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视阈中历史和诗学的同构性*
2015-03-18荆兴梅
荆兴梅
(江南大学,无锡 214122)
●文学研究
后现代视阈中历史和诗学的同构性*
荆兴梅
(江南大学,无锡 214122)
海登·怀特解构了传统历史主义“客观性”和“逼真性”理论内核,认为历史是诗学叙事和主观阐释,是意识形态的集中体现,它表现出隐性的权力关系和政治倾向。琳达·哈钦的“历史书写元小说”理念重新界定了文学和历史等的关系问题,探讨后现代文学文本中的历史呈现和政治介入。前者审视历史的诗性建构,后者探究文学的历史属性,然而两者异曲同工,都力证后现代框架中历史和文学的同构性本质。
海登·怀特;琳达·哈钦;后现代主义;同构性
1 引言
传统历史主义沿袭实证主义和科学主义思路,古往今来追随者众多。美国历史学家拜林说,“对过去实在之再现的精确和适当,对所撰写的事实的逼真和接近,这些仍然是衡量优秀历史著作的标准”(Bailyn 1994:8),这其实与“艺术是生活之镜”的现实主义文学宗旨一脉相承。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确立了“模仿说”和“再现论”的创作原则,对后来很长时间内的文学写作产生影响。在这样的语境下,史学家和作家先要确保描述内容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关照,然后才能顾及其他方面。当人们评价历史著作和文学作品时,“逼真性”是首先必须考虑的重要因素。
海登·怀特(Hayden White)解构了传统历史主义客观性”原则,认为历史是诗学叙事和主观阐释,是意识形态的集中体现,表现出隐性的权力关系和政治倾向。琳达·哈钦(Linda Hutcheon)对文学流派梳理后发现:无论是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科学性理念还是浪漫主义倡导的“艺术是心灵之镜”,抑或是先锋派现代主义的纯粹语言游戏,在后现代视阈中都已不合时宜。于是“历史书写元小说”(Historiorgraphic Metafiction)的概念应运而生,它重新界定文学和历史等的关系问题,探讨后现代文学文本中的历史呈现和政治介入。怀特审视历史的诗性建构,哈钦探究文学的历史属性,然而两者异曲同工,都力证了后现代框架中历史和文学的同构性本质。
2 历史的诗性建构
怀特是新历史主义理论的杰出代表。如果说传统历史主义赋予历史书写和阐释以过多的束缚和限制,那么新历史主义理论则倡导主体的解放和自由。怀特阐明了历史语言学的建构特质,其理论基础来自于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索绪尔打破了“语言和所指称的事物一一对应”的传统观念,认为语言符号中能指和所指的关系是随意松散的,这就解释了历史语言的虚构性。而在塞尔看来,说话者总是具有某种意向,并利用某些支配性规则,使听话者认同其意向。历史书写的支配性规则无疑是某些叙述惯例,这和文学表征如出一辙。根据德里达的解释,“播撒”是一切文字固有的能力,它不传达任何意义,相反永远是在肢解文本,揭露其内在的空虚和凌乱。文本不是一个超验所指(在场)的稳定结构,而是导向更为广阔而且复杂的解构世界。读者一旦进入文本,就仿佛进了曲折幽深的迷宫,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似曾相识的新经验,然而永远失去了到达本真世界的可能。(雅克·德里达 1996:51) 以上几点均表明:无论是历史书写者还是其所用语言,都不是客观中立的,都是某种意向和某些成规的体现。
新历史主义认为,语言建构的实质使得历史叙事方式不再只是形式上的“装饰”,而是某种意识形态的集中体现,表现出隐性的权力关系和权力本质。当我们把叙事理解为“话语”的时候,叙事就不仅是一种文体风格,还应该是一种意识形态,因为话语是一种与权力相关的概念,任何话语都有它的权力基础。新历史主义强调历史对当下的人们意味着什么,这是它赖以存在的基础和核心价值所在,而意义的产生则来自于叙述。对于纷繁复杂的档案材料和文献记录,不同的历史学家会选取不同事件,采取不同的叙事视角和方式,表达异彩纷呈的历史主题和伦理取向。从这个角度来看,历史书写实质上是争夺意义阐释权的政治角斗。其次,借助文化干预和政治介入,新历史主义力图使那些被社会边缘化的弱势群体能够在历史舞台上堂而皇之地粉墨登场。通过质疑历史、现实和再现这些以往被想当然地接受的观念,人们就可以将看似自然的东西去自然化,将看似神秘的东西去神秘化,实际上这是解构“宏大叙事”的过程。如此一来,那些被迫遭受剥削和压迫的人既能对统治阶级的权力结构有所洞察,也能对自身在社会中的不利地位产生警觉,从而获得斗争的勇气和力量。马克思认为,社会必定会从分裂走向融合,经历蓄奴制度、封建制度、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走向真正的人类共同体,走向共产主义。怀特认为,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共产主义不过是以一种完美的提喻式整合模式来设想的社会秩序。(海登·怀特 2004:429) 这样的构想给全世界无产阶级巨大勇气和信心,为他们摆脱资产阶级的统治以及实现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创造无限可能性。
文学离不开历史,无论是文本内还是文本外到处充斥着历史的氛围和语境。历史从本质上来讲只是抽象的概念,只有经由文本和语言的方式才能接近大众。也就是说,历史只有以文本的形式才能存在。既然历史在文学文本中留下痕迹,那么沿着这一思路就能追本溯源;既然历史具有虚构性和主观性,那么无论是冠冕堂皇的官方意识形态还是百家争鸣的个体历史视角都会在文学文本中得到展现。在这样的理论框架中,作品就会将历史的文学性和文学的历史性糅合到一起,展现其运用文化干预现实的政治意图。
3 文学的历史属性
哈钦受到怀特的历史叙事学影响,梳理古往今来的文学发展脉络,提出“历史书写元小说”的概念,为后现代主义诗学理论开启了新的篇章。
现实主义文学高举“再现论”大旗,本着“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原则,呈现了一幅幅社会风情百态图。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等都是这样的作品,它们的作者是全知全能至高无上而又隐身书外的上帝。作为西方古典文论的奠基人之一,柏拉图对现实主义的“模仿说”持批评态度,认为它只是模仿个别事物,仅抓住外形和影子,不能表现其本质。浪漫主义从柏拉图的理论中找到反叛的依据和灵感,强调最纯粹的真理存在于人们的心中,艺术是“心灵之镜”而非“生活之镜”。真正的艺术家并不是亦步亦趋地呈现外部世界的本来面目,而是表达事物对人的感官和情感产生的审美体验,通过真正的想象来表现事物。以左拉为代表的自然主义的崛起无疑给浪漫主义当头一棒,前者不仅坚决拥护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还把它推到更加稳固和崇高的地位。
“再现论”时期的历史编写和文学创作泾渭分明,历史被界定为绝对客观的事实。历史学家们不遗余力地宣扬这样的观念:只要呈现“历史事实”,它们就会自动显示其中的深刻含义和启示教谕,这一切与书写者本人是毫不相干的。然而历史小说的兴起还是让人们对这一界定质疑不断,他们开始从虚构与真实的角度来考察小说的本质问题。既然名正言顺地被归类为小说体系,为何历史小说作家要宣称此类作品中的描写比史书还要真实?既然以“逼真性”自居,为何文本中还常常充满注释和说明?这其实阐明一个道理:文学作品和史书中的“事实”不会自动跳出来说话,而要经过编写者的千挑万选和精心雕琢后才能变成条理上因果分明、读起来朗朗上口的文本,才能彰显深刻的意义和道德的教化。这样一来,哪些“事件”能够成为“事实”从而在文学和历史文本中登场就是一件大可商榷的事情,而书写者的主观能动性无疑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历史和文学之间的关系问题让当时的一些有识之士陷入深思,但只是掀起了一些涟漪而已,并没有形成颠覆之势,也没有理论体系产生。
浪漫主义对现实主义不成功的反叛给现代主义提供了很好的前车之鉴。现实主义力图对世界和历史进行再现,浪漫主义则致力于再现人类的内在心理,现代主义对它们都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断言任何再现都是不可能的行为。“现代历史和现代文学都放弃了长期统治它们的再现之理想状态。两者现在均将其作品视为对新的意义的探讨、实验和创造,不再认为是揭示、展现某种程度上已经存在,但无法马上看出来的意义。”(Gossman 1978:38-39) 反再现文艺运动的重要特征是从对内容的高度关注转向对形式的极端宣扬,在文学创作上则体现出语言的嬉戏和放纵。一些学者认为,语言革新足以引起政治变革,这股风潮愈演愈烈,到了先锋派现代主义的一些作家那里,文本俨然成了语言的迷宫。这些作家公开表示对世界和历史的不屑一顾,尤其对现实主义作家及其创作指责不断。这种语言学转向的初衷是挑战传统文学的“再现”观,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却也导致文学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它沉迷在语言的碎片和游戏中不能自拔,以至于读者感叹很多作品过于自恋不知所云。“现代主义的重大成就等于是赌博,做了一些姿态,发明了一些方法,却没有为未来的文学奠定基础。它们引领着文学朝浩瀚的空间迈进,但是注定要向回转,因为如果继续前进,文学会陷入新一轮更加彻底的分崩离析,其意思将完全晦涩难懂,其形式也永远不复存在了。”(Spender 1963:48)
在这种情况下,一种新型的后现代小说应运而生,它结合现实主义文学的通俗易懂和元小说的语言游戏,具有雅俗共赏的特点。哈钦在《后现代主义诗学》中把这类作品统称为“历史书写元小说”,它们既具有自揭虚构的元小说特征,又关照语言之外的历史文化和现实世界。“这些作品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小说,因为它们在关注写作、阅读和理解的过程时表现出明显的元小说倾向,不仅自觉表露出自身的虚构性,同时又公开关注阅读和写作历史以及小说时的行为(及结果)。换言之,在这些小说中,审美创造与社会现实、现世与历史都成了不可分割的内容。”(琳达·哈钦 1994:29)
“历史书写元小说”并非以激进的方式摧毁旧事物,而是从内部瓦解传统脉络,从而建构自身的理论体系与合法地位。笔者认为,通过与历史著作、现实主义叙述惯例、先锋派现代主义作品的对比,“历史书写元小说”对待历史、现实和读者等重大问题的态度可见一斑。首先,它在解构史书和历史小说“真实性”的基础上,对小说和历史的关系进行重新定位。费希尔的论述代表历史和小说二元对立的传统观点:“外部真实与艺术真实无关。艺术创造自己的真实,真与美在这种真实里面的自我完善没有终点。历史就迥然不同。它是在经验的层面上寻求外部的真实,寻求最佳、最完整、最深刻的外部真实,在最大限度上契合过去事件的绝对真实性”(Fischer 1970:87)。“历史书写元小说”表明,小说和历史都是叙事,它们对过去的不断重写是在追寻历史对于现在的意义,体现书写者的主观意愿。真假难辨是它们的共同本质,因为真相绝对不止一种,而是有许多种,那种非真即假、非此即彼的二元论思想早就失去合理性。卢卡契指出,历史小说可以通过表现一个概括、集中的微观世界来演示历史的进程,因此作品的主要人物应该是一个典型,综合了一般和具体,也综合了一切人类和社会的基本决定因素。(Lukacs 1962:39) 历史小说总是围绕史书中的核心人物展开,和历史保持同步和同构状态,力证所搜集事件的真实性。而“历史书写元小说”将史书中的边缘人物捧为上宾精心描摹,将其中的中心人物贬为他者,有意把边缘和中心进行互换。它以这种方式表现文本的虚构痕迹,质疑公认的历史版本,彰显历史书写背后的官方意识形态。
其次,“历史书写元小说”在解构现实主义叙述惯例的基础上,重构小说和现实世界的关系。在后现代艺术家看来,现实主义迎合读者审美趣味和阅读期待,久而久之养成人们视一切为理所当然的惰性,其政治批判功能消失殆尽。“历史书写元小说”首先摆出合作和亲近的姿态,与现实主义叙述惯例展开对话,然后揭露这些传统的虚幻本质,体现出最有效的颠覆性。“我们曾无比珍视的那些东西只是人为构建之物,而非天造地设的,而且这一人为构建之物在我们的文化中把持了一种权力关系。”(琳达·哈钦 2009:274) 主流体系的权力结构遭到质疑和消解,由此表明:文化政治和现实政治是相辅相成密不可分的,如托妮·莫里森的作品既有后现代自我指涉的特征,又对美国历史和美国黑人历史进行审视和批判,彰显出“历史书写元小说”的文化干预和政治介入意图。
再次,“历史书写元小说”在解构“语言迷宫”的基础上,重新定义小说和读者的关系。卢森特如此评论先锋派现代主义元小说:“文学并不通过任何外部指涉过程表达意义。依照这一观点,就可以把文学的表意元素从幻觉中解放出来,不再以为它们依赖于任何外部的物质和意义世界里的所指、依赖于任何物质的、以前的事情”(Lucente 1986:318)。这种完全弃外部世界于不顾的做法,俨然走进了纯文本主义(textualism)的怪圈,形成虚无主义和反沟通主义局面,让读者望而生畏,进而失去阅读兴趣。“历史书写元小说”架起文本性和现实性之间的桥梁,它汲取现实主义文学的通俗性,同时在文本中屡屡设置元小说特征。此类文本的不确定和模棱两可之处比比皆是,它邀请读者积极参与意义的建构和阐释,把阅读和评判视作文学创作不可或缺的统一整体。如莫里森的《爵士乐》就是一部广受欢迎的历史书写元小说:叙述者不时跳出来评头论足、指手画脚;小说借用反侦探小说模式来解构阅读程式;结尾采用开放性结构等。在解读文本盲点和歧义的过程中,读者的人生体验和知识结构、时代意识形态的变幻和更替等都对小说的意义和价值起到拓展和延伸的作用,惟其如此作品才具有历久弥新的生命力。
4 结束语
笔者认为,哈钦的后现代诗学和怀特的新历史主义多有相似和重合之处。他们都对历史的文本性(书写者的主观性)确定无疑,都对历史的阐释性(彰显话语逻辑和权力关系)反复论证,都试图赋予弱势人群以文化干预的力量。他们的理论归根结底是问题学,都对历史的本质提出了诘问:历史究竟是过去的事实还是话语的建构?哪一部分历史被浓墨重彩地书写?其中有意彰显和标榜的又是哪些人的价值观念和道德标准?两者对宏大叙事的解构勇气令人感到石破天惊,在死气沉沉的理性主义理论世界掀起巨大的风波,如同面对女性批评等众多后现代运动和理论一样,人们都对怀特和哈钦的标新立异之举激动不已。与此同时,两种理论的不同之处也一目了然:怀特从研究欧洲经典历史哲学著作入手,探寻历史的本质属性,即诗性或文学性;而哈钦却从梳理文学流派的演变起家,以“历史书写元小说”作为支撑,建立一整套理论体系以探究后现代文本中的历史呈现和政治意图。然而两者殊途同归,不管是历史的语言学转向还是文学的历史性转向都表明两者的同构性本质。它们对人类的社会结构和发展方向造成不小的震动,成为整个后现代理论大厦举足轻重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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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庆斌】
TheHomogeneitybetweenHistoryandPoeticsinthePostmodernContext
Jing Xing-mei
(Jiangnan University, Wuxi 214122, China)
By deconstructing such concepts as objectivity and authenticity in traditional historicism, Hayden White contends that by nature history is poetic narrative and subjective interpretation, embodying ideologies, power and politics.The theory of 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 by Linda Hutcheon redefin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ture and history by exploring historical writing and political intervention.Despite the fact that the former speculates on the poetic construction in history while the latter probes into the historical property in literature, they both justify the homogeneity between history and poetics in the postmodern context.
Hayden White; Linda Hutcheon; postmodernism; homogeneity
I0
A
1000-0100(2015)02-0133-4
10.16263/j.cnki.23-1071/h.2015.02.025
2014-03-31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二十世纪美国文学的城市化主题研究”(14BWW068)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