梅》中的“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还是《梅雨》中的“愁深楚猿夜,梦断越鸡晨”,都表达了柳宗元的无尽相思。在笔者看来这是本书写得较成功的一个人物!
友人的离情别意贯穿了柳宗元的读书写作、为官全过程。除了他们之间深挚真诚的友谊,从这也可看到政治上的柳宗元是如何不同流俗,古文家与诗人的柳宗元又是如何别开生面。
在二王八司马中,被贬灞亭一别,十年后回来的只有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陈异、韩晔、陈谏六位。而其他十年前则已成为死别:王伾病死于并州,王叔文赐死于渝州,凌准双目失明后病死于连州,韦执谊病死于崖州。政治上的失败已使得这个政治集团被分拆得七零八落。
在友朋之中,本书较为浓墨重彩写出的是柳宗元与刘禹锡、韩愈、吕温、重巽、崔敏、裴行立等人的交谊之情,作者倒序穿插,跳跃腾那,只要剧情需要,友谊自然就出现在故事的叙述中。
一包草药或补品的问候,一首诗的唱和,无一不显示出友情的真挚。即便是刘禹锡、柳宗元因通信谈及儿辈,也是那么的率真。(《殷贤戏批书后寄刘连洲并示孟仑儿童》《酬家鸡之赠》)。韩愈则在得知好友柳宗元去世后,于《柳子厚墓志铭》中评价他:“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6]又在《罗池庙碑》中说:“余谓柳侯生能泽其名,死能惊动福祸之,以食其土,可谓灵也已。”[6]既是真情的流露,也是切中肯綮的评价。
小说中还塑造了一位在永州与柳州都与柳宗元交往过的重巽和尚。和尚先是在永州龙兴寺大火中救过柳宗元、秦如萍、和娘一家三口,后又在柳州与柳宗元重逢,为柳宗元养子取名,为柳州寺庙典礼。可以说二人是最没有功利色彩的友谊。
美国作家艾默生在《论友谊》中如是说:“朋友就是我可以与之坦诚相待的人。在朋友面前,我可以出声地思想。我终于到达这样一个人面前:他如此真实、平等,以至于我可以脱下最里层的防护衣:装假、礼貌、谨慎,这些人们从未脱去的东西。我可以直率、全心身地对待他,就像一个原子和另一个原子相遇。真诚是一件贵重之物,就像皇冠和权力,它只授予最高阶层的人。他们被准许说真话,如同这是他们最高的追求和服从。”[8]确实,柳宗元一生中不乏这样真实的朋友,只是这些朋友往往都是聚散不定,离合皆缘,在在都是离情与离愁。
学而优则仕,是中国士大夫的必经之路。792年,柳宗元被选为乡贡,得以参加进士科考试。793年,21岁的柳宗元进士及第,名声大振。不久,柳宗元的父亲柳镇去世,柳宗元在家守丧。796年,柳宗元被安排到秘书省任校书郎。798年,26岁的柳宗元参加了博学宏词科考试,并中榜,授集贤殿书院正字。801年,柳宗元被任命为蓝田尉。803年十月,柳宗元被调回长安,任监察御史里行。有感于政治上层的黑暗腐败,逐渐萌发了要求改革的愿望,成为王叔文革新派的重要人物。
作品没有用大量的笔墨写柳宗元顺风顺水的宦途,而是着重写出了革新后宦途上的跌宕起伏。这跌宕起伏,又是从贬永十年召回长安写起,一是在长安候任等待中倒叙回忆贬永十年,一是有了柳州刺史实职后的顺序与倒叙。他的宦情别意都以灞亭柳这个核心点这个精神象征点来展开。这种宦情的离情别意真实地展现了这一时期的政治文化生态:“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
在永州,身为司马员外郎这样一个闲员,柳宗元确实是像远离了官场一样。移居愚溪应该是他澎湃政治热情的一个转折:此后甘为永州民。正因此,这一阶段他读哲学,常出游,写出了大量的山水游记,成就了煌煌一代散文大家。同时与下层百姓接触,也了解民情民意。这一切在作品中都有形象生动的描述。在柳州,作为一个循吏,作品描写柳宗元与他的部属同僚做了很多为民之事,求雨、种柳、解放奴婢、修孔子庙、大云寺、普及教育。短短四年,柳州发生了巨大变化,韩愈《罗池庙碑》说:“于是民业有经,公无负租,流逋四归,乐生兴事,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池园洁修,猪牛鸭鸡,肥大蕃息。子严父诏,妇顺夫指,嫁娶葬送,各有条法,出相弟长,入相慈孝。先时,民贫以男女相质,久不得赎,尽没为隶。我侯之至,按国之故,以佣除本,悉夺归之。大修孔子庙,城郭巷道?,皆治使端正,树以名木,柳民既皆悦喜。”[6]
官宦的离情别意与民情的离情别意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小说在柳宗元众多的事迹中特别突出了永州遇到捕蛇者与柳州祈雨这两个片段。在第二十六章“冒险捕蛇话穷困,雷潭祈雨顺民意”中,作为闲职时突出的是“话穷困”的虚叹,作为实职时突出的是“顺民意。”之实绩。前者为因,后者为果。时间上跨越数年,空间上跨越数百里,蒙太奇手法在这里自然运用,了无痕迹,娴熟巧妙。只可惜柳宗元担任刺史的时间只有四年,就撒手而去,否则一定会有更大作为。百姓离了他,他离了百姓,天不假年,一生才华,付诸东流。柳树仆倒在地的宿命竟一梦成谶,“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三
《灞亭柳》全书散发出一种悲凉的艺术魅力,与柳宗元的人生况味相契合。全书做到了主题意蕴的悲凉与艺术氛围的悲凉的有机统一。
首先在叙述上,作家就营造出了与柳宗元人生相契合的情感上的悲凉氛围。在正文中,在许多自然段段首,不多的写景,几乎看得到的均是一些充满悲凉意境的词句,如:天色向晚、深秋,寒叶飘零,天刚蒙蒙亮、迷蒙的烟雨、夕阳西垂、深夜、、夜静更深、寒风砭骨、破旧、僻静的小街、枝干歪斜、花残叶落、黄叶飘零、枝干摧折、古柏森森、芳草萋萋、乌鸦和斑鸠,横飞直翔。等等。还有那反复出现的柳宗元做的梦:柳树扑倒在地,从做梦,到不同人的解梦,到重巽和尚心底的震动(可以说是最彻底的解梦)。还有每一章回的标题用词上也多的是诸如:被犬欺、化蝶梦、忆青梅、泪满襟、身先死、亮红灯、露中秋、鸟惊心、噩耗临、祭红颜、泪涟涟、话穷困、费苦心、垂别泪、一命悬、现忠魂、传哀声、哭故人、若丢魂、送远行、离人世等等充满悲凉意味的词语组合。全书整体风格上就已经自然形成了一种悲凉况味。
其次,作家抓住了矛盾冲突的“戏眼”。本书既是长篇历史小说,也是电视剧剧本。除了反复运用蒙太奇的腾挪跳跃。更是注重了作为电视剧特色的“戏”,也就是矛盾冲突挖掘与渲染。例如全书一开篇就写柳宗元等人被召回长安,在渭南驿站险些造成的一场斗殴。全书正义与非正义,守旧与革新就此展开,悲凉也由此演绎开去。这样的戏眼还很多,如寺庙的大火、邬雪梅的死、再贬柳州(十年憔悴之后再岭外行)、区寄破贼、捕蛇情节、屎壳郎治病、误食羊肉等无不充满戏剧性。这些都大大强化了本书的看点。
再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全书穿插点缀了不少的“文眼”、“诗眼”。柳宗元作为一代大家。无论是被贬途中,还是在贬地。他除了教育子弟及其他学生时,要谈诗论文外,同时自己也写了大量的诗文。全书和谐统一的将相关诗文镶嵌在叙述中应该出现的地方。一来,增加了全书的厚重感,同时也使得诗文与情节、与叙事环境、与全书蕴藏的悲凉意境完全统一。
如写柳宗元与吕温的情谊。就写了吕温伏案捧读柳宗元的《非国语》的情形,并适时地让吕温读《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尝读《国语》,病其文胜而言?尨,好诡以反伦,其道舛逆……”而当吕温病逝,作家也适时的将柳宗元悲痛之情倾泻写出:柳宗元夜不能寐接二连三的写出《祭吕衡州文》、《衡州刺史吕君誄》及诗歌《同刘二十八哭吕衡州》:“衡岳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
刘禹锡、柳宗元二人再贬岭南结伴而行到衡阳分手时,作家也自然将他们的离别和诗,通过诗人自己之口吟诵出来,一个是:“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一个是:“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景语、情语、诗语与人物此时的心境融而为一,倍增无限韵致。据不完全统计,全书部分引用或写出诗文题目的柳宗元诗文接近柳宗元全部诗文的五分之二,不能不说作家对此下了极大的功力!也正因此诗眼、文眼,全书诗史互证,让人物自己描写自己、言说自己,再加上作家自己合理的虚构,丰满了柳宗元的形象,营造出了此一千古悲凉的氛围,全书艺术感染力自然倍增。
四
无疑的,全书对柳宗元形象的塑造取得了较大的成功,特别是对作为永州司马、柳州刺史的柳宗元形象塑造确实是丰满的、生动的、富有生命力的。但也要指出,作家对作为哲学家的柳宗元、文学家的柳宗元的塑造还欠丰满。如柳宗元在永州“闷则出游”。他是如何写出那些脍炙人口的诗文的?他的内心活动如何?关于这方面的刻画就不够细腻,对柳宗元的创作心理、创作主张也着墨不多,描写不足。对哲学家的柳宗元,作为思想者的思想历程、心理变化也描摹不够。
全书语言风格偶尔有不统一不一致之处,有时感觉是古人语,有时感觉是今人言。如秦茹萍对柳宗元的称呼就有“官人”、“郎君”等不一致的叫法。又如书里用了宋代陆游的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且出自柳宗元之口,虽然文学可以出于虚构,但在这里用,还是让人有不和谐之感。
书中偶尔也有些许误用的情况,陈弘志宣读遗诏:“皇上龙体,有恙不治,于昨日子时,暴崩于中和寝殿。”既是遗诏,怎能自称“皇上”?
但无论如何,还是瑕不掩瑜。骆正军先生以其对柳宗元的深刻认识及其情感上的深挚“同情”,艺术上的不懈追求,为我们奉献了一部较好的关于柳宗元的大部头作品,这种将历史小说与电视剧本相结合的创作形式,是有开创之功的。个人以为这部书也会像作家《问天曲》所写的那样:“天地间立着一棵柳,风也悠悠,雨也悠悠。”
[1]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2.
[2]李白.李天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7.
[3]庾信.庾子山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5]骆正军.灞亭柳[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
[6]韩愈.昌黎先生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7]艾默生.艾默生随笔[M].哈尔滨:黑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
(责任编校:张京华)
I247
A
1673-2219(2015)11-0009-03
2015—09—02
湖南省舜文化研究基地、古代文学重点学科、永州民间文化与瑶文化研究所、潇水流域文化资源研究开发中心阶段性成果。
潘雁飞(1966—),男,湖南江华人,湖南科技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文学与文化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