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史视野下的苏州评弹与社会教化
2015-03-17王庆国
王庆国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教务处,浙江 杭州310018)
苏州评弹,源于明末清初,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苏州评话与苏州弹词两个曲种的合称。苏州评弹是评话和弹词在流传过程中和以苏州话为代表的吴方言结合的产物,从萌芽到形成完整形态,经历了一个特定的演变发展道路,在今天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以往对苏州评弹的研究多从文学史、曲艺史和艺术史的角度进行考察,很少从社会史的视角考察近世以来在苏州的社会变迁中评弹对苏州社会生活的影响。要特别指出的是,评弹有着丰富的社会史内涵,从社会史的视野去分析,或许能看到更深入和更广泛的社会文化变迁[1]。苏州评弹作为曲艺艺术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既便于为当地群众所接受,容易听懂,喜闻乐见,又便于反映当地群众生活和风俗习惯,同时也便于演员和群众的思想感情交流,作为优秀文化遗产,有着极为显著的社会教育功能,是中国传统社会,广大民众,特别是广大底层民众,接受文化知识和进行文化教育的一种最主要途径。
一、评弹受众与社会教化
受众,即为接受者的意思。评弹受众,即它的观(听)众,绝大多数是社会底层的普通劳动者。中国传统社会,底层民众缺乏受教育的机会,绝大多数是文盲,评弹“能满足民众对历史、文学和文人文化的渴求,且宣扬的道德观念、人伦纲常、礼义廉耻、忠孝侠义的思想,又与统治阶级的利益基本吻合”[2],在传播“忠孝”、“仁义”等传统儒家思想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对巩固社会生产关系、维护社会稳定起到重要作用。
作为一种曲艺艺术,苏州评弹发挥着特殊的社会教化功能,“若说书者自身果有优美高尚之人格,确实可靠之智识,且能于言辞中及面容上圆满表出之,则说书却可以陶冶人心,而成社会教育之一助”。[3]评弹的教化功能,在娱乐过程中发生,“寓教于乐”,在娱乐的同时使观(听)众得到教育。听一出好书,身心得到休息,精神愉悦,思想性情受到了陶冶。观(听)众把评弹当作娱乐的对象,同时从中获取伦理道德、民族意识及历史知识。
苏州评弹联系着众多观(听)众,在传统社会,群众文化娱乐活动条件差,乡村娱乐场所少,缺乏经常的文体娱乐活动。而苏州评弹,形式简单,一、二个演员,一桌两椅,无需堂皇的舞台、繁缛的行头和布景,街头、茶馆均可演出。所以不管是在城市,还是在农村集镇以至穷乡僻壤,评弹都比较普及。银行、米店、鱼摊的商贩忙碌了一个早市后,余下的时间都是他们自己的。“白天水包皮,晚上皮包水”即为其生活的真实写照。“水包皮”是沐浴,到浴室洗去一身鱼腥气,然后到茶馆、书场听书。捧把茶壶不停往皮囊中灌茶,便是“皮包水”。他们是书场中最忠实的观(听)众,成年累月地听,听一辈子的书。同时,镇上的财主乡绅、商家老板,闲得发慌的太太、奶奶、闺房千金和浪荡公子,中小学教员、机关职员,等等,都好此道,其时并无其他娱乐手段,书场带给他们无限的乐趣[4]。
就演出场所来说,苏州评弹占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如前文所述,苏州评弹,演出形式简单,没有地点限制,戏台应时而做,简易方便。清中期以后,苏州评弹开始进入茶馆书场,清康熙年间昆山人章法,在他的一首《竹枝词》中就写道:“不拘寺观与茶坊,四蹴三从逐队忙。弹动丝弦拍动木,霎时跻满说书场。”[5]特别是在城市,茶馆书场成为最主要演出场所。“历来苏州人有到茶馆喝茶的习俗,随着评弹的兴起,一些茶馆就兼营书场”[6]。20世纪30年代初,无线电盛行,部分富裕人家舍掉了书场,改往播音台。在江南乡村“但乡下茶馆里,仍聚集众多的乡下人,恭候说书先生上台,一块醒木,一只弦子,是安慰劳苦大众的恩物;那里的说书,才是大众艺术,说书先生的报酬虽然菲薄,可是价值却超出专在播音台上侍候有闲的太太小姐们的所谓说书名家。”①恂子.在乡下听书回来[N].申报.1935-1-29.
近代以降,随着上海开埠,苏州评弹进入上海,观(听)众又增加了少数比较富裕的阶层,如投机商、暴发户、食利者和游手好闲的人,还有少奶奶、姨太太等有钱人家的家眷。“上海有操柳敬亭之术者,弹三弦,说《描金凤》、《珍珠塔》等各种小书,谈笑风生,诙谐百出。书场另有女座,凡小家荡妇,富室娇娃,公馆之丽姬,妓寮之仆婢,莫不靓妆艳服,按时而听。听至解颐处,一笑回头,眼波四射。浮浪之子,于此色授魂之,若别有会心焉。[7]21
二、评弹艺人与社会教化
苏州评弹以情感为传播媒介,表演出之于情,欣赏动之于情,两种感情互相融会。评弹艺人通过各种表演技巧,将演员、观(听)众、以及剧作者“三位一体”,使说书人与观(听)众的感情达到共鸣。
对底层百姓来讲,评弹起到了比圣贤书更为突出的教化效果。说书人的表演艺术倾向性和深刻性激起底层人民明辨是非,分清善恶的正义感。老百姓看戏听书后,回家往往会进行热烈讨论,有时甚至十天半个月也不停止。同时,他们也从戏中获得了不少历史知识、生活常识,在评判事物的时候,也往往引用戏中的人物情节作为例证。“晚晴到民国时期的苏州书场,在社会教化方面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成为传播意识形态和启发民智的场所”。[8]金庸笔下的韦小宝,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能说出好几部弹词、戏文内容,讲出不少历史典故,分辨得出不少奸佞小人,究其原因,皆因儿时听书看戏缘故。可见,戏曲、曲艺已经和民众生活结合在一起,不同于官方教化作用的事实从中可见一斑。柳亚子曾说:“然而父老杂坐,乡里聚谈,某也贤,某也不肖,——如数家珍。秋风五仗,悲蜀相之陨星;十二金牌,痛岳王之流血。其感化,何一不受之于优伶社会哉?”[9]可以说“戏园者,是普天下人之大学堂也,优伶者,实普天下人之大教师也。”[10]
评弹文学包含叙事体与代言体、散文与韵文、评论与楹联诗词歌赋。评弹文学语言中,由于是说唱文学本,因此“人称”运用较之小说、戏曲文学要复杂得多。如第一人称,有演员自身的第一人称,有角色代言的第一人称;第二人称,有双档演员之间相互“扦讲”时的第二人称,有演员上台与观(听)众交流时为观(听)众代言的第二人称;第三人称,有角色内心活动叙述自我的或所思所想的第三人称。这些人称的运用在评弹中十分自由,在语言上既自由又处处体现趣味无穷。上世纪70年代末苏州评弹会书,俞筱云和其徒弟杨乃珍在阊门外和平书场参加会书,说的是弹词《玉蜻蜓问卜》选回。俞先生一开书先用演员第一人称说:“好久和老听众勿见面哉!今年我已经二十八岁(听众知他年过八十,故哗一阵大笑),不过二十八颠个倒,八十二岁哉!”听众热烈鼓掌,哈哈大笑。“听众会问:‘这几年到啥地方去呐?’(自由地转入为听众代言的第二人称)到苏州灯泡厂去吹灯泡哉!”(再转入演员第一人称)听众听了大笑、鼓掌。俞筱云这几句开场白语言人称自由转换及其幽默风趣,立刻将书场里的听众情绪抓住了[11]12。
好的演员第三人称“韵白”或“赋赞”,也令人难忘。金声伯在《七侠五义·游西湖》中开头一段“韵白”绘景就有此效果,“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三月里的杭州特别闹猛。真是西湖六吊桥,一枝杨柳夹枝桃。人称断桥桥不断,道说孤山山不孤。现在夕阳西下,太阳光照在水面上,闪闪发光,特别漂亮……。西湖美景寥寥数语,尽现在人们眼前。”[11]14可见,评弹文学中描写景物、人称与文体运用都十分自由,且都追求景色的意境和趣味。
苏州评弹在演出时,经常是“表”、“白”结合。通过表来介绍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和环境,描写故事中人物的外形和内心活动、心理状态等。唐耿良在《三国·智激周瑜》中一段对诸葛亮内心活动的介绍:“孔明听罢,心里一怔。周瑜既然挂回避牌,为什么三批宾客统统接见?既然接见文武,问什么又要挂回避牌?事情很清楚,他愿意接见的人就请进去,对不愿见的人就回避不见。周瑜要回避谁呢?不问可知,就是要回避我诸葛亮。他不见我,没啥损失。我不见他的话,联络东吴的计划有可能失败。我一定要当面和周瑜谈妥孙、刘联合之事。”[7]77
在说书过程中,有时说书人也会用演员第三人称叙述书情,同时用演员第一人称有机地“穿插”、“衬托”、“放噱”。蒋云仙说弹词《啼笑姻缘订婚》中,说到樊家树给凤喜戴订婚戒指时,抓住戴戒指这个契机,用演员第一人称“穿插”道:“大家不要小看戴戒指,它们都有规矩的。手有五指,每一个指头上戴戒指都有含意的。象大拇指上带的叫扳弓戒,是古代武将扳弓时用的。其余戴在食指上叫求婚戒,戴在中指上叫订婚戒,戴在无名指上叫结婚戒,戴在小指上叫拒婚戒。戒指不能乱载,否则要闹笑话来的。”[11]15这一“穿插”,增强了书的生动性和知识性,说书人在“表”中抨击时弊,提出自己的观点。没有说书人,不能说书,以此同时没有说书人自己的话,书也不好听。
三、评弹内容与社会教化
苏州评弹,表演通俗,其所表演内容,虽有一些文人作品,描画封建统治阶级歌舞升平的奢靡生活,但绝大多数作品内容植根于底层人民生活现实,不乏教人为善,教人忠义、仁信的好作品。这些为人、为民、为子的准则成为底层人民文化素养中最基本的部分,为维护传统社会稳定,保持良好社会风气起到很大的作用。
底层人民关于忠孝伦理、善恶是非的意识大抵来源于戏曲和曲艺文化的教化和熏陶。文艺“美教化、移风俗”的伦理化特征在曲艺中表现得十分明显。在教化上起最关键、最直接作用的,就是曲艺内容及其所表达的思想。
清《逊志堂杂钞》记载:“常熟汪杜林先生,康熙戊戌以第一人及第,时年以四十余。身长面麻,买家京师,有小家女陆氏,粗识字,观弹词曲本,以为状元皆美少年,欣然愿嫁。结婚之夕,于灯下见先生貌,大失所望……未五更雉经而亡。”①《逊志堂杂钞》.清.吴翌凤,章学诚撰,吴格,冯惠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07.可以看出,苏州评弹所传递的信息,已经到达了广大民众的内心深处,甚至把生活与评弹故事同化。由此可见,苏州评弹的教化作用是深入有效的。
评弹文化是广受欢迎的娱乐方式,它在说唱中传输的信息成为底层民众获得知识、了解社会的重要来源,对底层民众起着强烈教化作用的同时,也渗透到了贵族文人的生活中。虽说文人看不起伶人娼优,但很多文人通过欣赏评弹,获得信息、激励意志、甚至锤炼文思。大量歌颂古人高风亮节和民族气节的评弹作品对士大夫阶级有着相当大的陶冶作用。
苏州评话,俗称“大书”,主要内容以历史演义为主,运用苏州方言,只说不唱,融叙事和代言为一体。评话演出注重说、噱,并对人物事件评点议论,以史料时事穿插印证。在评话的传统书目中,有表现历史征战题材、歌颂历史著名的英雄人物或忠臣良将的作品,这类书称为“长靠书”或“着甲书”。如《三国》中对张飞农民式的莽撞与天真,诸葛亮的神机妙算和为“复兴汉室”而“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壮性格,关羽的机智与英勇等不同人物性格的刻画和英雄事迹的歌颂;《岳传》中对民族英雄岳飞精忠报国、英勇抗击金兵南侵的凌云豪气的颂扬;还有像《列国志》、《西汉》、《东汉》、《隋唐》、《英烈》等等,这些作品,数百年来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为民所吟唱。人们在这些剧作中得到了不少有关的历史知识,如,听《三国甘露寺》能获得当时皇家贵族婚嫁礼仪方面的知识;听《英烈反武场》、《岳传反武场》,能了解元末汉、蒙民族矛盾以及宋、金民族矛盾的历史和武场建筑、比武规矩、比武过程等等方面的知识。此外,百姓也有感于自身的生活环境,激发他们对忠臣良将的崇拜之情,明白做人的道理。
一部分反映人们对“善”的追求的评话作品,被称为“短打书”。如评话《包公案》等这类公案题材的书目。民众听了这样的书,正义得到伸张,丑恶受到惩罚,心灵获得愉悦。像《水浒》、《七侠五义》、《彭公案》等以义侠为主角的书中,为民除害、打击豪强恶人、惩治贪官污吏,为民创造清平世界,给人以一种精神上“善”的期望。这样一类主题的书目,不仅反映出人民对困苦生活的无奈和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同时也反映出百姓对政治压迫的内心反抗。
《封神榜》是一部表现神异题材的作品,其中描写的纣王,能够帮助人们认识反动统治的本质及他们的贪婪、残暴。《济公传》中描写的济公形象既是神明般的,佛法无边的活佛,又是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二流子式的人物。“济世”和“玩世”的结合,是小市民思想的产物。济公的除暴安良、劝善惩恶的本质,是充当封建道德的卫道士,有宣扬了因果报应的宿命论思想。济公的思想是统治阶级的,是上层的思想,而其外形又是凡夫俗子式的,接近下层民众。所以济公的形象上下都能接受。既代表了统治者的利益,又满足了小市民一时的痛快。他们不满现状,但又看不到自己的力量,不敢做改变现实的非分之想,在济公身上寄托了虚妄的幻想,但主要是图一时之痛快,寄希望于明君、清官、侠客。
侠义书的盛行和神怪书目的出现,反映了评话中小市民意识的泛滥。在封建阶级的统治下,市民阶层是受压迫的,他们要求改变现状。但市民阶层尚未形成独立的政治力量之前,又是软弱的,依附于统治阶级。市民阶层的下层,生活颠沛艰难,动荡不安,他们不满现状,但又无可奈何。他们有时卑薄、调侃统治者,有时又自轻自贱,玩世不恭。
还有一些以男女间情爱、家庭间纷争以及冤狱诉讼为题材的传统长篇书目,弹词《描金风》是一部反映市民生活的典型佳作,“清官白溪查清冤狱,描写了一个正直的敢于主持正义的地保,歌颂了下层群众的斗争精神。”[12]《描金凤》以平民百姓为主角,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以市民情绪激起观(听)众共鸣。在下层民众,尤其是妇女观(听)众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激励她们去寻求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生活。弹词《西厢记》中书生张申瑞与崔莺莺生生死死的爱情故事感动了无数人,弹词发扬了原著反封建礼教的精神,引起许多青年女子对爱情生活深沉而痛苦的思考。同时,在文字上也继承了原著典雅幽美的风格,渲染诗情画意的意境,细腻、生动地刻画了各种不同的人物性格,层层展露其内心活动及矛盾。虽历经磨难,但“有情人终成眷属”,最终实现了青年男女的婚姻自由。这类书目来源于真实的生活,反映人民生活的现状,揭露和鞭挞了黑暗的社会现实。
四、结语
评弹艺术展示了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教人为善、为忠、为义、为孝,教人追求美好爱情,在中国传统社会,尤其是在底层民众中树立了公正的社会舆论导向,同时也给人生活以信心,对封建社会生产关系的巩固,维护社会的稳定以及国家的健康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苏州评弹“除负有民众娱乐消闲的功用外,客观上也发挥着维护传统社会教化、启蒙民众的作用”[1],是为社会教育作用之大者,带给人们娱乐的同时完成了社会教化之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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