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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乡村物语

2015-03-17范超

延河 2014年4期
关键词:影子

范超

早晚事

开始的场面是热烘烘的,是黏稠浓厚的,是掰扯不开甚至胡搅蛮缠的。在场的一切事物面目都清浊不分,都开始有了体温,摸上去要烫出水泡来。在场的人都是一副喝了面糊没擦嘴的样子,他们的胡说没有谁认真去听,听也听不出个什么眉目来。

空气里充满了躁动,又流动着更大的安静。我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跟没转过一个样。让我坐下来吧,却又总不能安生,随时都会起立,不是因为别的事情,就是因为我的内心。我看着我在那里转来转去,就说你省省劲吧,你好好歇息一下不行吗?的确不行,我每天慌慌张张的神情连我自己都看不过去,事实上我每天什么也都没有抓住。最终,我连我自己的话都听不进去。

从早到晚,我就这样混着日子。我有时候十分苛刻地不想原谅自己,有时候又对自己万分宽容。我想做村里把庄稼侍弄得最好的那个人,又觉得侍弄那么好也成不了什么大的动静。我累死累活地让一株玉米结三个棒子,我就能成为大师吗?我在农忙之余,写篇小文章在报纸屁股上发了,我就能让四大美人都对我刮目相看了吗?有那么一阵,我整天在地里忙活,我似乎有了一些小成绩,可是当原野大幕刷地拉开,我发现自己其实也没做什么。

但是,我又不能什么都不干,我能整天在村里提着两个锤头乱转,东家进西家出地闲溜达,说上几句闲话,凑合几件闲事吗?我还不会把自己降低到那个档次。我得给自己找个正当的理由开脱一下。理由总是俯拾皆是。我之所以成为今天这样的糊脑子,原因从来都不在我啊。我不管别人听否,是怎样的应付或者不屑,我就这样说出去了。然后很自然地,我就把自己蒙蔽起来。在上下四周一体烘热的状态里,也不看看自己的来历,没来由地开始跟着人家一起在场面上游移。

所幸这样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以一个早上的某一刻为节点,事情突然被改造甚至颠覆。我看见太阳出来后脾气大加收敛,好像被谁攫走了最主要的一把烈火,顿时没了燥劲,铺陈在万物之上,竟然还有那么一点湿润润的感觉。清晨我已无法把光着身子的自己性感地写在大地上。到了中午,一些呼应阳光的物什再也懒得启用,一些食物不能随便乱吃了,到了晚上,一些被人绝情决意扔远的生活必需品又被人乖乖拉了回来,并允许其肆意地摩擦自己的皮肤。世界的白内障手术取得完全成功,人们瞬间清醒,以审慎的目光和态度重新考量周遭的开明。日子将自己豁然剖开,让人们将随着大样粘贴在横断面上的自己成功救赎。

我也是猛然回过神来,没有谁三言两拍,也没有谁猛击一掌,大家当时自顾不暇,和我的机遇大体一样。好像是在最后一哆嗦中吧,我把自己从已然混沌太久的状态中抽了出来。我赶紧下到我的地里,看见玉米已经长得比我还要高了,我拍拍它们的肩头,说,兄弟,好样的!你需要浇水了我就浇水,你需要施肥了我就施肥,你只管在你力气能使到的层面上使劲生长吧!原野清凉,趁着那些缓慢清醒的人还没有跟来,我的这些话既说给玉米,同时也说给自己听。

所有的变化只在早晚之间,那些被荒废的、被慢待的、被鼓噪的、被别弃的,等等。最后都会被还回来。而包含这一切的一切事,到了最后,不过都是早晚的事!

有无话

一些人坐在我家的小凳子上,一些人坐在地上,一些人蹲着,一些人斜靠在树上,吃饭。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正被这气氛吸引,端着碗急速或悠慢地走来。而我则比他们优越,村里的主饭场就在我家门前,我没必要跑那么远,或许偶尔还会在村道里流连,去其他小规模的饭局里转转。但那只是缓冲一下,是为我家门前饭场大气氛所做的烘托。占人家的地儿,看人家的脸色,让人家看我碗里的成色,总不是我生活的主题。我不想被人家在背后说三道四。我只想从始至终都做一个参与者、听众和看客。我不好事,就只有牢牢占据着门墩的位置,把自己放逐在热闹边上。

这样我几乎就坐在他们正中,在那个阶段,全村的饭碗都在围绕着我转圈,饭香一绕一绕地向外荡漾,时间和空间在氤氲之中统统被分割为两段。时间以一天上下两顿饭计算,上午九点后吃早饭,下午两点后吃午饭。至于晚饭常可忽略不计,那无非就是中午饭的延续,蹲在自家门口吃就行了。而空间则以院子和田地呈现。不是从院子走向田地,就是从田地走回院子。村里前前后后出现的那些勤快人和懒人,一直都不曾停下或者拿起手中的活计。他们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地期待着什么出现,并且为此将劳作与吃饭演绎为一种时尚,坚持下来。

除了吃饭,他们的嘴在饭碗一撂后,是要用来说话的。那么他们说些什么呢?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呢?我粗略计算了一下,他们说话尺度最集中的区域,超不出村南村北那几亩地,还有与它相连的村庄,而一旦宽泛起来,则要跨越太平洋去。时间无非就是些春夏秋冬,阴晴雨雪之类。人物也就是他们自己,偶有特别,则是有谁出了一趟远门,比如去乡里县里市里,捎带回一些见闻。大多时,他们是和气的,但是也不排除他们说多了之后的互不服气。一个说,你是提着罐罐顺庙转,给爷上汤呢。另一个说,我是提着罐罐顺河转,给鳖上汤呢,大家就一阵哄笑。哄笑完,多数人就散了,也有几个玩心重的,随手捡拾个柴棍土蛋什么的,蹲在那里下土棋,消磨时间。老婆在家等不及了,就会跑出来站在自家门外喊叫半天,看喊不动,就气咻咻地撵来自己把碗端走。

那时候我坐在这样一堆能人中间,一无所知而又无比羡慕。他们的见识比我多,他们的脑子比我灵光。在他们热火朝天讨论时,我根本插不上一句话。我只好把头长时间埋在饭碗里,认真地吸溜,等到实在没啥可舔时,我把碗放回门槛内,一只手来回地磨蹭着门槛,另一只手衬在屁股底下,并且自言自语,这门墩咋这么凉呢?要么就是抬头看天上倏然飞过的一只什么鸟儿,或者看椿树上,一只瓢虫追求着另一只瓢虫。我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这就是我家啊,我能到哪里去呢。我只能等饭场散后,暗暗在书本里努力,一步步出门闯荡,好歹见点世面学了点皮毛,想回去和他们显摆理论一番。可是不凑巧,我家的老屋早已被拆,他们也都一个个的死了。现在来看,虽然他们当年那些见闻总显得不痛不痒,但是我从未认为他们见识短浅。我迄今也算是游荡了一些地方吧,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博闻强记和深刻的人啊,我从外界知道的还远没有我在乡间老碗会上知道得多。我忧郁而归,我还看见那么多的人,准备了那么多的话,紧赶慢赶地从我身边超越过去,要去讲给人听。那些连他们自己也听不进去的狗屁话,又有几个人听呢。我看着许多人在那里慷慨激昂地讲述着什么,我就感觉他怎么老是在扯淡啊。我已无和他们对话的欲望。这样一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天哪,有他们在,我们终其一生,都难以收获片刻的宁静。

我常常会怀念起小时候的饭场。那些在我家门前,聒噪过我幼小耳膜的人们,你们都去了哪里?求求你们再吵我一回吧,除过父母之外,你们终究还算糊弄过我一阵子,以后再没有人像你们那样幸运。我们在这世上,能有一句话让人记住就不错了。事实上我们说了一辈子,云淡风轻得跟没说一样。我们说着上一辈子说过的话,我们的下一辈子继续说着我们的话。一个阶段,我们把重复演绎为一种完美,另一个阶段,我们陡然发现,连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既然再不想说一句话,那就省省力气,索性不说了吧。

前后影

行动是事先就开始酝酿和策划了。夜晚,村庄的夜晚,我回来时已经快半夜了。我得把自己的身体逗热,同时还得继续保持方才谈笑或者玩耍时的思想活跃,以保证自己能够有充足的胆量走回家去。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来那么晚,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在街道边堆满麦草、玉米、棉秆什么的,里面当然会有老鼠、小虫之类的。我的经过或许惊动了它们的春梦,它们的乱跑,更是增添了我的惧怕。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时的庭院总是设计得细长而深远。我家的大屋在最后,有中房,前面则空着,一边未住人,一边是牛马圈,牛马已卖,只剩黑洞。这样一来,我好不容易走到自家门口,最后更大的问题摆在我的面前。我站在门口,需要让自己的心绪平缓一阵,然后默默攒劲迅速预热,然后拿出百米冲刺的劲头,目不斜视地撒丫子狂奔而过。等到跑进大房,钻进被窝,确信没有什么跟来,喘气半天,神魂方定。

我们老家管这种现象叫作“影儿”,它具有某种魅惑和浪漫的效果,它时刻都会来烦扰我,但午时会来得更为强烈。这些来自传说中鬼影的存在,鬼总是在午时出现。正午,天气晴好,日头正端时,鬼们也会出来晒暖暖。这时如果有人从远路回来,会突然感觉很不舒服,这就是犯了冲,得好一阵子才能平复。我们后来所说的“冲动是魔鬼”似乎来源于此。有人如夜半回来,得走在路中间,鬼出来遛弯,一般都在路边蹲着,匍匐在那些野花野草间,看着人来人往,窃窃私语。有一人回来,在中午吃饭时大吹,说自己午夜卖风箱,经过坟场时,听见两个鬼趴在那里聊天。说他就故意骑车经过路边,把鬼撵得吱哇乱叫。这类故事往往让我们听过了后怕。那时家里或邻人如有横死者,这种感觉则会来得更为强烈。不仅是午夜和正午,随时随地,一旦屋里人少下来,显得空落时,那留下来的人,就会感觉身前身后老有人晃悠,一阵一阵的恐惧。

我们短暂的一生,前后都环绕在酣睡之中。只有在它的正中,时间以“午”的面貌出现。我每见此字,浑身或思想就会活跃起来,我会把它看成“悟”,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或不如别人,我也会把它看成“误”,以解释正是它耽搁了自身。让过去和未来主宰了我,而现在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劳作。而处于这劳作中的我,在外人看来,不过就是一团影子。但最好不要熟视无睹。很大程度上,我可以虚幻,我的影子却无限真实。午夜,我早已消失殆尽,是影子在代替我行动。在白天的正午,影子几乎贴在我的身上。我和影子时而合二为一,时而不即不离。我追逐的一切事物,到头来不过是影子而已。那许多的东西并不能给我以实质性的促进,是影子左右着我的存在。

好多时候,无论黑暗或者阳光普照,我们独立走路的能力、胆量似乎都很有限,我们总是希望前面有人,好指引和携带我们前进。也希望后面有人,就像三十来岁事业刚起步需要人来支撑并簇拥我们前进。我们似乎一直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结果使得我们一直摆脱不了幼稚。当然,事实并非如我们所愿。最后等来的,其实仅仅是前前后后的影子,无数的影子,处处存在的影子。它成了心头的堵,手上的茧子,身体某处的标志。

我似乎中了魔怔,这些影子沁入我的心脾,贯穿我的经络,沉淀于我的骨血,它缭绕着我的状态、情绪和行动。更为可怖的是,有时我始终无法确定,是谁大踏步走在我的前面,他会不会把我引到阴沟里,又是谁跟在我的后面,随时准备超越我和抛弃我。当我准备和他们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说上几句话,却无人应对,而当我对这一切开始产生怀疑时,也无人站出来肯定它的对错。

我们就这样一直在浪费生命。我看着周围的人,有的一无所为,静心守候,有的则在那里煞有介事地忙碌,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悲哀。而实质上,他们的生命与我,能有什么两样呢?最终有的人影或许还会在那里转悠上半天后消失,而你和我则从一开始就踪迹皆无。

创作谈:

道不远人。真正有价值的文化艺术,应该与人民大众的思想和实际生活联系在一起。真正的写作,也必将是紧贴着大地和群众的写作。一年来,通过认真学习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宣部部长刘奇葆在第七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上的讲话、陕西省委书记赵正永在第五届陕西省作代会上的讲话,可以说全面廓清了我的理念认识和行动认识,坚定了我要对陕西这块土地和这方百姓进行重新认知的决心。

因此从2013年国庆之后,我就给自己在业余策划了一项小活动:一是重温名著写作地。我去了铜川鸭口煤矿——路遥先生创作《平凡的世界》处,看了路遥文化展馆。去了耀县桃曲坡水库——贾平凹主席《废都》原创地。二是探访先辈故居和战斗过的地方,参观了陕甘边照金等革命根据地。三是深入建设一线。四是广泛贴近父老乡贤,倾听民声。五是广泛搜求古典经籍,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力量。这样的行走访谈很有意义,它让我上通天气、中顺人气、下接地气。

我的行走受到了关注,不断有刊物约稿。而通过知行合一,我想我已经知道怎么做了。我今年创作计划中的《故乡空远》《乡愁西安》《风情陕西》等书,就是这种扎根厚土结出的香花。

责任编辑: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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