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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华裔诗歌的跨文化生态美学研究*

2015-03-17邹丽丹

外语学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华裔意象诗人

邹丽丹

(吉林大学,长春130012)

严歌苓用“被移植的树”来描摹文化失根处境中的美国华裔群体在特殊的文化时空中历劫多难的生命体验以及故国已远、新枝难栖的彷徨失依带来的惶惑、惊悸、失落之感。美国华裔诗歌作为这一群体的最见细密幽微的抒情载体,以其深广的认识意义和丰富的审美价值成为咂磨美国华裔族群人生况味,把摸其文化传承血脉,追索其思想源流的文学样式。然而,比之于近年来国内学界对美国华裔小说和电影研究的热火态势,对美国华裔诗歌的研究领域却呈现出与其重要性极不相称的荒疏冷寂。国内对美国华裔诗歌的研究主要是由英语专业的美国华裔文学研究队伍和中文系的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人员组成。专业背景和研究重点的差异性,创作美国华裔诗歌的语言媒介能否决定其学科归属的争议性,加之美国华裔诗人身份界定的复杂性使得这一具有丰沛的生命力、独特的诗美情趣、饱满的文化内蕴的研究领域充满幽寂孤冷情味。作为一个稚嫩的探寻方向,在美国华裔诗歌研究中,厘清学术概念与划定学科归属是必要的,但是,如果我们由于理障成见而规避一些重要选题,以面目尚未清晰为理由而忽视其审美价值,那么,研究中国传统文化海外影响的一个绝佳路径将被阻断,我们在构建美国华裔诗学体系的学术目标面前也将裹足不前。中国传统文化中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思想资源。美国华裔诗人的跨文化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使得他们能够身处异国他乡,通过传统文化的脐带汲取母国的文化养料,滋养生态审美性情,铸就卓特的生态美学品格。这种文化经验成为影响诗歌创作过程中诗人如何处理文学意象,怎样选择语言表现形式,进而形成独异的文体风格的重要因素。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美国华裔诗歌的跨文化生态美学研究这一选题得以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

1 “物我两忘”

尽量减少创作主体的经验和意识对自然意象的介入是美国华裔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特点。2006年施家彰(Arthur Sze,1950-)发表于《佐治亚评论》的诗歌《在玫瑰色的光里》(In the Rose Light)(11)大量使用动物和植物意象:“玫瑰”、“红尾鹰”、“乌鸦”、“鹅”、“喜鹊”、“鸢尾花”、“三角梅”。这些自然意象使整首诗歌充溢着自然清新的气息。在创作中对自然意象的偏爱是很多学者将施家彰和他的创作归入“生态诗人”和“生态诗歌”之列的一个重要原因。这种归类的逻辑是:文学意象因集中体现文学作品对外部世界的现实关怀而具有生态主义的色彩。在不少研究中,自然意象被强行从文本语境和创作背景中抽取、剥离、孤立起来,从而成为生态批评话语系统里落落寡合的重点研究与论述对象被推到聚光灯下。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提出文学批评的4个组成部分:作品、世界、作者、读者。以此观之,这种削足适履的研究范式囿于作品与外部世界之间单一维度的文学价值和现实意义的阐释,从而不可避免地使学术努力陷入简单、重复、低效的窠臼。

既然诗人是否选择和使用自然意象不能够作为裁定“生态诗人”和“生态诗歌”的唯一标准,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更接近生态思想和实践指向的考察维度?王国维用“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来区分艺术创作的不同境界。以作家的主体意识和个体经验对世界和作品的介入程度以及由此产生的对作品和读者的影响作为考察标准,使作品、世界、作家、读者4要素在相互影响与互动中成为有机整体。诗人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和审美活动要经历3个阶段:第一阶段,“物”是“物”“我”是“我”:在知识、教化、经验介入主体意识之前,以孩童或初民之眼观世界和自然,对周围的草木山水做出最直接的反应。孩童对大自然的认识是没有语言和经验介入的,他们与大自然的万物同呼吸共俯仰,当然更不会有意识地欣赏大自然的美并用诗歌来呈现出来。当人们开始有意识地运用经验并使用语言来描绘世界,表达对大自然的感受,脱离对周围环境的原初反应,并试图在世界中寻求关系、意义、价值的时候,我们就进入“物”非“物”的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物我两忘”:重新认识外部世界,认同并尊重大自然以及万物的自足性,最大限度地减少主体经验和个体意识对环境的介入(Wai-Lim 1978:212)。施家彰的很多生态诗歌以此观之,乃是“物我两忘”诗歌创作的范本,原因在于诗人对自然与环境的认知活动和审美活动最大限度地超然于主体意识和经验之外,从而形成卓特的艺术风格。

“物我两忘”既是诗人处理自然意象的一种写作策略,同时也体现作家对世界和大自然的审美情趣。在处理“物”与“我”的关系时,诗人主体意识、经验、知识是否介入亦是区分西方与中国审美精神的一个重要维度。西方文化中“主客二分”的“在世结构”决定主体意识和经验对世界和自然的介入,从而形成以“有我之境”为特征的审美精神,即自然世界不能独立地构成自足的完整系统,只有在人的感知、判断、表现的参与之下才能使其获得完整性。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士子们忘情山水,闲远隐逸,清真绝俗,如野云孤飞,鸿客落落傲世,于“心斋”、“坐忘”、“清静无为”之间挥洒超拔出世的审美风神。

施家彰对李白、王维、杜甫的艺术风格和精神风貌推崇备至,这与他早年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主攻诗歌专业时对中国文学和中国古典诗歌的涉猎有着直接的关系。“一个诗人的风格构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它是先天禀赋如个性、才情等等和后天社会属性的教养、学识、阅历、遭际等融会而成的艺术审美精神体。”(严迪昌2011:13)很多少数族裔作家为了更顺利地融入美国主流文学而对自己的族裔文化传承讳莫如深。在这些少数族裔作家中施家彰应该算是个异数。在2001年出版的《丝龙》序言中,他坦率直接地提出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译介成为自己艺术创作的灵感源泉。谈到施家彰对诗歌艺术的贡献时,美国女诗人内奥米·谢哈布·奈说:“长久以来,施家彰的作品以其精微的笔调,将大自然、意识、时间巧妙地融合,创作出韵律和谐、语言精巧的诗行,成为我们心灵的养料。他与亚洲各国诗人进行广泛而深入的创作交流,对《丝龙》中翻译工作全情投入,对世界诗歌艺术的贡献是不可估量的”(www.poets.org)。

2 “和而不同”

如果我们不想将文学研究变成文化研究的附庸,如果我们不希望美国华裔诗歌的卓特诗美风貌被浩如烟海的流行文化理论所淹没,从文本出发,从语言起航就成为指引跨文化文学探索之旅的唯一起点。谈到美国华裔诗歌的语言使用风格,平行结构的使用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绕过去的一道风景线。李立扬(Li-Young Lee,1957-)在2003年发表于《马萨诸塞评论》(596-597)中一首诗歌,表现出诗人对自我文化身份追寻与重新定位的主题:

Become Becoming

Wait for evening.

Then you’ll be alone.

Wait for the playground to empty.

Then call out those companions from childhood:

The one who pretended to be dead.

The one you told every secret.

The one who made a world of any hiding place

诗人多次使用反复的语言结构,使整首诗结构紧凑、顿挫协律、主旨突出。Wait for(等待)和the one(那一个)的重复出现加强短促有力的语言形式美感,渲染诗人的怅惘之情,意深而语淡,透射出整个华裔群体旧巢已远、新枝难栖的惶惑惊悸心理,表达诗人在文化失根和种族主义的夹缝中重新定义自己的文化属性的诉求。

语言作为文化的载体,一种富有生命力的语言使用模式总是深深地扎植于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和经验模式。中国传统文化之根常青,语言结构美感之树常绿。谈到美国华裔诗歌语言形式与结构的美感之来由,平行结构的大量使用是一个重要原因。“尽管对这种语言结构模式的运用并非中国文学传统所独有,在古希腊和拉丁语的经典著作中,平行结构就已经开始作为一种修辞手法被使用,但它在中国文学传统中呈现出来的,穿越时空的勃勃生机与完整成熟的体系结构使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传统都难以与之比肩。”(Andrew 1988:44)考察汉语平行结构都是从一些约定俗成的词语开始:大小、高低、生死、刚柔等等,涉及到自然世界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平行结构使一些语义相近或相反的词语,通过不同的组合排列达到结构整齐和表义和谐的语言使用效果。“相反相成”正是中国传统道家思想的重要理念:人和自然同出于“道”,在相互对立、相辅相成、相互依存中达到天与人、万物之间的和谐,体现道家的生态美学智慧。

以施家彰、宋凯西(Cathy Song,1955-)、陈美玲(Marilyn Chin,1955-)为代表的华裔诗人面对各种种族中心主义的文学评论和东方主义的阅读期待,保持华裔文学创作特色,同时,以诗歌创作技巧变革者的姿态跻身美国主流文学界,在与“去民族化”浪潮的博弈中,展现出“和而不同”的东方美学品格。“对亚裔美国诗人来说,在创作中展现或强调自己的身体特征,是对种族主义刻板印象的一种抵抗。”(Zhou 1996:124)宋凯西在《出自我们的手》中写道,“这首诗是关于做一个中国人的诗,/拥有鸡油一样光荣的肤色”。陈美玲也在诗歌写作中高调渲染自己的黄皮肤。美国华裔诗歌的一类重要主题是表现诗人面对西方主流文化的复杂心态和对母国文化的一种怀想,表达出在异质文化的语境中重新找到自己的文化定位的彷徨。“面对新的困惑,少数族群是应该牺牲文化的差异性,被西方文化消音,来获得主流文化的一席之地,还是要保持族裔性并使之国际化,从而取得普适的价值?这也是华裔美国文学发展所面临的抉择。”(邹丽丹2014:140)李立扬在谈到自己的民族性与艺术创作的关系时说:“尽管我无法区分华裔身份是我的优势还是劣势,但是我所能做的就是像一个局外人一样进行写作……振奋人心的是,诗人在任何一种语言面前都是客人”(Zhou 1996:131)。这表明诗人已经超越“华裔作家”的文化标签带来的创作局限,而是将为全人类而创作优秀作品为终极目标。认同不同肤色的文化并存,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理解、交汇、沟通,这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道家思想倡导的以“相克相生”、“和而不同”、“和谐共处”为特征的生态智慧。

3 “圆融一体”

“作家诗人们笔底的任何哀乐悲欢,均导之于他们对现实人生的体察辨味,他们的心绪情思的涟漪波澜,实即生活于其间的社会众生相和人格化了的自然环境在心魂深处激起的回响。因而凡是赞颂、抨击、怡悦、悲怨、哀生、悼逝等等,莫不是他们对现实生活所独擅的是非、美丑的评判形态。”(严迪昌2011:3)浸淫传统文化精神和寄寓士大夫人生理想的中国古典诗歌因其宏富的思想文化容量对海外华裔作家散发出恒久的吸引力。

美国华裔诗人对中国古典诗歌美学心追手摹,尤其是对才子名士的隐逸气派和清俊风骨魂牵梦萦。施家彰用诗集《柳风》(1972)中的短诗《李白》(Li Po 1972)和诗集《两只渡鸦》(1976)里的短章《王维》(Wang Wei 1976)表现诗人在中西文化汇融的生存处境中,在被主流文化边缘化的文化际遇里,通过文化寻根和历史记忆保持与强势文化之间的张力。另一位重要的美国华裔诗人陈美玲诗歌创作的一个突出艺术特色在于,“与中国古典诗歌的互文性,她大量使用中国文学典故,直接引用汉诗英译或中国文字入诗,或戏仿、呼应中国诗人诗作”(蒲若茜李卉芳2014:159)。

“托物言志”是中国古典诗歌创作的一个文学传统,这也成为美国华裔诗人的一种独特的写作策略。所托之物大多为“梅”、“兰”、“竹”、“菊”等承载中国儒家文化倡导的人格特质与人生理想的自然存在物。鲁枢元先生将整个生态系统划分成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自然生态主要是指自然万物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社会生态意为人类社会中的所有人与人间的相互联系;精神生态则处理的是人和自我之间的互动。在华裔诗歌的创作中,“托物言志”假托自然存在物,书写人的精神追求,使自然存在物、社会文化生态、精神家园3者浑然一体,在相互影响和制约中构成一个有机的审美综合体,折射出诗人将自然与社会和自我融为一体的整体主义生命观。中国古代的道家和儒家都提出宇宙万物是一个整体的观点。老子的自然观认为人是天地万物的一部分,这是中国最早的“天人合一”论。庄子进一步概括老子的生态整体观,提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同一”。陈美玲在《矮竹》(1987)中以“竹”的意象自比,化用竹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代表君子“行洁”、“志远”、“质清”的写作传统。诗人着重刻画矮竹“根尚浅”和“阴未成”的特质,寄托作为母国传统文化的“想象共同体”的华裔群体,被移栽到异质文化的土壤中所面临的文化困境。施家彰在诗集《红移网:1970年-1998年诗选》(1998)中多次使用“树”的自然意象。在这些流散作家的笔下,自然意象大多具有流动性、迁徙性或变动性的特点,因为感同身受的生命移植的创伤感和生命流徙的疼痛感使华裔诗人对这些自然意象倾注更加深厚的关怀和仁爱,表达“圆融一体”的生命观。更为可贵的是,他们能够在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之上有所超越,这正是美国华裔作家对中国文学、美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做出的贡献。

4 结束语

诗人在创作中使用自然意象的多寡并不是裁定生态诗人和生态诗歌的唯一标准,更重要的是要考察这些文学意象在文本中的呈现方式以及由此透射出来的创作主体对现实世界和自然的态度。诗人以白描的手法表现自然意象,超越个体经验对自然存在物的介入,体现中国传统“禅宗”思想里对待人和自然时“物我两忘”的生态审美精神,从而使作品获得“舍筏登岸”的艺术美感。平行结构作为饱含儒家思想精髓的语言承载体,被华裔诗人创造性地使用,在继承中国文学传统的基础之上有所超越,在多元文化与文学传统并存的文化与文学生态中,呈现出华裔诗人和诗歌创作“和而不同”的美学品格。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山水情怀”、“诗酒情怀”、“隐逸情怀”通过文化记忆和经验模式的脐带,将母国文化输送给华裔诗人,使他们通过对诗意的人生理想和丰富的内心世界的追求,实现与外部世界和自然的一体化,以创作实践和现实人生形成对儒家“内圣外王”观的一个注脚。

“生态”一词是来自西方的舶来品,“生态问题”是“主客二分”的自然观导致的人为问题。为解决生态危机应运而生的生态文学以及生态文学批评,其理论和实践指向都是“向外转”,即诉诸科学来寻求摆脱生态问题的出路。在以“主客一体”为思想基础的中国传统文化中,自然、社会、人被视为一个有机整体。这种整体主义的自然观使中国传统文化中潜藏着丰富的生态思想资源,蕴含着以“向内转”为特征的博大精深的生态智慧。这也是目前全世界生态学者把目光投向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原因。伴随着国际学术交流日益便捷,中国学者是紧紧跟随西方批评话语亦步亦趋,还是要在合理借鉴的前提下,在立足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之上有所取舍,有所超越,进而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批评话语?在西方美学理论中,“美”是源于数的和谐与比例,美学的任务就是去发现这种和谐与比例。“韵”则是中国古典美学和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范畴。“气韵”、“神韵”、“妙韵”、“韵外之致”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深厚的美学思想。在跨文化语境中,通过文本线索寻绎中国传统文化的生态智慧与美学韵味是中国学者在国际生态批评的浪潮中发出的声音,对于深入发掘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的当代价值和建构成熟与完备的美国华裔诗学体系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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