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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月亭》本事考辩

2015-03-17

关键词:汴梁南戏金主

石 超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拜月亭》本事考辩

石 超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通过比较关汉卿杂剧《闺怨佳人拜月亭》和南戏《拜月亭》世德堂本、《风月锦囊》本等“拜月”之前的内容,发现《拜月亭》的故事背景与金元交战、金主迁都的史实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不仅年代、地理高度相符,而且保留了金之风俗,因此,《拜月亭》本事应非后人改编的宋金交战而是金元交战,《拜月亭》故事当是由此演化而来。

关汉卿;《闺怨佳人拜月亭》;《拜月亭》;世德堂本

《拜月亭》作为四大南戏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一部,长期以来备受关注,明人早就有对其语言风格、作者问题的争论,后又有和关汉卿杂剧《闺怨佳人拜月亭》孰先孰后、谁改编谁的争论。关于《拜月亭》产生的年代问题,学界也一直存在分歧,大致有以下三种意见:

第一种意见以侯百朋先生为代表,认为《拜月亭》应该产生于南宋时期。虽然现今流传的《拜月亭》都是以元朝进攻金朝京城中都、金主迁都汴梁为背景,描写战乱中一对男女的悲欢离合之事,但从世德堂本中可以爬梳出某些痕迹,实际上是以宋金交战为背景,只是后来被人改编,变为以金元交战为背景,这也证明早在南宋时期即出现了戏文《拜月亭》[1]。

第二种意见是多数学者认同的,认为《拜月亭》产生于元代。明徐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名目里载有《蒋世隆拜月亭》,《永乐大典戏文目》里载有“一三九八九,戏,王瑞兰幽怨拜月亭”。这些记载虽然和关汉卿剧《闺怨佳人拜月亭》在剧名上有细微差别,具体内容却大抵无二,所以很多人都认为南戏《拜月亭》是蹈袭关剧而来。何良俊认为“其《拜新月》二折,乃隐括关汉卿杂剧语”[2]。王骥德云:“南戏自来无三字作目者,盖汉卿所谓《拜月亭》,系是北剧,或君美演作南戏,遂仍其名不更易耳。”[3]王国维、吴梅、陈中凡等亦同意此说,王国维在《元刊杂剧三十种序录》中“新刊关目闺怨佳人拜月亭”条云:“此剧纪事与南曲《拜月亭记》同,皆谱金宣宗南迁时事,乃南曲所从出也。明人如何元朗、臧晋叔辈,激赏南《拜月亭》,以为在《琵琶》之上。然南曲佳处,多出此剧。盖何臧诸氏,均未见此本也。”[4]238青木正儿也认为:“《拜月》系改作前人之杂剧,关目固无论矣,即曲辞亦往往有蹈袭之处,在艺术的态度上颇有可议者。”[5]此外,原本虽已散佚,但通观现存各种版本的《拜月亭》,可发现其语言基本上保留了元人“本色”的风格,其中以世德堂本更为质朴自然,少刻意雕琢之迹。

第三种意见以王国维为代表,认为南戏《拜月亭》产生于明代。他在《罗懋登注拜月亭跋》中云:“世之论传奇者,辄曰《荆》、《刘》、《拜》、《杀》,皆明初人作也……今案此本第四折中,有‘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句’,此乃用明太祖微行时为阉豕者题春联语,可证其为明初人之作也。”[4]247-248

除以上三种观点外,洛地的看法也较具代表性,他认为:“女真金皇朝用汉人为兵部尚书,取汉穷士、女真草寇为文武状元,此三家又互结为兄弟姊妹,又互结姻亲,团圆为一家。……《拜月亭》故事,正是在这样特定的历史情况下的社会情绪的反映,其潜在的重大政治主题便是:宋、金宜连和共御蒙古。”[6]即作者截取“西北天兵起”、“车驾南迁汴梁”这一政治背景是另有深意的,它既是重大历史事件的一种揭示,也寄寓了宋、金应该联合共同抵御蒙古的厚望。由此可认定洛地是认为《拜月亭》产生于金元时期的。

除了侯百朋之外,上述几种观点对于《拜月亭》的本事问题都着力不多,爬梳清楚《拜月亭》的本事,更有利于我们确定《拜月亭》产生的年代。虽然《拜月亭》原本今已散佚,流传至今的版本又各不相同,但目前可见的各种版本(包括关剧《闺怨佳人拜月亭》)都无一例外地以金元交战为背景,讲述蒋世隆和王瑞兰的爱情故事。由此可见,金元交战、金主迁都汴都或许与《拜月亭》本事具有某种一致性,通过比较历史记载和《拜月亭》各个版本的描述,笔者认为,这种看法是成立的。

关于《拜月亭》的版本,不管是全本还是选本,俞为民、徐宏图、车锡伦、田仲一成等都做过相当精深的研究,学界目前一般公认“锦本”与“世本”最接近古本原貌。值得一提的是,田仲一成在《南戏〈拜月亭〉剧本的分化以及其流传》一文中,将《拜月亭》的版本分为六个系统,即古本、准古本、闽本、京本、徽本以及弋阳腔本,其中古本为《风月锦囊》、《南曲九宫正始》和《旧编南九宫宫谱》所收,准古本为《南曲谱》、《南音三籁》、《吴歈萃雅》和《词林逸响》所收,闽本为世德堂本和凌延喜本,京本为容与堂本、暖红室本和汲古阁本。他还认为闽本是带有古本因素的坊刻通俗本,宾白很多,根据演出本而来,处于雅俗分歧的关键地位,而且世德堂本比凌延喜本更接近于古本[7]。俞为民通过比较世德堂本与《南曲九宫正始》所引录的元本佚曲,认为“世德堂本虽也对元本的曲调作了改动,但与其余明刊本相比,改动的程度不大,有的只改动了元本的曲文,仍保留着元本曲调的句式、平仄等格律,而其他明刊本则不仅改动了元本的曲文,而且也改掉了元本曲调的句式、平仄等格律”[8]。又据明沈德符《顾曲杂言》中记载:“《拜月亭》后小半,已为俗工删改,非旧本矣。今细阅‘拜新月’以后,无一词可入选者,便知此语非谬。”明凌蒙初亦云:“曾见先辈云:《拜月亭》自‘拜月’之后,皆非施君美原本。”[9]689“余于白下,会江右龙仲房,出所得沈伯英抄《拜月亭》不全旧本,皆错讹零落,至不能读。大约后数折与时本绝异”[9]692-693。此外,锦本摘录的九折也止于“瑞兰拜月”,由此可以推断,世本和锦本在“拜月”之前的内容是最接近于古本原貌的,再通过比照关剧《闺怨佳人拜月亭》,笔者发现,《拜月亭》的故事背景与金元交战、金主迁都的史实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不仅年代、地理高度相符,而且保留了金之风俗,绝非后人套用改编宋金交战而来,其故事背景当是直接架构在金元交战、金主迁都汴梁的史实上。

王国维由“双手劈开生死路”认定南戏《拜月亭》为明初人所作,稍显武断。世本第五折“兴福操兵”中有“双手揆开生死路,番身跳出是非门”一句,与“双手劈开生死路”有一字之别。据陈尚古《簪云楼杂说》记载:“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是明太祖朱元璋给一名阉猪杀猪的屠夫写的春联。梁章巨《楹联丛话》、姚之骃《元明事类钞》和赵翼《陔余丛考》也都有类似记载。仔细比较发现,句式虽同,但用字差异较大。此外,“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也见于《辱亲记》、《精忠记》、《水浒记》、《义侠记》、《杀狗记》等戏曲,可知这两句已成为当时戏曲创作中的常用熟语。陈万鼐也认为“仅由两句确定其时代,似嫌武断。况此两句亦见于杀狗、浣纱、明珠等戏,以俗语入剧”[10]。这两句应系明人改编时加入的,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如世本第三十六折“试官考选”中有“升降周律流九道循环通达遍群芬,大明显耀无私照垂影清波瓮锦文”,“大明”明显系明人手笔。从“番兵”、“虎狼军”等蔑称亦可见明人改编的痕迹,所以,南戏《拜月亭》不可能产生于明代,这一点学界早有定论,无需赘言。

侯百朋从世本出发,推测《拜月亭》系后人更动了交战双方,变宋金交战为金元交战。笔者认为,这一观点缺乏足够的证据,臆测的成分颇多,通过仔细比较,可以认定《拜月亭》就是以金元交战、金主迁都为背景。

第一,金元交战、金主迁都汴梁确有其事,而且细节层面都与《拜月亭》中的描写具有惊人的一致性,后人无需更动交战双方而去进行艺术加工,只需据实描写即可。另外,从《南词叙录》中收录的“宋元旧篇”来看,多系历史剧,一般是直接架构或是改编某一史实,未有改装、嫁接之说。如《司马相如题桥记》、《孟姜女送寒衣》、《赵氏孤儿》、《苏秦衣锦还乡》、《秦桧东窗事犯》、《苏武牧羊记》等。

1211年春和1212年秋,蒙古人先后发动了对金的进攻。1214年3月,成吉思汗各军会集于中都城北,刚即位不久的金宣宗命完颜承晖去和蒙古军议和。金廷“献纳童男女各500名,绣衣、御马3000件、匹,大批金银珠玉,献公主(以完颜永济之女岐国公主归蒙古主),以表示对蒙古的屈服”[11]2125。之后,金宣宗以财用匮乏为由,认为中都不可守,决定迁都汴梁。在迁都问题上,金朝内部存在极大争议。元帅左都监完颜弼奏请弃中都前往南京开封,阻长淮,拒大河,扼潼关以自固。这一点与世本第四折“金主设朝”中所说的汴梁“东有秦关坚固,西有铁隘难攻,南有潼关,北有巨海”有一定的相似性。左丞相徒单镒则反对,认为固守京师才是上策,术虎高琪也同样主张据守中都[11]2128。这段记载与《拜月亭》中陀满海牙和聂古列的争执是一致的。

《金史·卷十四·本纪·宣宗上》记载:

至宁二年,“三月辛未,遣承晖诣大元请和。……庚寅,奉卫绍王公主归于大元太祖皇帝,是为公主皇后。……夏四月乙未朔……至是以大元允和议,大赦国内。……乙亥,辍朝。上决意南迁,诏告国内。太学生赵昉等上章极论利害,以大计已定,不能中止,皆慰谕而遣之。诣原庙奉辞。戊寅,将发,雨,不果行。以南京留守仆散端等尝请临幸,及行,先诏谕之。辛巳,诏迁卫绍、镐厉王家属于郑州。壬午,车驾发中都。是日雨,至甲申止。丙戌,次定兴。……秋七月,车驾至南京。诏立元妃温敦氏为皇后。八月甲午,以立后,百官上表称贺。庚子,皇太子至自中都。”[12]303-304

宣宗二年五月南迁汴梁,壬午出发那天正值大雨,直至甲申方止。根据这一史实演化而来的王氏母女风雨中逃难的情景,杂剧和南戏诸本中都有非常精细的刻画。关剧《闺怨佳人拜月亭》第一折:

【油葫芦】分明是风雨催人辞故国!行一步一叹息,两行愁泪脸边垂,一点雨间一行恓惶泪,一阵风对一声长吁气。(做滑擦科。唱…) !百忙里一步一撒!嗨!索与他一步一提!这一对绣鞋儿分不得帮和底,稠紧紧粘软软带着淤泥。

【天下乐】阿者!你这般没乱慌张到得那里?(夫人云了。)(正旦做意了。唱…)兀的般云低天欲黑,至轻的道店十数里。上面风雨,下面泥水。阿者!慢慢的枉步显的你没气力。[13]30-31

世本第十三折“瑞兰逃军”:

【渔家傲】不念去国愁人,最凄惨零零的雨若盆风如箭急。

【剔银灯】迢迢路,不知那里。前程去,安身何处。(旦)天那一点雨,间一行恓惶泪。一阵风,对一声声愁气。(合)云低天色傍晚,子母命存亡,兀自未知。

【掷破地锦花】(旦)娘绣鞋儿,分不得帮和底,一步步提,迫忙里腿儿脚儿。(夫)我儿冒雨伤风,带水拖泥。(合)步难移,全没些气力。[14]44

后世通行的其他全本中也都有类似描写,可知风雨交加之际的迁都确实在当时留下了惨痛的回忆。从文字描述来看,文学想象和历史巧合的程度不可能如此之高,当是逃难者亲身经历或是深有体会。就这一层面而言,作为金之遗民的关汉卿据实撰写具有极大的可能性。关汉卿生卒年问题,学界大致有三种说法:一、生于1210年左右,卒于1298~1300年之间;二、生于金哀宗正大元年(1224年),卒于元成宗大德元年至四年之间(1297~1300年),享年约七十五六岁,或不能逾八十之外;三、生于金末,卒于大德之间,享年约七十余岁[15]。无论哪一种说法都可证明关汉卿离金主迁都汴梁的史实不远。马建华也认为:“从故事时间发生的精确性与风俗描写的准确性看,元杂剧《拜月亭》当创作于这场迁都逃难的不久年代,关的出生年恰好是金宣宗二年这场迁都离难的前后。关汉卿从父辈们口中听到了迁都的故事传说而将之写成杂剧,其写定年代约在金末元初。”[16]

此外,关剧《闺怨佳人拜月亭》第二折:

【贺新郎】自从都下对尊堂,走马离朝,阿马间别无恙?(孤认了。)(正旦唱…)则恁的由自常思想,可更随车驾南迁汴梁,教俺去住徊徨,家缘都撇漾,人口尽逃亡,闪的俺一双子母每无归向!自从身体上一朝出帝辇,俺这梦魂无夜不辽阳![13]37

辽阳是金之旧地,此段曲文不仅仅是闺怨女子的一声长叹,也是孤臣遗民伤心亡国之痛的写照。从第一折中“忽从西北天兵起”可知,撰写本剧时,金已灭亡。关汉卿作为金之遗民,有此感叹亦在情理之中。如果根据原有底本,改动交战双方再来抒发这种亡国之痛,则会逊色很多。

第二,侯百朋从“西北天兵起”和“东行和番”方向上的矛盾,认定当是宋金交战。还认为蒙古出兵的原因是“叵耐南朝好生无礼,欺负咱。每往时三年一度小进贡,五年一度大进贡,如今不来进贡,是何道理?”这一点符合宋金而非金元史实。关于这两个问题,也可从金元交战史中找到足够的证据。

金主从中都南迁汴梁时派王尚书东行和番,从中都东行,当是去辽东地区,即金之旧地“上京”。世本第二十九折“驿中相会”:

【上马娇】(夫)干戈动起来。车驾迁都汴梁。儿夫离上京,路遥人又远。[14]59-60

由此可知王尚书和番的方向当是辽东,这是符合历史记载的。1211年,蒙古人发动进攻时,金朝虽还可以严密控制辽东地区,但已将东北地区的北部和中部丢失了,源于耶律留哥的叛乱。1212年,耶律留哥宣布臣服于成吉思汗后,迅速控制了东北地区的中部和北部。1213年,成杰思汗允许其自称辽王。1214年,金廷出兵前去镇压却失败了。1212年,成吉思汗已派哲别在辽东之战中攻取东京。金主迁都之际,辽东地区已并非全部归金所有,王尚书前去和番亦属成立。而不是侯文所说金朝不可能有两个朝廷,内地派番兵攻金,金主派人“和”内地之“番”。

此外,各版本的南戏《拜月亭》中皆有蒙古兵临榆关一说,世本第六折“金主设朝”:“近日听闻,大朝军民,犯侵本国边界,军马已到榆关……近闻大朝军马侵患本国边界,军马已到榆关,离俺中都三百二十里田地。”《六十种曲》中的《幽闺记》亦是如此。“榆关”有两层含义:一指范围广泛的军事防区概念;二指榆关镇,位于抚宁县中部地区。金刘著有《出榆关》一诗:“羽檄中原满,萍流四海间。少时过桂岭,壮岁出榆关。奇祸心如折,羁愁鬃已斑。楚累千万亿,知有几人还。”查阅《1141AD年宋金对立时亚洲形势图》[17]可知,榆关在燕京(中都)正东偏北一些,距中都的距离与文中描述相仿。1211年9月,蒙古曾攻陷德兴府,10月进军至缙山县,离中都只有一百八十里。1213年秋,成吉思汗会合东西两路兵马在阴山脚下驻营,准备再次进攻金廷。由此说明王尚书东行和番是有其合理性的,不存在方向上的矛盾。至于用“西北天兵”形容蒙古兵与从东面进攻并不存在矛盾,“西北天兵”当是指蒙古的起源和发展地而言,与进攻方向无关。

蒙古出兵的原因是金廷未按时进贡,关剧中并未提及,多系后人改编丑化蒙古时所加,并不能以此作为认定交战双方的根本标准。而且,金廷于1214年3月与蒙古议和时,已向蒙古称臣,就此演化也无不可。至于侯文中指出的南北分区的概念,只是后人的一种通行说法,不能因此而无视蒙古与金南北对峙的事实。金宣宗命完颜承晖传达他的诏令时也说“南北讲和,不许擅出兵”。通过南北的地域概念来认定交战双方为宋金,这种说法是不能完全成立的,如果把交战双方认定为金元,却是符合地理事实的。

第三,《拜月亭》中的年代、地理与金元历史完全相符,而且文本中还保留了一些金朝的风俗习惯[16]。

1214年,金主迁都时,都城在中都。《金史·地理志上》记载:“中都路,辽会同元年为南京,开泰元年号燕京。海陵贞元元年定都,以燕乃列国之名,不当为京师号,遂改为中都。”[12]5721153年,海陵王迁都燕京,改称中都。元朝时,更名为大都。“世祖至元元年,中书省臣言:‘开平府阙庭所在,加号上都,燕京分立省部,亦乞正名。‘遂改中都,其大兴府仍旧。……九年,改大都。”[18]13471272年,中都才更名为大都。

汴梁,北宋时称东京,因其地旧属唐代汴梁,又名汴梁。“东京,汴之开封也。梁为东都,后唐罢,晋复为东京,宋因周之旧为都,建隆三年,广皇城东北隅,命有司画洛阳宫殿,按图修之,皇居始壮丽矣。”[19]2097宋周密《癸辛杂识》有“汴梁杂事”,宋魏了翁《古今考》也有“宋置开封府汴梁为京师”的记载。金灭北宋后,改东京为“汴京”。“南京路,国初曰汴京,贞元元年更号南京。……开封府,上。留守司留守带本府尹,兼本路兵马都总管”[12]587。元朝攻占开封后,在此设南京路,后又改为汴梁路。《元史·地理二》载:“二十五年,改南京路为汴梁路。”[18]1401又据施国祁《金史详校·卷八上》记载:“南京路遇敌军,南当作汴,案金有两南京,平州称南京,天会四年已更名汴梁称南京,贞元元年始建号,是时别无此路。”[20]

查阅明人撰写的《开封府志》,可以更清楚开封地名的流变情况:

唐:太宗贞观十七年郑州河清。十八年秋汴州大水。高宗永徽六年汴郑等州大水害稼。

五代:唐明宗长兴二年四月汴州封禅寺门火。周世宗显德二年汜水生紫芝数茎,三年汴都大水。太祖广顺六年六月汴京天地晦冥。

北宋:乾德二年汴京地震陈州火。五年汴京地震陈州火。七年陈州献紫芝四十九茎。五年汴京大旱。真宗咸平元年正月戊寅汴京西北有雷电。二年汴京旱甚。景德元年春正月汴京地震。

宣和元年夏汴京茶肆中龙见。五月汴京大雨水水高十余丈。六年正月汴京连日地震宫殿门皆有声。

金:天兴元年五月汴京大疫,贞元三年六月汴京火。

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河决汴梁。顺宗元统二年春正月庚辰汴梁雨血。王正十四年春正月汴河水五色。

国朝(明):洪武五年六月开封府诸县蝗。嘉靖七年,开封府大饥,八年大饥,十七年开封府大饥,十八年开封府饥。[21]

由此可知,虽然金朝在贞元元年(1153年)将汴京更号为南京,但由于自古以来“汴”之称谓的影响,依然有汴梁一说,这也是在关剧中同时出现“汴梁”和“南京”两个地名来指代同一个地方的原因。关剧第二折“则恁的由自常思想,可更随车驾南迁汴梁,教俺去住徊徨”,“男儿,我交你放心末波!(唱…)只愿的南京有俺亲娘,我宁可独自孤孀,怕他待抑勒我别寻个家长,那话儿便休想!”[13]37-39宋代的南京并不是“开封”,而是应天府。《宋史·地理志一》载:“南京,大中祥符七年,建应天府为南京。”[19]2104蒙古攻下开封后,于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改南京路为汴梁路,这是开封又称为汴梁的开始,此时的南京一名已不存在,但在后世印行的各种版本的南戏《拜月亭》中,依然将“南京”与“汴梁”混用,并多次出现,这当是改编关剧时遗留的痕迹。

关剧《闺怨佳人拜月亭》第四折“沽美酒”:

【沽美酒】骤将他职位迁,中京内作行院,把虎头金牌腰内悬,见那金花诰帝宣,没因由得要团圆。[13]54

中京指今之洛阳,金兴定元年(1217年)改河南府为金昌府(治洛阳,即今洛阳市),建号中京。到公元1234年金朝灭亡,其间洛阳一直作为金之陪都。即金南迁汴梁后,中京与南京同具都城的性质,所以关剧才说“中京内作行院,把虎头金牌腰内悬”,此亦可说明关剧在历史细节层面上的高度一致性。

除了年代、地理上的一致性外,文本中还保留了一些金朝的风俗习惯,非金之遗民断不能如此。关剧中运用了女真方言,“阿者”指代母亲、“阿马”指代父亲。药名“三一承气汤”也是出自金刘完素撰于1172年的《宣明论方》。

关剧中王瑞兰请求蒋世隆结伴而行的理由是:“哥哥道做:军中男女若相随,有儿夫的不掳掠,无家长的落便宜。(做意了。云…)这般者波!(唱…)怕不问时权做弟兄,问着后道做夫妻。”[13]32反映了当时兵寇不掳有夫之妇、专掠未婚女人的规矩和习惯。因为金代遗留了母系氏族的遗风,已婚妇女地位很高。这也正好点明了王瑞兰主动说出这番话的原因,不然出于未婚女子的心理,又是大家闺秀,不太可能冒然直接说出权做夫妻之语。据洪皓《松漠纪闻》记载:“大辽盛时,银牌天使至女真,每夕必欲荐枕者。其国旧轮中下户作止宿处,以未出适女待之。后求海东青使者络绎,恃大国使命,惟择美好妇人,不问其有夫及阀阅高者。女真浸忿,遂叛。”[22]女真人可以让辽之使臣与普通人家的未婚少女同居,但不能容忍他们染指有夫之妇和大户人家的女儿。可见王瑞兰对蒋世隆主动说出“权做夫妻”之语完全是出于保护自身安全的需要,否则会显得非常轻挑,不符合大家闺秀的仪止。

世本中的这一段描述则变成了:

(旦)事到如今,怎生惜得羞耻。念孤怜寡,救奴残喘,带奴离此免灾危,不忘恩义。……(生)娘子我是孤儿你是寡女,厮赶着叫人猜疑。(旦)乱军中谁来问你。(生)缓急间语言,须是要支持。(旦)路中不拦当,可怜做兄妹。(生)做兄妹倒好,只奈面貌不同,有人盘问着,交咱甚言抵对。(旦)有个道理。(生)有甚道理。(旦)怕问时权说做夫。(生)娘子说话好轻薄,小生是黉门中秀才,怎的去叫我做夫。(旦)不是做夫,夫字下面的。(生)夫字下面的不是夫子,是夫人。(旦)冤家他明明知道,故意诈骗奴家,怕问时权说做夫妻。[14]47

这段文字在“权做夫妻”一事上大做文章明显是为了增强舞台表演的科浑效果,但因“面貌不同”不能做兄妹而不得不“权做夫妻”则稍显牵强,不如关剧自然,这当是后人改编时未留意金之风俗的结果。

综上,《拜月亭》讲述的是蒙古围攻中都、金主迁都汴梁过程中一对青年男女患难相携的爱情故事,故事背景与历史细节有着高度的一致性,年代、地理也都相符,而且文本中还凸显出了金之风俗的影响,因此,《拜月亭》本事应非宋金交战而是金元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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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施国祁.金史详校·卷八(上):上海图书馆藏清光绪六年会稽章氏式训堂刻本[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本(第293册),2002.

[21]曹金撰.开封府志三十四卷:日本内阁文库藏明万历十三年刻本[Z].济南:齐鲁书社,《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影印本(第76册),2001:470-473.

[22]洪皓.松漠纪闻[M]//李澍田.长白山丛书初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23-24.

[责任编辑 彭国庆]

2014-04-22

石 超,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主要从事明清文学与文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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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3699(2015)02-022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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