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言小说中的家庭结构
2015-03-17高露洋
高露洋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论莫言小说中的家庭结构
高露洋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摘要:莫言小说中的家庭结构往往呈现出一种破碎化的状态。父子关系、母子关系、夫妻关系、兄弟关系都处于失和的状态中,明显有悖于传统的家庭想象。这既源于莫言“恋母情结”的象征化表达和对性解放的刻意追求,也源于莫言童年的创伤性经验。莫言的家庭书写体现了摆脱国家神话的桎梏后,在欲望宣泄的浪潮中个人与家庭重新建构的困难。而莫言对儿童视角的选择,也意味着他重新整合家庭结构的失败。
关键词:莫言;家庭结构;欲望;儿童视角
莫言的小说往往以家庭为核心展开叙事,通过家庭的变迁或家庭内部的日常生活折射出历史演进中的非理性和人性的挣扎、裂变,并在其中寄寓自己对历史、人性的反思。而目前学界只是把莫言小说中的家庭视为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或者单纯的故事发生的环境,没有深入探掘其小说中家庭结构、家庭伦理与小说中历史显现、人物关系、道德评判、价值追求、叙事策略之间的幽微勾连。具体分析莫言小说中的家庭结构以及家庭成员的关系,可以为更好地把握莫言小说的历史文化内涵、叙事策略和创作心理提供一个新的切入口。
一、残缺与畸形:莫言家庭书写的文本显现
对家庭或家族的书写在中国文学中一直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五四新文化运动以降,在个性解放的浪潮中,作家开始着重批判家庭对个性的压抑,揭示追求个人理想与维护家庭之间的矛盾,显示新旧两种文化加诸知识分子身上的精神创伤,尤以巴金的《家》、老舍的《四世同堂》、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为代表。其中,老舍更是直接审视“四世同堂”这一理想的家庭模式来批判传统文化的封闭保守。但是“四世同堂”只是理想的家庭模式,它并不广泛存在于乡土中国。因为大家族的维护不仅需要一个权威家长的存在来统摄整个家族的事务,还要求有十分雄厚的资产来供养整个家族的开销,家庭成员之间也需要达成一定程度的谅解才能维护整个家族的团结不至于分家。另外,从国家控制的层面上讲,“大家族祠堂建立了崇拜共同祖先的制度,它为大的家族集团和家族祠堂的联合提供了基础,随其而来的是大笔的捐款;还为政治上抵制中央权威提供了一个道德和经济的基础,因此这是不能容忍的”。与文化上的鼓励赞许不同,在实际政治中,中央政权一直在压制大家族的发展。所以,绝大多数家庭不是以大家族的模式存在,而是以哈维兰所说的“扩大家庭”存在。“这种家庭,部分是配偶家庭,部分是血亲家庭,它可能包括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也许还有伯叔和姑婶,以及一二个堂兄弟姐妹。所有这些人,他们或有血缘关系,或有婚姻关系,都在一起劳动和生活。”这样的家庭模式在中国北方更为普遍。莫言小说中的家庭包括的成员主要为父母和子女,较少涉及到祖父母一代,而且多为追忆的性质,与伯叔的联系与大家族相比也较松散。因此,莫言的小说更应该被称为家庭小说而不是家族小说。
梁漱溟认为,家庭伦理应当是“父义当慈,子义当孝,兄之义友,弟之义恭,夫妇、朋友乃至一切相关之人,随其亲疏、厚薄,莫不自然互有应尽之义”。而在莫言的小说中,家庭结构往往是破碎的,总会有重要的家庭成员在整部小说中处于缺席的状态。家庭伦理往往是失和的,父与子的关系、兄弟姐妹的关系、母子的关系都不是传统的人伦之爱,而是竞争对抗的关系或沦为暧昧的欲望表达对象。
(一)对父亲形象的污名化、阉割与取消
在父权制社会中,父子关系是最为重要的,不仅涉及到整个家族的延续,也涉及到财产的继承,儿子处于父亲的严格管制中。在莫言的小说中,父子关系一般是失和的,要么是强硬的父亲对儿子进行管束压制,造成儿子的精神和肉体创伤,进而激起儿子的反抗;要么是被阉割的父亲形象,无法有效管控家庭,甚至直接在小说中缺席。首先是父亲对儿子任意的打骂。在《枯河》中,父亲完全不顾事情的真相,也不给小虎辩解的机会,为了讨好书记竟然把小虎活活打死。《嗅味族》中,开始便是父亲对儿子的殴打。类似的打骂场景在《罪过》《飞鸟》《白棉花》《食草家族》等小说中也有细致的描写。小说中的父亲被污名化为一个个十足的暴君,由此而产生的仇父心理,使儿子开始反抗父亲的权威。
对父亲怨恨的进一步升级,是对父亲形象的阉割,这些懦弱、无能、生命力匮乏的父亲完全失去了一家之长的威风,沦为家庭的边缘人物。《丰乳肥臀》中,上官福禄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妻子上官吕氏,上官吕氏俨然是一家之主:日本鬼子要进村了,得由上官吕氏做主到底跑不跑,上官福禄只是亦步亦趋地说“我知道个啥?你说跑咱就跑,你说不跑咱就不跑呗!”上官寿喜更是没有生育能力,上官鲁氏只能向外人借种。在《红高粱》中,我的父亲豆官成为跟在余占鳌身边的一个小孩,对豆官的描写充满调侃和嘲讽的味道。最常见的一个场景便是余占鳌霸气地对豆官说“走吧,儿子”,而豆官马上紧跟在余占鳌的身后。如此直白地借爷爷之口来把父亲叫“儿子”,不仅削弱了父亲的地位,也暗示着你也当过“儿子”的历史,透露出对父亲的不尊重。在孝文化中,在儿子(我)的叙事中应该尽量避免直呼父亲的名讳,更遑论假借爷爷之口称父亲为“儿子”。这实在是大大的亵渎。而在传说中,“我”甚至“怒气冲冲”地在父亲坟头上撒了一泡尿。撒尿已经是大不敬,不知何以还非要“怒气冲冲”。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是,在很多小说中,父亲从未出场,主要人物是母亲和儿子。《拇指铐》讲儿子给病重的母亲抓药,而父亲是外出、离异,还是已经死亡,都没有交代,似乎母亲和儿子已经完全可以构筑一个完整家庭。《一匹误入民宅的狼》中,许宝家也是由孤儿寡母组成的。《透明的红萝卜》也只提黑孩儿的后娘。此外,《老枪》《初恋》《儿子与敌人》《春夜雨霏霏》等小说中父亲同样没有出场。
当然,一部以家庭为核心单元进行叙述的小说不是必然要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结构,父亲或者母亲可以在整个故事中缺席。但是就莫言的乡村家庭小说来看,父亲形象要么是专制的暴君,要么懦弱无能,可以说他们身上体现的都是负面价值,那么父亲形象的缺席就不会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而是对父亲的敌意有意膨胀的必然结果。如果将莫言小说中的父亲形象与母亲形象联系在一起,那么父亲形象的缺席就会产生另外一种意义。
(二)欲望化的地母形象
莫言对女性的塑造有一种固执的偏爱,婀娜多姿、坚强独立、狂野放荡,而又痴心一片、隐忍谦卑、甘于奉献的女性形象在莫言的小说中俯拾皆是。莫言也曾由衷地赞叹“女人代表了爱,代表了繁衍”。这里先从代表了繁衍的女人——母亲说起。对母亲的赞美在文学作品中非常常见,大都是歌颂母亲承担苦难、毫不为己、一心付出的伟大精神。“人世间的称谓没有比‘母亲’更神圣的了,人世间的感情没有比母亲更无私的了,人世间的文学作品没有比母亲歌唱更动人的了。”莫言同样没有摆脱这一固有的范式,《丰乳肥臀》《儿子与敌人》《石磨》《初恋》《粮食》《老枪》等小说中都有伟大母亲的存在。莫言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突破了固有的话语陈规,抛弃了中性化、神圣化的编码方式,对母亲的身体进行了大胆甚至越轨的欲望化书写,当然这也给他招来了颇多的非议。
在这些作品中,首当其冲的便是《丰乳肥臀》。莫言向来以描写女性的身体为能事,对母亲的性器官描写也不是初尝禁果,在《欢乐》中便已牛刀小试,到了《丰乳肥臀》则一发不可收拾。上官金童痴迷于对母亲乳房的抚摸、吮吸,想独占母亲的乳房。但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那样,“金童之恋乳却针对他所见到的每一个女性”,而不是单独针对母亲的乳房。这样,上官金童对乳房的留恋更多的是因为乳房是性器,而不是因为它是哺乳器。另一方面,小说又大胆直接地叙述了母亲的偷情史,甚至在偷情时说出“肥水不落外人田”、“我是来给你送肉的”这样赤裸裸的性暗示,不禁使读者产生疑问,上官鲁氏的偷情究竟是为了传宗接代的使命,还是为了满足欲望。
与《丰乳肥臀》的直白不同,《一匹误入民宅的狼》则使用了象征化的方式来表现欲望。如果说通常以狐狸来象征女性的娇柔、妩媚,那么狼则通常象征了男性的自由、野性。这匹找章古巴大叔寻仇的狼,却阴差阳错误入许宝家,钻进了许宝娘的房间。章古巴对此只能解释是“我经常坐在你大婶的炕头上抽烟,留下了气味”。而说到“狼毕竟是老了,鼻子不太灵了,脑子也木了,就像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身上的器官,都不太灵了……”许大娘脸上的红晕更大了。这似乎已经在表示许大娘和章古巴的关系非同一般。毕竟许宝家孤儿寡母,本应该避嫌,但章古巴却经常出入其中。而在如何处理这匹狼的问题上,章古巴更是像一家之主一样全权管理。所以,狼应该象征着男性的欲望,狼的死则意味着奸情的暴露。莫言在这里已经可以说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三)夫妻关系的失和
从夫妻关系来看,莫言小说中的夫妻大都处于失和的状态,要么妻子背叛了丈夫,要么丈夫背叛了妻子,乱伦、偷情的情节屡屡出现,使得小说中的夫妻关系往往让位于情人关系。从《红高粱》中的戴凤莲肇始,莫言小说中的不洁者便前仆后继,从未休止。《檀香刑》中的孙媚娘,《红蝗》中的四老妈,《丰乳肥臀》里的上官鲁氏,《白狗秋千架》中的暖,《金发婴儿》里的紫荆,《十三步》中的李玉蝉等等。在谈及《红高粱》的创作时,莫言曾辩解道:“小说中爷爷奶奶的‘野合’在当时是弥天的罪孽,我之所以用不无赞赏的笔调渲染了这次‘野合’,并不是我在鼓吹这种方式,而是基于我对封建主义的痛恨。我觉得爷爷和奶奶在高粱地里的‘白昼宣淫’是对封建制度的反抗和报复。”也许莫言也坚定地认同“女性应自由地享受性带来的快乐,宽容各种形式的性表达”。
莫言以赞赏的笔调来描写婚姻中的不洁行为,昭示着莫言认为性的正常表达应该超越婚姻的契约关系。但在现实社会中,婚姻关系恰恰是性关系的前提,没有婚姻关系的性行为被认为是不道德的甚至是非法的,越轨的性行为会危及到婚姻关系的稳定和家庭的完整,因此莫言必须在性行为的表达和家庭的维系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正是在这里,莫言暴露了自己的文化困境,他既没有通过性行为的张扬来打破家庭的束缚,也没有让家庭的道德绳索束缚性行为的张扬,而是通过对被背叛者的削弱,避免了性与家庭的直接冲突。例如《红高粱》中戴凤莲的丈夫是个麻风病人,《檀香刑》中孙媚娘的丈夫赵小甲十分憨傻,《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的丈夫上官寿喜没有生育能力,《白狗秋千架》中暖的丈夫是个残疾人,等等。采用这样的叙事策略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性与家庭的冲突,以不正常的婚姻为乱伦、偷情作合理的辩护,使乱伦、偷情躲开了道德的审判,宣示着对个性和感情的尊重,生命力的勃发才是男女关系的基础。但问题是婚姻道德在畸形的家庭中就应该失去约束力吗?而如戴凤莲这样的女性不同样也要忍受余占鳌和恋儿的媾和吗?而且乱伦与偷情并不只发生在畸形的家庭中,当越轨的性行为发生在正常的家庭中时,莫言又该如何处理呢?
(四)尖锐对立的兄弟姐妹
莫言小说中较为细致地刻画兄弟姐妹间关系的小说并不多,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是《枯河》和《丰乳肥臀》。与父子关系、夫妻关系相似,莫言小说中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同样缺少温情,处于一种尖锐对立的状态。《枯河》中哥哥恼火小虎闯祸,使自己当兵的希望破灭,成为打死小虎的帮凶。《罪过》中大福子对小福子的死显得十分冷漠,对母亲的再次怀孕又心生厌恶。《丰乳肥臀》中,上官金童从出生就在和上官玉女争夺母亲的乳房,直到彻底将母亲的乳房霸占,而姐姐们的乳房竟然也成为上官金童的性对象。《生死疲劳》中转世的西门猪同样也想独自霸占母猪的乳头。
显然,莫言小说中的家庭结构处于一种支离破碎的状态中,无论是父子关系、夫妻关系,还是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都严重失和,即便是母亲也往往成为儿子欲望的对象。因此,单纯从传统的家庭伦理视角很难说明整个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莫言对家庭的处理具有更深层的文化心理因素,同时也受到个人经验的影响。
二、欲望与记忆:莫言家庭书写的心理动因
与新时期以来许多作家对家庭亲情的呼唤和回归不同,畸形、残缺的家庭结构,失和的家庭伦理关系构成了莫言家庭书写的核心内容。对父亲形象的污名化、阉割与取消,将母亲作为欲望的投射对象,夫妻间的情感缺失、性缺失以及由此引发的乱伦、偷情,兄弟间的敌对竞争关系,折射出莫言对家庭结构和家庭伦理的独特想象,亦可以此为根据来探究莫言家庭书写的心理动因。
(一)“恋母情结”的中国式书写
从莫言小说中对父亲和母亲形象的塑造来看,对父亲形象的污名化、阉割与取消,对母亲身体的欲望化书写和霸占母亲的心理愿景,都很清楚地指向了弗洛伊德所强调的“恋母情结”。在《枯河》《罪过》《嗅味族》《飞鸟》等小说中,父亲被描写为专横的暴君,将暴力肆意施加在儿子身上,母亲则常常处于一种尴尬的处境中,一方面有保护儿子的冲动,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服从丈夫的权威,转而成为丈夫的帮凶。此时,儿子会意识到失去母亲的痛苦,而父亲正是儿子与母亲之间保持亲密关系的障碍。于是对父亲形象的弱化和取消,就成为儿子的必然选择。但莫言对父亲形象的消解并不是通过“儿子杀父”的行为来实现的。在《红高粱》中,莫言塑造了一个更有权威的余占鳌(我爷爷)的形象来对父亲形象形成一种压制。在《丰乳肥臀》中,通过对母亲形象的刻意强化,使母亲成为真正的一家之主,而把父亲弱化为家中的配角,并通过母亲对儿子上官金童无底线的溺爱,保持了儿子与母亲的亲密关系。在《一匹误入民宅的狼》《拇指铐》中,父亲直接缺席了故事。对杀父行为的取消,使“儿子”没有受到“阉割”的威胁,也没有经历成长的磨难,便获取了与母亲亲密关系的永久保持,也使“儿子”无法通过“杀父”来证明自己的成熟,成为新的“父亲”(权威),而只能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这可以说是莫言对“恋母情结”的中国式改写。
(二)对性解放的执着追求
莫言小说中对稳定的家庭结构的破坏另一个突出的方面是夫妻关系的崩溃,这显示了莫言在爱情、性以及婚姻上的思考。乡土中国的家庭与西方的现代家庭具有显著的区别。“我们的家即是个绵续性的事业社群,它的主轴是在父子之间,在婆媳之间,是纵的,不是横的。夫妇成了配轴。配轴虽则和主轴一样并不是临时性的,但是这两轴都被事业的需要排斥了普通的感情。”通常情况下,男人和女人都有各自不同的以性别和年龄为区分的生活文化圈,只有在农事、工作、生育等事务中,合作才成为必须。感情的亲密与否通常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夫妻间过分的亲密甚至有可能遭到共同体成员的非议和嘲弄。
莫言有着相当长的乡村生活经验,对乡村家庭中夫妇之间的生活状态非常熟悉。而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莫言又接受了现代的爱情婚姻观念,恋爱自由,尊重情感,性的正常表达都对莫言产生了影响。这就使得莫言对性的描写呈现出明显的两极状态。首先,性被作为一个工具和手段,完全脱离了人的感情。在《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为了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可以接受强奸、乱伦、偷情,放弃了基本的道德律令。《白狗秋千架》中暖为了生一个健全的孩子,希望与自己的初恋情人媾和。性以生育工具的名义摆脱了婚姻道德的束缚,而成为欲望的宣泄。另一方面,性作为单纯的欲望诉求,完全摆脱了婚姻的束缚。《红高粱》里的戴凤莲,《檀香刑》中的孙媚娘,《十三步》中的李玉蝉都是性解放的代言人。焦灼的性欲同样也体现在恋爱关系上。在莫言的小说中性意识的觉醒源于身体的性成熟,感情的发生滞后于性的发现,性是男女关系确立的第一原则。在《初恋》《爱情故事》《春夜雨霏霏》等小说中,女性“紧绷绷鼓起来的乳房”往往成为爱情的起点。无论是沦为工具的性还是欲望达成的性,乱伦与偷情都使婚姻中的夫妻关系彻底崩溃。性解放作为无法抗拒的力量打破了家庭结构的稳定,冲击着固有的家庭伦理。
(三)对童年记忆的文学想象
童年的创伤性经验是莫言创作的一大资源。家庭生活的记忆经过改写大量出现在莫言的小说之中。莫言的大哥管谟贤曾经提到“父亲教育子侄十分严厉,子侄们,甚至他的同辈都怕他。我们小时,稍有差错,非打即骂,有时到了蛮横不讲理的地步”,“莫言小时候顽皮,自然挨了不少打。”[10]而《枯河》《罪过》等小说中挨打的情节正来源于莫言真实的经历。相较于父亲,莫言对母亲的记忆则温馨很多。母亲为了让莫言有时间看书,独自一人拉磨,在晚上依然点十分奢侈的煤油灯让莫言看书[11]。这种对“严父慈母”的儿时记忆,最终演化为对父亲的深刻敌意和对母亲的无限眷恋并在文本中被一再操演。此外,莫言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小时候物质资源极为匮乏,兄弟之间常常会因为争夺什么东西而发生摩擦。“少年莫言的二哥比较强悍,平时既欺负他,也保护他。”[12]为了抢书看,兄弟之间往往强取豪夺。兄弟间的互助关系被竞争关系所取代,彼此的对立使兄弟之义趋于解体,自我生存的追逐成为兄弟间更重要的生存原则。
三、进退失据:莫言家庭书写的文学史意义
莫言的家庭书写既承接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个人、家庭、国家的主题,又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具有了新的文化意义。破碎的家庭结构并不是理想的家庭模式,而是文化失败在莫言文学创作中的反映,莫言无力将这些碎片重新整合起来,于是不得已采用儿童的视角来进行无休止的叙说,以掩盖重新整合家庭伦理的困难和文化意义的失落。这不仅仅是莫言一个人面临的困境,也是新时期所有中国人必须面对的文化诘问,在消费社会的浪潮中,个人与家庭将会被如何重构?
(一)文学史视野中的莫言家庭书写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家庭首先是作为对个性的束缚出现的。一代代青年希望冲破家庭的束缚,走向个性解放与救亡图存的道路。庐隐的《海滨故人》、冰心的《斯人独憔悴》、鲁迅的《伤逝》都对此作出了深刻的揭示。此后,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与《寒夜》显示了个人、家庭、国家之间矛盾的复杂性。家从对个性的束缚,重新成为个人灵魂休憩的港湾。老舍的《四世同堂》详细刻画了传统的家庭伦理与现代文明共同加诸知识分子身上的精神负担,个人价值在家与国的挣扎中濒于撕裂。新中国成立后,民族国家的大共同体神话进一步挤压了家庭小共同体的生存空间,也消除了个性独立的可能,个人与家庭被完全融入国家的编码之中。柳青的《创业史》、浩然的《艳阳天》等小说中个人、家庭、国家之间的矛盾冲突,最终被国家的宏大叙事彻底消解。进入了新时期,经历了“文革”的劫难之后,人们开始转而重视对个性的尊重,家庭又再度成为抚慰人们精神创伤的良药,与此同时国家神话的文化整合能力趋于减弱。涉及“反右”“大跃进”“文革”题材的家庭小说,一方面控诉了“文革”对家庭亲情的戕害,另一方面又成为对家庭亲情的呼唤。从伤痕文学的滥觞《伤痕》,到新近严歌苓的《陆犯焉识》,莫不如是。
莫言的家庭书写同样承接着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化主题,个人、家庭、国家依旧处于叙事的中心,只是在新的文化环境中,个人、家庭、国家间的关系出现了新的变动。就“个人”而言,在个性解放、独立、自由、人格尊严等方面继续秉承了五四传统,并得到了更加全面的开拓。与思想的解放相比,欲望的解放同样得到了尊重与赞赏。在莫言的小说中,以《红高粱家族》《四十一炮》等为代表,“食”和“色”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书写。就“国家”而言,随着亡族灭种危险的解除和政治改革的深入,国家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控制开始减弱,与之相伴随的是国家神话在对历史的记忆中也被弱化。例如在《红高粱家族》中,国家神话让位于人们朴素的爱国情感与切身的个人仇恨,个人因素成为反抗侵略的主要动因。就“家庭”而言,在经历了作为封建壁垒的象征而受到长期的批判之后,家庭在新时期重新被珍视,人们开始关注细微的家庭生活,关注人伦亲情的维系。但个人与家庭的结合,并没有因为国家神话的隐退而一帆风顺。个人作为独立的个体以及作为小共同体的家庭始终会存在龃龉,这一命题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延续至今,所不同的是“个性解放的新文化在反对宗族主义的旗号下走向了国家主义”,[13]个人在现代民族救亡运动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传统道德之间寻找到了微妙的契合;而如今离开了国家神话,在欲望的狂欢中,个人将会如何自存,传统的家庭伦理又将如何变异,都成了新的问题。莫言的家庭书写正是对这一问题的一种回应。
(二)在欲望中挣扎的家庭
莫言小说中破碎的家庭结构充分暴露了在个人欲望的冲击下,旧家庭结构的脆弱性。欲望的破坏性力量摧毁的不只是陈旧的家庭身份和僵化的家庭伦理,而是人类的一切社会身份。所以,偷情、乱伦不仅仅是对封建伦理的挑战,同时对以男女双方彼此忠诚为准则的现代婚姻构成了威胁;毫无节制的欲望在摧毁一切的时候,也迅速滑向堕落与空虚的深渊。莫言显然也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与《红高粱家族》中对人性张扬的赞美不同,在《丰乳肥臀》《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等小说中莫言又掉转枪头对人的欲望狂欢作了深刻的揭露与批判。在《红高粱家族》中,余占鳌、戴凤莲、恋儿都是欲望的化身,是生命力的象征。在昂扬的生命力下,凶杀,偷情都成为个人的勋章,逃脱了道德伦理的质问。进入20世纪90年代,莫言开始对欲望进行反思。欲望不再与自由相勾连,而转变为死亡的前奏。《丰乳肥臀》中,父亲的早死,使上官金童可以长期独占母亲的疼爱。但永远都长不大的上官金童在母亲死后,也只能在母亲的坟前继续做乳房的痴梦,心甘情愿做一个精神上的侏儒。《四十一炮》中罗小通的家庭在欲望中四分五裂,父母始终处于敌对的关系中,最后只能以死亡收尾。《生死疲劳》里所有的欲望和情感在放纵之后都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毁灭,只留下一个“世纪婴儿”来讲述故事。
对个性的张扬是对不合理的家庭关系的冲击,对欲望的批判是在消费社会的迷境中重新寻找个人与家庭存在的方式,从而维护家庭的稳定。在莫言笔下,欲望随着时代的变幻,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目;但无论是对欲望的宣扬还是批判,家庭结构都呈现出破碎化的状态。莫言既钟情于欲望的破坏性,又对欲望的无度感到愤怒,在欲望的扩张与节制之间如何形成新的妥协,重新确立个人与家庭的关系,显然是莫言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三)儿童视角:文化失败的表征
文本叙述的内容与文本的形式往往是相互契合的,什么样的内容会要求用什么样的形式来表达。莫言对欲望的犹疑,对破碎的家庭结构的感知,影响了其在家庭书写中叙事视角的选择。在莫言以家庭为核心的小说中,其叙事视角往往选取游离于故事之外的人物,或故事中的边缘人物,远离整个故事矛盾的中心。其中最为突出的是莫言大量采用儿童视角来叙述故事,如《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枯河》《丰乳肥臀》《四十一炮》《石磨》《一匹误入民宅的狼》等等。如此大量地采用儿童视角并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而缘于莫言在构建家庭结构时所面临的困惑。一方面,莫言在建构文本时,采用了“杀父娶母”的模式,但对这种模式又有所变形。通常情况下,并不是儿子杀死了父亲,而是利用他者杀死父亲,或者直接将父亲悬置。这消除了父亲存在的威胁,却也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新的父亲形象的确立,源于在斗争中杀死旧有的父亲形象,借此走向成熟并树立自己的权威。取消这一过程,使“儿童”无法成长为新的父亲,也就无法树立新的文化权威。另一方面,欲望的自由达成与家庭的维系之间存在着不能调和的矛盾,这两者之间如何达成新的妥协一直困扰着莫言。所以,莫言不得不放弃树立新的权威的方法,而采用儿童的视角来观察这个世界,只做一个故事的讲述者,而放弃成为意义的建构者。
以《丰乳肥臀》为例,小说采用上官金童的视角来叙述整个上官家庭的历史,时间跨度从抗日战争到改革开放。期间,上官金童有着严重的“恋乳癖”,也没有能够通过与女人的交媾证明自己的成熟。他的一生都在追求乳房和母亲的庇护,而没有成为一个男人。在小说中,上官福禄的弱小,上官寿喜的无能,以致马洛亚神父的早死,象征着“父亲”在叙事中的缺席。上官金童作为上官家唯一的传人,以及他欺凌上官玉女而独占母亲的乳房,则意味上官金童与母亲亲密关系的确立和维持。这样“杀父娶母”的模式就建立了起来。但上官金童在母亲的保护下,一直没有断奶,直到十几岁还离不开母亲的乳房;对女人的想象也始终停留在对乳房的想象,如在“雪集”上摸女人的乳房;母亲本想让他和独乳老金交媾而成长为男人,他却只想着吃老金的奶;司马粮让他成为“美乳专家”,创建“独角兽乳罩大世界”。所有这些都没有离开乳房的范围,没有成为对女性的征服。上官金童作为一个永远的儿童,没有成长为一个“父亲”,也无力挽救家庭的颓败,最终只能在对一只巨大乳房的幻想中,终止自己的叙事。
在《四十一炮》中,小说以儿童罗小通来讲述故事。罗小通的家庭同样是一种残缺的结构,父亲与母亲有着完全不同的价值追求。父亲追求自由的生活、欲望的满足,母亲勤俭持家,渴望家庭的繁荣。罗小通在这两种价值追求间左右摇摆。一方面,他在心里认同父亲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又无法离开母亲的庇佑,父亲最后重新回归家庭,也预示着父亲价值追求的失败。这只是两种价值追求达成了暂时的妥协,事实上父亲和母亲依旧处于失和的关系中,最后母亲的惨死,父亲的被捕再一次证明了妥协的失败,也是对这两种价值追求的否定。在意义被否定之后,莫言却无法赋予新的意义。罗小通为父报仇杀死了老兰,摧毁了肉食加工厂。但在毁灭之后,罗小通迎来的并不是成熟,而是循环。他幻想着那些死去的人物(父亲、母亲、妹妹、老兰……)又一一向自己走来,故事又回到了起点,罗小通又一次错过了成熟的步伐。
所以,儿童视角的选择,对心理成熟的拒绝,可以看作是莫言在欲望的纠缠中无力修复破碎的家庭结构的结果,也是文化建构失败的表征。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那样:“寻根文学,没有一个不是在寻求一种自然的根……其实只是一种伪精神,顶多是一种以物质冒充的精神,即一种‘气’。莫言首次对这种寻根文学做了深刻的自我批判……他看穿了这种寻根意向的虚伪,展示了他的恋母、恋乳和厌食的本质,唾弃了他的愚昧和怯懦。”[14]只是在否定了文化的寻根之后,人们又将如何安放自己漂泊的灵魂,虚无的上帝又能否成为最后的救赎。莫言对此是迟疑的,在作出艰难的批判之后,他没有力量再去找寻问题的答案。
莫言的家庭小说包含浓郁的历史感,在试图重新塑造乡村历史的同时,也寄寓了莫言对家庭伦理和文化的想象。《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等小说,清晰地展现出在欲望的自由表述下家庭结构的破碎、家庭伦理的困境,显示了在新的文化浪潮中传统家庭伦理所面临的冲击和变化的可能。莫言一方面固守着欲望的信条,相信野性、自由才是生命力之所在;另一方面在亲历了时代的变动、消费社会的种种奇观之后,又深刻怀疑毫无节制的欲望表达能否真正实现人的解放。这就使莫言在文化选择上陷入了两难,也使其家庭书写处于矛盾的状态。家已经支离破碎,但家依然是故事发生的地方,依然是意义维系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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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寻珠】
Family Structure in Mo Yan’s Novels
GAO Lu-yang
(SchoolofLiterature,HebeiUniversity,Baoding071000,China)
Abstract:The family structure in Mo Yan’s novels is often incomplete, the relationship of father and son, mother and son, husband and wife, brothers are not harmonious, and obviously contrary to traditional family imagination. The expression of this lays in the fact that Mo Yan’s symbolic expression of Oedipus complex, his deliberate pursuit for sexual liberation, and his childhood traumatic experience. The structure of the family in the novels reflects the difficulty to reconstruct the individual and the family in the tide of desires after the shackles of national mythology. Mo Yan’s choice of children perspective in novels also means his failure in reintegration of the family structure.
Key words:Mo Yan; family structure; desire; children perspective
作者简介:高露洋(1990— ),男,河北邯郸人,硕士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04-08
文章编号:1672-3910(2015)06-0055-07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DOI:10.15926/j.cnki.hkdsk.2015.06.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