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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毓小小说三篇

2015-03-17陈毓

延河 2014年4期
关键词:蛐蛐监狱鸟儿

陈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在《小说选刊》《小说月刊》《读者》等报刊上发表作品,五次获《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两次获“小小说金麻雀”奖,获首届《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小说双刊奖。

勘错

恨能杀人,老汪死的那天,是我们结婚十年来我最恨他的一天。我对着太阳发誓:让老汪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吧!于是,老汪死了。我成了寡妇,一个要在监狱里黯然生活许多年的寡妇。我妈骂我,克星,当寡妇的命。她那样说的时候完全忘了她自己也是寡妇,是否克星,她自己不说,我也没工夫细想。我忘了同情自己,却同情我妈,她这个老寡妇要为一个失去自由的寡妇担当更多,比如她要为我带儿子。

儿子使我内心甜蜜,这甜蜜像把一勺糖倒进一大盆洗脚水中,没意义了。我的存在,在儿子那里,未必不是一种耻辱,是生活的恶劣玩笑,一夜间,他失去了父亲。母亲还在,也类同失去。九岁的男孩,上帝该为他做点什么呢?

我妈最后一次诉说我十年前的婚姻:错的根源,就是没有及早听她的预言,我是自造孽,活该受。

把儿子暂且放下吧,如果放他于心上,我会难敌渴望爬过高墙的诱惑,难以穿越那漫长的时光。梦里,我像一条咬断尾巴依然不能自救的蜥蜴。像监狱墙外层叠的杏花,却因为永远结不出果子,而使所有的绽放显得那么诡异和病态。

监狱所在的地方叫莲花寺,如果犯人收发信件,地址全称是莲花寺石渣场。年复一年,劳改犯们用挖山不止的精神把半座山都挖空了,裸露出的白色岩石估计在高空看,更为惊心,在不高的山上看,那些裸露在阳光下的豁口,像大地难以愈合的一个伤口。

监狱叫莲花寺,却是既无莲花,也无寺庙。据说,这两种美好的事物在遥远的年代里都曾经真实的存在过,后来一场大地震使得这些消失了,使得此地从此名不副实。杏花倒是有,漫山遍野地开,如果给这个地方易名,改成杏林倒更确切。春天来到,一夜间每棵杏树上都爆出累累杏花,花朵在春风里逗笑,在春风里凋落,树下都是厚厚的杏花瓣。再之后,叶子一天天长大,占据了杏花的位置。那时麦鸟鸣叫,叶子咕嘟嘟地堆满了杏树枝丫,饱满犹如果实,但却不会有一只杏子。这是奇迹。回忆刚刚过去的春天里的那场繁华,梦境一般。监狱里的女人们说,开花容易,结果难,像监狱大墙里的春梦。简直就是笑料。

我记得那些年里,年年看着杏花在春天绽放,却无一只果实能从那绚丽里发育、成熟、金黄。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在绝望中等来的,是母亲带给我的盗版书和吃食。

现在,说说我那当中学语文教师的寡母。我爸在我出生的那年离开了我们,我猜不出父亲的样子,也没法想象有父亲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母亲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父亲,仿佛父亲是一滴水消失于一汪海中,最后被什么动物吞咽下去了,连想象的痕迹都不留。

监狱会迅速地改变一个人。比如,把一个读书不多的人变成一个渴望书籍的人,因为灵魂与时光的需要。我的变化使母亲看我的目光变得温暖,像看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向三好生的转变,似乎仅有这点改变,我也是值得进监狱一次的。

母亲送书来的时候,就同一个作者在开读者见面会一样,对书做如此如彼的点评。母亲送来的新书全是盗版书,因为便宜。当然,如果你看见过母亲勘校过的书,你会觉得她真有作者般的骄傲与严谨。看,那么多的错,她都能一一勘校正确,可见她和作者是多么的心意想通。

你无法想象,十多年前的盗版书籍,远没有今天的盗版做得那么好。纸质低劣不说,错误也是千疮百孔。我母亲买那些书给我,把错误的地方一一修改。她似乎在其中找到了某种难以言传的成就感。这些书籍到达我手上时,也自有一种神圣和庄严。那些修订的地方像破衣处新绣出的花朵,让那些盗版书籍变得光明磊落起来。号舍一同犯大概也体味到了这点,她愿意用一本精装正版的书来和我交换。当然,我只答应借给她读母亲勘校过的书,并不交换。那个女犯把两本书对照着看过一遍,得出结论,母亲勘错过的书,和原版不差一字。连标点符号都不差。这后来成了监狱里流行的佳话。

感谢那些年,总有盗版书,陪伴母亲,也陪伴了我。

母亲勘错到第十年的那个春天,杏花依然绚烂地开着,我艰难地走出了监狱。

我出来的那一年,母亲再也不用去给我送书了,她也不用去买廉价的盗版书了,不再为捉襟见肘的清贫生活精打细算了。母亲说,现在,盗版书越来越少了,就算有,也足以乱真,她没地方勘错了。

这个春天,我竟然一个人偷偷地去了趟莲花寺监狱。那个石渣场已经废弃多年,当年犯人砸石子的地方依然岩石裸露,像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按说,没有犯人会对关押过自己的监狱心怀向往,在我,这就是一次鬼使神差。

更恍惚的是,我看到了那大片的杏花林,树的枝杈显得比十几年前低,看来也是人为砍剁过了。更梦幻的是,我看见那些树枝上,结满了谷穗般繁茂的青杏。

鸽子洞

对,是洞,不是窝。

是那双扑扑飞翔的鸟提醒我,洞里有个甜蜜的鸟窝存在。

隔着玻璃窗,站在空调外机上的那对鸟中的一只打量着我,歪着脑袋,圆圆的眼睛看向我,一瞬间的惊讶、迟疑、质问,像是在说:你是谁?你怎会出现在这里?之后那只鸟向同伴发出一声低低的:咕——它们一起鼓翼,飞走了。飞到对面楼顶,停在那里,回头注视对面我的窗台。咕咕——咕咕——鸟儿的叫声叫我不安,我听不懂鸟语里的情绪,也没办法把我的心意翻译给鸟儿。

这时候我早已藏到了窗帘的后面,大概是鸟儿在足够的时间里,感觉到足够的安静以及安全感,它们就又返回到空调机的外壳上。

咕咕。一只呼。

咕。另一只应。

是鸽子。灰鸽子,两只十分相像,都是深灰的尾巴和脑袋,脖颈上的那圈孔雀蓝叫它们看上去文质彬彬,很君子。

发现那对鸟夫妻飞来窗边的下午,我给阿直发短信:你不知道我窗子的朝向,但是这对鸟夫妻知道,它们在我离开这里的日子,在窗边结窝生子了。我不能开空调了,我担心空调外机的嗡嗡声会惊吓了鸟儿。

阿直回:我愿和你比肩在窗边看鸟。

夕阳西下,暮鸟还巢。

鸟带来的惊讶和欢喜不言而喻,但在鸟夫妻眼里呢?我的归来对它们是否是打扰?它们在这里住多久了?是我离开的这两年?还是今年才来?今春它们就是在这里孕育它们的小宝贝的吧?现在,小鸟儿已经离巢,它们也将归去吗?我对鸟的生活一无所知。

我有限的关于鸟类的知识提醒我,不能把好奇的手指,或者脑袋,伸向那个洞中打探。我甚至忍住激动的手指,不把洞窟靠近我卧室的那道封口打开,其实那封口,就是一团堵在那里的麻纸。房子装修前,那个洞是留给未来安装空调的。后来发觉,对面卧室空调的制冷能力,足以供给我这个房子清凉。这个卧室就一直没有安装空调。夏天热点,冬天冷点,这是我喜欢的常识,我尊重常识。

好吧,说这个洞。洞被一团麻纸堵住了。某天,我用白粉刷在洞口一抹,从里面看,那个洞口很自然的消失了。但外面,阳台之上,那个圆圆的孔洞,藏在客厅空调外机的后面,安全,隐蔽。连我都忘了它的存在。

后来我搬走,彻底忘了,再搬回来是两年后。这个下午,我收拾完房子,累倒在地板上睡着了,却在一片鸟鸣声中醒来。我躺在地板上,用一种不同一般的角度发现眼前这对扑扑飞翔的鸟儿,感叹生活真的可以快乐、惊喜,欢悦,比如可以美好地定格于这一两声美妙的鸟鸣。

阿直说,你真吉祥,鸟儿都愿意在你窗边飞翔和鸣。

我告诉阿直,我现在尽量不去阳台口站,我愿意这对鸟忽视我的存在,安心过属于鸟的日子:捕虫,飞到云端上,每个倦飞的傍晚都能放心还巢。

我和阿直每天都讨论鸟,有时是早上刚醒来的时候。我刚睁开眼睛,阿直的短信就会来,我会模仿一两声鸟的鸣叫,报告一日之晨面对他的喜悦。有时候是深夜,阿直的短信滴的一声。我就说,鸟儿的呼吸像月光照在蔷薇花架上。阿直说,每天和你说话,就像吃饭一样,缺一顿,都心慌。我看着阿直的字笑,向着鸟窝所在的方向睡卧。

日子一天天走过,是每天的心有欢喜,我轻俏来去,鞋子对脚下的每一粒石子都心怀感激,尽力不踩疼它们。鸟儿在巢的时分,我都要放低声音和阿直在电话里说话,担心吵闹了鸟儿。爱总是渴望传递爱,爱是这世上最容易感染的事物。我告诉阿直。

鸟鸣快乐着我的生活,我轻盈来去,甘心做鸟儿的芳邻。

我很想问阿直,距离和时空对相爱的人是否构成障碍?但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藏在岁月里,即便我能在阿直那里得到一个回答,又如何能使自己确信?

是那场大风吗?还是大风之后的狂雨?在连续的失眠后,我竟然睡过了头,一定是正午了,阳光明艳,照耀半室,却是无边的清冷。我打开了空调的开关,我听见空调的嗡嗡声,使得我心烦意乱,我反复关机、开机。一天里无数次地重复这个动作,烦躁。身体忽冷忽热。心情忽明忽暗。一天又一天,心意彷徨,无奈无力。

下雪了,我把屋子里所有能取暖的东西都打开,我把门窗紧闭,拉上厚厚的双层窗帘可这些都无力阻挡冷的感觉。冷。无处不在的清冷。

我忘了鸟儿,直到某天看见编辑拿来的一组鸟的摄影照片,才想起我窗外的鸟窝,赶紧回来看,但那对鸟夫妻,早已经不知去向。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是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哪复记东西。

……

日子回归到先前的寂静,无所待,不可待。

日复一日。

时间行走在自己的速度里,忽略人的心思。

这个明媚的春日的午后,我看书到疲累,把手上的书丢到地板上,在木榻上睡去。我在梦中听见鸟鸣,仿佛往日重现,多像从前的鸟儿的叫声啊。我在惊喜中醒来,赤脚奔向窗边,我以为吉祥的鸟儿回来了。但是窗台空空,那个洞口空空,天空也是空空的。我对着碧蓝的天空久久凝望,我看见一支小小的鸟翼,从天而降,缓慢降落,擦过我的腮边,贴着那个洞口,旋转,缓慢向五层楼下跌去……最后降落于那片青青的草地之上。

我打开房门,赤脚奔向楼下。

蛐蛐

我老婆说我,给点自由就得瑟,但又能得瑟到哪里去?她颇为不屑。不就是和婚后来往少了的哥们修补一下感情,我笑嘻嘻地补充。喝场酒罢了,喝醉图醉,找媳妇为睡。在她赶上来踢我之前,我快速跑开。我说你放心,我不外遇,倒是你在外面,你该谨言慎行。她扭送腰胯表情夸张地说,倒可以躲开几天这该死的蛐蛐。世上哪有这么愚蠢的蛐蛐?除了嚎叫,就不会干点别的?上帝该叫蠢蛐蛐冬眠。

这蛐蛐奇迹,自从我们搬到这里,整一年,蛐蛐的叫声夜以继日,嘹亮,有金属的质感,隔着半堵墙,如响在我们窗口,惹人心烦。

其实楼下就是大片的草地,季节轮回,时辰一到,那些草中自然会长出蛐蛐,在夏夜的星辉里放歌,是蛐蛐的合唱团。美妙。但只要楼下家养的蛐蛐开叫,那些有草的颜色、露珠气味的、湿漉漉的蛐蛐叫声便被淹没。我开始观察楼下住户。我发现蛐蛐的笼子就挂在那家的窗口。倘若我还是爱撒野的少年,我会扔一块砖头过去,让那家的蛐蛐从此不再发声。

但从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又回夏天,不死的蛐蛐依然嚎叫。

三点半送妻子去机场,六点钟我就和六个哥们齐聚“老巢”,喝酒。

这场酒喝得天长地久。酒后不驾,我们提前预约了酒后陪送公司的人上门服务,陪送公司的员工驾着我们的车直接送到车库,这感觉就是幸福到家啦。

我还能找到楼梯,上楼。开门,门不开。媳妇不在,门不该生气。我听见自己嘟哝。开门,门不开。打门,砰砰砰。再开门,门开。到家了。我感觉轻飘飘的脑袋找到可以依靠的幸福感。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如下的场景可以写成电影分镜头。

镜头一:在一张窄床上,我姿态舒服地醒来,由朦胧到清晰,看见对面墙上一个比我年轻的穿海魂衫的年轻人,对着远方打出一个胜利的手势。我没有睡在自己的房间,但我没有惊跳而起,我依然安然半躺。

镜头二:有人慢慢走进来,我看见一个老妇人和一玻璃杯热气袅袅的清水。我依然没有惊跳而起,反倒很安然地接受了老妇人的关照。一口气喝完那杯温度恰好的水,我坐起来,对身边的老妇人说,原来这就是您家呀!我昨晚竟然走到您家来了。肯定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真是抱歉,感谢您的关照。

镜头三:苍老的笑脸说,感谢你能来。我家的大门两年都没响过了,你昨晚踢门的声音可真是大,要是你媳妇在家,肯定会生你的气。记忆回到脑袋里,我说,幸好我媳妇出差了。

镜头四:铺天盖地(这是一个形容词)的蛐蛐的叫声,声声入我耳。

我问老妇人,我本来想喊阿姨,话到嘴边变成了妈妈。我说,妈妈家养的是什么蛐蛐,叫声这么响亮,一年四季都能叫。蛐蛐不冬眠吗?

笑容再次浮现在老妈妈脸上,她示意我起身,跟她走到临近阳台的那个屋子,装蛐蛐的笼子挂在窗外,我终于看清那只淡褐色的庞大的蛐蛐,像是从蒲松龄的文字里跳出来的神蛐蛐,嘴巴一张,连续三声嘹亮的“蛐蛐”之声被制造出来。歇片刻,再反复一次,如此这般,年复一年吧?它当然不死,因为它是只铁蛐蛐,只要按时上紧它背上的发条,它就能永恒歌唱。但是,老妈妈依然会为这蛐蛐放一片菜叶,一盅清水。为什么要如此计较?我指一下我昨晚睡过的屋子,蛐蛐是弟弟的吗?妈妈说,现在是老头子的,弟弟不在了。我心一凛。

镜头五:这是怎样的一个老头子啊,我不知道生命竟可以如此寄放,老人躺着,只有眼睛间或地一眨,证明着生命的存在。一层楼板之隔,生活是这样的一种存在。要有绿色,要有走动的脚步声,要让脚步带动这屋子里的空气流动起来。我听见我脑子里这些嗡嗡的声音,像鸟群在黎明从树林中腾空而起。

一个周日的早上,我家的门铃被按响,快递公司的人说请下楼接货,我故意拉着妻子一起下楼接货。包装打开,是一辆高级的轮椅,妻子踢我一脚,骂我咋有心情玩葛优的猫儿腻?我说,我们去敲我们楼下的门。也许害你失眠的蛐蛐的叫声会慢慢地弱下去,毕竟人制造的声音要比蛐蛐的叫声动听。

我拉紧满脸狐疑的妻子的手,宽慰她说,去了你就明白了。

我说,你拍门,用力拍,声音大点。

创作谈:

去国外旅行,看见寂静庄园,不见牛羊的草场,森林铺展到河谷边上,云朵把云影投在大地上,内心生出在国内不一样的新异感觉。我忽然明白俄罗斯文学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对自然的描写,在那片土地上长出的文字,怎能漠视自然?不描写自然是不对的。在阿姆斯特丹,看见那些眼神深邃,瘦而高,不爱笑的男人,看见有着金属质感的蔚蓝海水,明艳阳光下的郁金香花田,即便不去阿尔,也在一瞬间理解了凡·高。

面对真实的现实景象,我联想到的,却是艺术作品中对相似事物的呈现,这也使我感到眼前所见的景象,格外富于美感,格外意味深长。

真正好的艺术家,一定是生活的细心观察者与注释者,并且他能打破艺术和现实之间横亘的那道看不见的墙。于是,他呈现的艺术会比现实更清晰,比真实还要真实。当然,我们也感叹,生活比想象丰富,但再丰富的生活,假使缺少了慧眼的关照,妙手的提取与凝练,依然是散漫混沌的。而艺术,是在这一切之上的精准注释。如一滴名贵香水,凝结了千万朵花的香气。

写作的意义就是记录那些有意味的发生,让我们在消失中看见存在,在混乱中看见秩序,在黑暗中看见光,在瞬间凝望永恒,在喧哗中体味万古永存的寂静。

我知道表达好有多难,但也因为难,因为孕育与催生过程的复杂和曼妙,也自有它的美与好。

我是慢工。我告诉自己,安心做生活精准的观察者和注释者,慢慢来。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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