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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米歇尔·图尼埃的二元文学观*

2015-03-18

外语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鲁滨逊米歇尔升华

杨 阳

(湖南师范大学,长沙 410081)

论米歇尔·图尼埃的二元文学观*

杨 阳

(湖南师范大学,长沙 410081)

米歇尔·图尼埃是法国当代著名作家,是“新寓言派”的杰出代表。作为一名哲人作家,图尼埃终生探索哲学研究的文学式表现手段,他独特的二元哲学观遍布其文学文本中。本文通过对图尼埃二元矛盾观思想的溯源,探究其二元文学观产生的根源;同时,结合文本分析,提炼图尼埃二元哲学观的3种文学表现形式。这对理解作家的创作实质和挖掘作品寓意具有重要的理论指导意义。

图尼埃;二元观;倒错;哲学

1 引言

米歇尔·图尼埃(Michel Tournier)是法国当代文坛的重要作家。他自诩为“哲学的走私者”,致力于在小说中传布巴什拉、史宾诺莎、康德和黑格尔的哲学思想。他终生探索哲学研究的文学式表现,将其二元观植入文学文本中。从《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中孤岛鲁滨逊与他者、《桤木王》迪弗热的魔性与人性、《流星》中双胞胎的相似与对立再到《金滴》主人公追求的象征与形象等,图尼埃为读者展示出一幅幅二元对立与统一的画面。短篇散文集《思想之镜》讲述作者独特视角下的二元价值观,从具体的形象,如男人和女人、锁和钥匙、游牧民族和定居民族等的对立与统一,到抽象概念,如空间与时间、存在与虚无,等等。可谓二元主题是图尼埃在作品中始终探讨的一个永恒主题。图尼埃从经典主题出发,对一致性与相异性、自我与他者、虚幻形象与真实身份等问题展开思考,表现 “怀疑时代”的现代人类对存在的焦虑与关注。

除了展示事物的二元对立与并存,图尼埃也擅长借用善恶、美丑的颠倒来表达自己的二元观。从《桤木王》到《三王朝圣》,他展示出不同文明、不同思想、不同性格的对立面。然而,面对这些对立和矛盾,图尼埃给读者的启示是:矛盾不是事物的对立面,而是事物本身。对立的两面共同构成一个整体,善恶、美丑不是颠倒的,而是统一的。就如迪弗热,由最初的无辜青年成长为吃人恶魔的恶性倒错,再到最后,在死亡中得到升华的良性倒错,共同构成迪弗热的人性与魔性。图尼埃笔下的善与恶看似对立,实则统一于一个整体。

2 图尼埃的二元观溯源

为何图尼埃刻意在作品中嵌入一种二元哲学观?图尼埃的回答是:“差异更能唤起人们对事物的思考”(笔者与图尼埃访谈录)。在二元关系中,思想、事物与人物更能展示它们最深层的真实。“我们说一元观只唤起人们对事物表层的思考,无法进入概念内部。而二元观则相反,事物变得明亮与透明,使它的内部结构得以展示。文化只有在与文明同时出现时才能展示出它的溶解力。正是有叉子的出现,才使得勺子展示出母亲般的柔情。”(Tournier 1994:12) 在图尼埃看来,正是有丑陋才会有美好;有撒旦的邪恶,才能显示出上帝的仁慈;有左才有所谓的右;有男人才有所谓的女人。

谈到图尼埃的二元论思想,我们不可不提及其思想导师黑格尔的影响。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将一个生物与其它生物的不同定为一个真理命题,二元性的概念也是随自我意识的形成出现的。人不只对所观察的外在世界产生意识,对观察事物的主体——人自身也会产生意识。就如同处于荒岛的鲁滨逊,不只对荒岛产生意识,他对荒岛上存在的自我也会产生意识,这也使得图尼埃笔下的鲁滨逊比笛福的鲁滨逊多了一个自我的世界,一个思考存在与虚无、自我与他者的内心世界。此外,自我意识也需要他者的认知,如果没有他者的认知,自我的存在就如同虚无。在《礼拜五》中,鲁滨逊在无人的荒岛虽然不停地思考自我的存在,但在面对没有他者的世界,他的存在渐渐变得虚无。而在礼拜五到来后,鲁滨逊的存在通过礼拜五得到证实,鲁滨逊再次找到自我,这映证了存在与虚无的对立与统一。同样,奴隶礼拜五在主人鲁滨逊的命令下工作,,礼拜五在体力劳动中,证明自己对事物的掌控,进而证明自己的存在;相反,主人鲁滨逊则在懒惰中丧失对外部世界的掌控,并最终丧失自我。主人只有借助奴隶对自己的认知,才能找到自我存在的证据。主人要依附于奴隶而存在,从而实现主人与奴隶身份的颠倒。图尼埃在作品中常常反映黑格尔的这一思想,从鲁滨逊与礼拜五的主奴关系,迪弗热从战犯到卡尔腾堡主人,再到伊得利斯在巴黎寻找他者眼中的自我形象等,都体现的是他者与自我的关系。

图尼埃的二元观还源于自恋观与镜像观。自恋观是一种对自我的迷恋和追寻,它源自希腊神话中恋上自己水中镜像的那尔喀索斯,是西方文学中反复被借用、被改写的一个重要主题。若以当今的眼光看待自恋神话,它就是一种在精神上与肉体上对自我的过度迷恋。图尼埃笔下的自恋观让我们想起精神分析学理论,这一理论簇生了大量反映人类通过观察自我形象,来实现自我认知的文学作品。这种认知是通过镜像实现的,就如精神分析学派的观点:儿童看到自己的第一个镜像是母亲眼中的自己,通过母亲眼球的反射,一个新生的主体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开始了解自我。拉康也是通过“镜像阶段”理论建立起自恋方与主体的联系, “镜像阶段”指的就是对镜像自我、对完美自我的认同。镜像的自我只是外化的、颠倒的自我。在拉康的“镜像”下,镜子影像下的自己只是个虚假的、倒错的自我。图尼埃继承拉康的精神分析学思想,并形成自己独特的对镜像与自恋的看法,最终通过小说故事得以体现。

3 图尼埃二元文学观的构成

图尼埃的二元文学观主要表现为二元并存观、二元倒错观和二元升华观。

3.1 二元并存观

图尼埃的二元观在普遍持一元论的西方学界中颇为独特。他认为,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这种两面性是事物天生具有的,并会随情境的不同分别表现出善性和恶性。因而,他笔下的人物时而表现出善良的一面,时而又会呈现出邪恶的一面。主人公的名字就体现正义与邪恶、神圣与平凡的二元合体:《桤木王》的主人公名叫Abel Tiffauges, Abel(阿贝尔)源于《圣经》中善良无辜却惨遭胞弟该隐杀害的亚伯,而Tiffauges(迪弗热)却让人联想起法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恶魔元帅吉尔·德莱;《吉尔与贞德》将圣女贞德与恶魔吉尔·德莱合为一体;《愿快乐常在》的主人公拉斐尔·比多什的名字则是天主教中神圣的大天使拉斐尔与俚语“烂肉”、“下贱货”(Bidoche)的结合,暗喻主人公神圣与卑贱的两面性。

在与笔者的访谈中,图尼埃展示出其矛盾观下对古老、恒久的人类夫妻问题的看法:“人类夫妻组合中遍布矛盾,其中一方要找与自己一样的另一半,而另一方却要找与自己相反的另一半。再有,你不能娶自己的母亲、姐妹、表亲,要走远找。但是又不能太远,不能找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半。天主教徒不找新教徒,富人不找穷人。因此总是有一对矛盾,人类夫妻中总是有这种对立与统一。我要与别人一样,又要不同”。 (笔者与图尼埃访谈录)在访谈中,图老给笔者念了几段他最新创作的短句。“‘ring’在英文中有戒指之意,是圆形的。但‘ring’同样有拳击台之意,因此‘ring’又是方形的。圆与方实为矛盾的,而‘ring’却兼有两者之特性。自然界的万物都是如此。”(笔者与图尼埃访谈录)

图尼埃以其独特的视角、睿智的思考,发现普通现象背后的另一面。在其难分善恶,甚至有些模棱两可的叙事中,我们更多地看到作者对社会、对世界、对人性的思考与反思。

3.2 镜像中的二元颠倒

图尼埃曾讲,“颠倒是一种意义的倒错,在很多领域可以发现这种颠倒:在洗照片过程中黑底片变成白相片,镜子中或印章中左右被颠倒,承载者变为被承载者,猎手变成猎物等等。恶性倒错意味着邪恶的出现与横行……神父祈祷怨恨,杀人犯被尊为圣人,母亲杀子等等,这都是一种恶性倒错”(Tournier 1970)。

倒错在图尼埃二元观中占重要地位,倒错使得善变成恶,恶变为善,也使得图尼埃作品的寓意变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倒错是一种基于两极的对立,表面看似不同、甚至相反,内在其实完全相同。

从这一角度看,图尼埃的二元倒错观与中国哲学中的阴阳理论颇为相似。阴阳虽为两极,相互对立,但阴阳又会相互转换、变动,最终阴阳合一。天下的万物都兼具阴阳两种特性。在图尼埃看来,善恶也是相对的,是相互转化的。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善中有恶,恶中有善。

迪弗热在日记中讲述了对“灰色”的思考,“倒错的事物围绕着一个中心轴转动,而主轴是不动的、绝对的”(米歇尔·图尼埃 2000: 181)。灰色是由主轴两侧的白色和黑色旋转构成的。图尼埃的这种深度同化的观点传达给读者的是:人类无法认定一个事物的性质,所有的事物都如同是在魔镜前的扭曲与变形。说到魔镜,图尼埃在自传体散文集《圣灵之风》中重述了安徒生笔下“恶魔之镜”的故事。“魔鬼做了个镜子,当然是一个哈哈镜,更糟的是这个哈哈镜是一个颠倒镜。在这个镜子里,漂亮变成丑陋,邪恶变成诱人之物。魔鬼长期拿着这个可怕的玩具玩耍。后来,一个最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他脑子里:他要把这个肮脏的镜子放在上帝的鼻子下面。他胳膊夹着镜子飞上天,但随着他愈来愈接近上帝,镜子开始颤抖、抽搐、扭曲,最后破碎,变成了成千上万的碎片。这个事件给人类带来了无穷的灾难,因为大地到处遍布镜子的碎片,将事物的样子扭曲。人们把大一点的碎片捡起来当作窗户,这成了住在房子里的人的不幸,而大部分的碎片被做成了眼镜的镜片,这对带眼镜的人是一种不幸。”(Tour-nier 1977:50) 这个故事反映出镜像倒错对图尼埃二元对立思想的影响,他认为世间的倒错都源于魔镜的出现,是镜子使左变成右,右变成左。

图尼埃笔下的人物中,迪弗热最具善恶倒错特性,道尔向往的目的地索多姆是个倒错的城市,吉尔·德莱也是一个迪弗热式的、具有二重人格的人物,鲁滨逊也在荒岛大喊:“恶难道不是对善的模仿吗?” (米歇尔·图尼埃 1994: 78)。而同性恋亚历山大本身就是一个亦男亦女的阴阳“倒错人”。

图尼埃习惯用左和右来代表事物的对立,左代表阳性,右代表阴性;左是好动的、离心性的,右是持久的、向心性的;左给人以活力,右给人以束缚。这种左右观在图尼埃作品中占重要地位,他甚至将文学家照此予以分类。“雨果是左派小说家,巴尔扎克是右派。”(Tournier 1981:151) 毫无疑问,图尼埃欣赏的是代表左派,向往自由、离心的一半。他甚至也用“左右”理论用来描述其笔下的双胞胎组合。“如果要将两兄弟分类,那么热衷维护双胞胎状态的保罗是右派,而渴望脱离封闭状态的让则属于左派。”(Tournier 1977:252) 他们代表的是定居民族与游牧民族的对立,是阴与阳的对立。《桤木王》更是一部以二战为背景,以定居德意志民族对游牧犹太民族大屠杀为主题的小说,作者将主人公以游牧民族的祖先“亚伯”命名,其用心不言而喻。

在图尼埃看来,对左右的判定取决于观察者所处的位置以及所看的角度,倒错只是观察角度的变化。这种由观察角度差异造成的倒错构成各种价值观的颠倒,当然也包括性取向的颠倒。因此,图尼埃作品中的同性恋主题也是一种二元对立、倒错思想的体现。

3.3 脱离善恶二元 主题思想升华

图尼埃笔下的镜像倒错是一种水平的倒错,事物的两面颠倒了位置。但在图尼埃小说中,我们还常见主人公思想的提升与升华,这正是图尼埃追求的垂直倒错。在这种倒错中“石头变成了风,大理石变身火焰”(Tournier 1988:52)。

作者认为人类从自然界升华后就来到神的世界。“这种升华如同化学理论,固体直接变为气体,无需通过液体阶段。”(Tournier 1981:71) 在“康德和文学批评”(同上:55-68)中,图尼埃以“升华和崇高”为题,谈到自己的文学创作观。他认为,是人类体内一部分“崇高的呼吸”与“崇高的肌肉”引导人们完成由固态肉体到气态圣灵的升华。这无疑与康德的“理性逻辑”相近。在《小散文》中,图尼埃也承认其文论思想中的“升华”与“崇高”是受康德思想的影响。此外,在《圣灵之风》中,他承认自己效仿卢梭创新蒙田的美学思想,“将蒙田的‘崇高’理论引入到自己的自然观里”(Tournier 1977:192-193)。弗洛伊德在阐述美学思想时,曾说将美定义为能激起我们力比多的事物。图尼埃继承力比多理论,并从矛盾的角度加以延伸,认为“美具有深层矛盾的属性”,“街道上随意一个角落中的突然跳入我们眼帘或进入我们内心的美好,可能给我们带来不可治愈的伤害”(Tournier 1981: 228) 。 可见,图尼埃眼中的美好其实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因为美随时可能化为丑恶。如在图尼埃眼中,世俗的男女婚姻就是一种反自然现象,因为“从纯美学角度看,男人要比女人高尚、先进、完美”(同上:87),而男人与女人的结合,就是男人受到力比多的欲望诱惑的结果,而这种欲望的背后会带来无尽的危机。“谁被这种力比多缠身,就会很容易在兽性般的怀孕中失去平衡。”(同上:87)

精神分析学将“崇高”定义为用无性物体代替有性物体来满足性冲动的能力。其实,就是主张将原初的性冲动通过非性的方式释放。用弗洛伊德的话讲就是一个“去性”的过程。对图尼埃来说,写作就是一种让自己升华的行为,在这种接近妄想,甚至“接近乔伊斯的极度晦涩难懂的升华” (Kristeva 1993:262)的智力创作过程中,作者体内的力比多得以充分释放。

如果说弗洛伊德的升华观是以抛弃人类肉体为条件的话,图尼埃的升华观就与弗洛伊德的观点接近。图尼埃笔下的主人公在小说末尾总是以各种形式:或是“化身太阳骑士”飞向天空;或是选择长眠于深深的桤木潭中;又或是以种种对肉体、对童真的抛弃,换来人物思想的升华和主题的提升。

图尼埃在《流星》中写道,“是炽烈的太阳使雪在没有任何的解冻条件下发生了蒸腾作用,在坚硬的、无人触及的雪的表面,弥漫着一层透明的彩虹雾。雪在没有融化、没有流淌、没有变软的情况下直接化为了水蒸汽”(Tournier 1975:625)。

图尼埃笔下人物的升华,正是通过垂直的二元性演变完成的,实现了由普通人向圣灵的升华,而升华过程中展现的万物二元性也构成了图尼埃思辨理论中的重要思想。

4 结束语

出版于1994年的《思想之镜》是一部以对立为主题的散文集,书中展示、分析了数十组对立的名称与事物,体现出作者对世界对立与统一的独特哲思。图尼埃的二元观如同中国哲学的阴阳理论,阴阳代表事物的两面,他们存在于世间万物中,相互对立,又相互转化。图尼埃以哲学家的思维和文学家的文笔为读者呈现出一个个阴阳对立统一的二元世界,在表现矛盾与倒错的背后,启迪读者对世界、对人性、对自我存在的思考。

米歇尔·图尼埃.《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4.

米歇尔·图尼埃.《桤木王》[M].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0.

Kristeva, J.LesNouvellesMaladiesdeL’ame[M]. Paris: Fayard, 1993.

Tournier, M. Treize Clés pour un Ogre[J].LeFigaroLittéraire, 1970 (12).

Tournier, M.LesMétéores[M]. Paris: Gallimard, 1975.

Tournier, M.LeVentParaclet[M]. Paris: Gallimard, 1977.

Tournier, M.LeVolduVampire[M]. Paris: Mercure de France, 1981.

Tournier, M.LeTaboretleSinaï[M]. Paris: Belfond, 1988.

Tournier, M.LeMiroirdesIdées[M]. Paris: Mercure de France, 1994.

【责任编辑陈庆斌】

OnMichelTournier’sBinaryViewofLiterature

Yang Yang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China)

Michel Tournier is a distinguished contemporary French writer of New Allegory School. Being a philosophic writer, Michel Tournier committed himself to the work of literary manifestation of his philosophical studies throughout his life, with his unique binary view of philosophy spreading all over his literature texts.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origin of Tournier’s binary view of philosophy by tracing the ideological source of his view of contradiction, and extracts three literary forms of binary view of philosophy by text analysis. 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the theoretical guidance in understanding the creation essence of the writer and the meaning of his works.

Tournier; binary view; perversion; philosophy

I106

A

1000-0100(2015)02-0137-4

10.16263/j.cnki.23-1071/h.2015.02.026

2014-11-10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法国当代作家米歇尔·图尼埃研究”(14CWW015)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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