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长谷(长篇小说节选)
2015-03-17王妹英
王妹英,中篇小说《一千个夜晚》获《小说选刊》年度奖、鄂尔多斯文学奖。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多部作品获《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轩选刊》选载。出版长篇小说《福满山》,西影正改编同名电影。
羊庄是个细小的村子,在中国地图上寻找,尺寸放大一千倍,也看不到一片树叶子。羊庄离县城也不过五个钟头的路程,以前全是山路,荆棘丛生,遇到一个人或是几个人行走,走在前面的人,手里自然要拿一根木棍或是长把镰刀,时时扑打野径劲草,以便弄出些响声,让草丛里的山兔、仓鼠、蟒蛇、狐狸随处疾走,与人短暂隔开。因此它被群山环抱,幽深僻静,几乎经年累月不太受外界打扰。百十户人家,分布在七里长谷之中,土地永不分离,连缀成没有边际的母体;山泉永不干涸,壑谷渗透,不动声色地细润,不等夜阑人静,从来听不见它的响声。山谷附近,和羊庄一样细小的人家,分布在不同的沟底、谷底、阳坡、背坡。每一户人家,都称得上是羊庄的缩影。关于羊庄的地名,也有来历,据说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从前有一个叫刘秀的公子遇难,逃亡至此,饿倒山谷,后有王莽追兵。七里长谷出现一只离群的野羊,偶然用自己甘甜的奶水救活刘秀。后刘秀帝初即位,以为是山羊所授,幸及羊庄,羊庄因此而得名。就是现在,羊庄的每户人家,大都或多或少,饲养着几只山羊或是绵羊。可见,古老传说与羊庄的亲近关系由来已久。山羊、绵羊以及羊庄的百十户人家,都按期繁衍至今。羊庄的田沟、谷沟、坡地、堰坝地里种植小麦、大麦、莜麦、粟、黍、高粱、大豆、小豆、胡麻、蓖麻、土豆、红薯。用土豆、红薯手工制作粉条。用高粱、黄糙米自酿各种酱、酒、醋以及粗糖等家常食物。用泉水沤制酸菜,四季不腐。羊庄人喜欢食用小米瓜丝菜饭,又种植田七、杜香、夏枯草等药用植物,以配自疗偏方。还种植各种林木以及果树,饲养牛驴等耕畜和家畜。种桑养蚕,纺织各种麻布和织物,制作粗布衣、圆口布鞋,制造农具等等。
再往深处,尽是羊庄人家,追根溯源,有老实种地的;有祖上榜眼及第、七代为官的;有跨过黄河参加抗日战争的老伤兵;也有做过土匪的,在羊庄消失了几代,后人又突然固执地出现在羊庄的;有得过七品县官颁发的孝子牌坊的……所有这些人,都在七里长谷繁衍了几朝几代,无穷无尽。
羊庄就是这样,自古以来,没有停顿。总是在一件事情结束的地方,重又起头。
五月的一天,傍晚时分,黄昏的雾气遮蔽着七里长谷,羊庄人家在雾气中时隐时现。一个托着大肚子的女人,在山谷中行走,正要回家。胳膊上挎着一个大筐,筐里装满猪草和羊草。上衣短了一截,几乎盖不住凸起的肚子。袖口也磨平了,露出最底下的一层粗线。挎着筐子走了几步,接着,又走了几步。离阳坡上的土窑,就剩几步远的时候,她伸手抓住一棵野杏树,突然觉得,肚子一个劲地往下坠,她要生了。
萌芽差一点被生在树圪叉底下。萌芽妈放开杏树坚持走了几步,回了炕上。
萌芽生下来瘦得和豆芽菜一样,母亲看见,生了怜悯心,起名萌芽。
萌芽是墓生。她父亲在她出生前几个月,患肺病去世了。她上面有两个姐姐,比她大好几岁。她是母亲老来生的丫头。
萌芽的父亲是个煤窑矿工。黑灯瞎火下了一辈子窑。两头不见太阳,矿井又潮又湿,空气停滞、污浊。几乎一生都在井下挖煤,身体受到各种疾病的困扰,牙齿早早脱落,风湿、关节疼痛更是时常伴随着,肺脏、肝脏也因此受到损害,为以后的早逝埋下了祸根。
萌芽父亲年轻时长得秀气、白净,逢年过节,在羊庄自发组织的老戏班子里唱小生,据说有时还反串旦角,自己编写戏词,还会二胡击板,旁人出场时临时打板或是拉二胡,算得上是多才多艺,深得从外村来羊庄走亲戚的萌芽母亲偏爱。母亲年轻时生得高大、美丽,一根独辫甩在腰间,摇风摆柳。奶奶看见在邻家走亲戚的萌芽母亲眉眼招人喜爱,说话、做事落落大方,托人介绍,促成了两人的婚事。两人禀赋都很温柔多情,所以几乎少有拌嘴吵架的时候。这一禀赋也亲切地留给萌芽姊妹几个,每人都得了一颗天性温柔、亲近的心。她母亲对自己男人尊敬有加,家里的第一碗饭、第一碗水都是双手端送,对长辈的孝敬也是出了名的,婆媳关系融洽得体,后来婶子每每向萌芽提起她母亲活着时的场景,仍然十分动情。
萌芽睡觉时有揣奶头的习惯。吃足了母亲的奶水还不够,还要揣着母亲的奶头才能睡着。这个也揣一下,那个也揣一下,两秒钟就睡着了。
到两、三岁会说话的时候,睡在土炕上,萌芽给母亲道瞎话儿或是掰着指头数数,数到一百就可以吃奶、揣奶头啦。
接着,萌芽就长到六、七岁了。在朝朝暮暮都沉浸在湿气和雾霾里的七里长谷,一个六、七岁小孩能得的体味,她照例也得了一份。
谷子就要吐穗儿的时候,萌芽妈突然决定,把萌芽送给她堂叔家做女儿。堂叔家没女儿,据说婶子很喜欢会数数、嘴甜、心灵的萌芽,一心想要萌芽。以前萌芽妈都拒绝了。堂叔在外面的大城市当工人,婶子只生了一个男孩。家境比萌芽家富余,堂哥穿过的衣服,会接济姊妹众多的萌芽家。她戴上堂哥有两只兔耳朵的兔帽,很好看,在院子里高兴地转了几个圈。
趁夜黑,她被送到婶子家。一觉醒来想反抗,已经来不及了。
萌芽从小有个习惯,天天揣着母亲的奶头才能睡着,萌芽说:“我妈的奶头最美啦!”
去了婶子家之后,头一天夜里,婶子知道她的习惯,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奶头上,问她:“萌芽子,婶子的奶头美不美?”
萌芽看了两眼,心里说:不美。嘴上却应承:“哦,也有点美吧。就是看起来有点干瘪。皱纹也有点多。”
婶子气得甩开她的手,过了一会儿,又把她的手放在奶头上。萌芽借故要去尿壶小便,松开手。她觉得没心思揣。
白天萌芽玩得很开心,在婶子家的石头院子里,玩着各种洋气的玩具。不过,去邻居家借东西或是还东西的时候,再没有开小差,去捉大批蝴蝶放回院子里,也不把身上的小褂子随意脱下来。眼睛一直偷瞄大街门外头那一条小土路。做好准备,随时想要跑回家的样子。
婶子问她:“萌芽子,愿意给婶子做女儿吗?”
萌芽声调儿干脆地回答:“愿意呀!”
婶子又问:“在婶子家过得高兴吗?”
萌芽说:“可高兴了……呵呵呵!”每次回答完了,都会张开嘴迟疑地笑几声。
有一天,婶婶家大街门外那条土路上,真的有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萌芽的二姐。她扔掉手里的玩具,跌跌撞撞跑出去,抱住二姐的大腿,嚎啕大哭,死活不放手。
从厨房出来的婶子傻了眼,每天吃喝玩乐、笑呵呵的人,心思咋说变就变呀。可惜二姐只是路过来看看她。
萌芽趁婶子午睡,偷偷溜回原来的家,母亲正在杏树底下纳鞋底、做针线,母亲的针线活很多,除了她们姊妹几个、婶子家的针线活也是她妈做,婶子也常把一些用过的旧东西接济她家。
她看见母亲正在暗自垂泪。激动地扑进母亲的怀里,大哭起来。母亲起初吃惊地抱起她,抱得紧紧的。但是很快,母亲眼里的惊喜熄灭了。她放下萌芽,任凭她哭闹,等她哭累睡着的时候,让二姐把她送回婶子家了。
她偷偷问二姐,为什么要把她送人?二姐说:“都说你机灵,让你去婶子家好过。”
萌芽开始在婶子家里装呆,装猪头。把吃饭的胶皮小碗扣在院子里,饭粒撒了一地。去邻居家还东西迷了路,半天才被邻居送回来。不过,每次都被婶子巧妙地识破了,又给她换了新碗,是陶瓷的,容易碎,萌芽在家跟着母亲时,有节俭的习惯,舍不得把陶瓷碗掉到地上。也不再让她一个人去邻居家还东西,而是自己牵着萌芽的手,一起去。
她在山谷里和几只小猫玩,母亲扛着大锄从土路上走过来,萌芽知道节气,这个时节,母亲会去东坡谷地里锄草。
母亲看见她,不由自主扔了锄头,张开双臂。
她太思念母亲了,结果铅在原地,半步都挪不动。
远处婶子喊着萌芽的名字,来找她。母亲转身拾了锄头,落寞地走开了。
白天错过母亲的手臂,夜里睡着睡着哭醒了。
有一天深夜,二姐突然来到婶子家,抱回了萌芽。
萌芽回家的深夜,母亲在她的怀里逝去。那一年,她七岁。母亲的奶头上,留下深刻的思念。母亲身有重病,她却傻得不知。
原是母亲怕她受苦,提前给她预备的好去处。母亲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够多,把最后一刻都给了她。
母亲出殡以后,婶子来抱萌芽,萌芽执意不去。她说:“婶子的奶头不美,我妈的湿奶头最美啦!谁也比不上,揣婶子的干奶头我睡不着。”所以永远都不想去。可是在她睡着以后,还是被婶子抱走了。
从此,萌芽再也没有了揣奶头的习惯。婶子睡觉以前,把她的手放在婶子的奶头上,她假装翻身,悄悄溜开了。
接下来的岁月,使萌芽变得象初生的月牙儿一样,呆萌又澄明,轻盈又好看。堂叔在大城市里下了岗,回了羊庄。婶子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她读完高中,再没有远离过羊庄。
羊庄的水质不好,婶子有大骨节病,身上的骨头一天天变形,行动能力也一天天下降。
冬日的午后,萌芽和婶子在院子里剥晒豆角,太阳暖洋洋地嗮着她的肩背。萌芽皮肤白净,大眼睛忽闪忽闪,目光里闪着微光。嘴唇红润,有一点翘,笑的时候总是撅起来,微微抖动,平添了一种单纯天真。长头发左边别着一个红发卡,是在城里打工的堂哥买给她的。在萌芽这个花蕊一样的年龄,羊庄外出打工的少女们,大都染了各种颜色的头发,黑头发已经很少见了。只有萌芽依然是黑黑的头发,自然地扎在脑后。假如挨近细看,童年清新、鲜嫩的神情,依然挂在她的唇上,难免会让人一见难忘。因为她很少离开羊庄,所以她不知道,就是在大地方比起来,她也是个出众的女孩。婶子心疼萌芽,从不让她上地,家里的口粮地,都由下岗在家的堂叔去做。婶子把萌芽养得白白净净,不像是个乡下姑娘,一双手细致温柔,咋一看见,倒象是仙女下凡呢。
对门铁匠家的女儿二妮和萌芽同岁,隔着深沟向院子里的萌芽喊:“萌芽,今黑咱村放电影,早早吃饭,一会儿我叫你去。”萌芽答应一声,赶紧帮婶子回厨房做晚饭。
二妮年纪虽小,却是泼辣,不像萌芽娇生惯养,初中毕业,十七、八岁就出门打工,神情气质,看起来都比萌芽老练。
黄昏很快迷漫山谷。
村部热闹非凡,老人、妇女和小孩都从家里搬了椅子、凳子,年轻人就不屑于这样,站在后面。电影一开始放映的时候,站在后面的年轻人还稀稀拉拉,互相都不靠近。但是只过了一小会儿,有几个轻狂捣乱的,故意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很快就围成一团了。
萌芽也被挤在人团里。大冬天的夜晚,身上被挤出了一身热汗,萌芽想钻出人群,二妮拉住她不让她逃走。
二妮说:“萌芽,你看,那个人一直往你身上看呢!不是咱村的人。是个生人,你认识不?”
萌芽说:“我不认识。”
有几个男生,萌芽看不清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故意往她身上挤,她都躲开了,正心慌意乱,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转过来,把她和那几个小青年有力地隔开。
“萌芽!”那人轻轻叫了一声。
萌芽一看,是七子。是她从小学到高中时的同学。和她家不在一个小队,一个住在村头一个住在村尾,住得远。几年不见,听说念了技校就去省城打工了。
“你甚时回来的?”萌芽掩饰不住惊喜地问。
“刚刚。”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旁边始终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追随、注视着萌芽。
七子回来了。逢七生的,取名七子。就像高中时一样,萌芽不能在乡中学住校,每天早晚跑家,照顾多病的婶子。七子本是住校生,不过他为了和萌芽作伴,高中三年,都在雾蒙蒙的黄昏和蓝色的清晨,一前一后走在七里长谷的山路上。有一回突然下起雨来,七子脱下自己的外套给萌芽避雨,从那时起,萌芽才突然醒悟到那漫长、细碎的陪伴。再忘不了那个皮肤黑黑的少年。但是他们念书不在一个班上,没有说过多少话,长大以后,就更生分了。
羊庄的月亮,一会儿挂上山尖,一会儿沉入谷底。现在,他们的身体边缘,莫名其妙地紧挨着,萌芽的头发刚好挨着七子的肩膀,有点热度,有点羞涩,但是谁也没有挪开。似乎几年的分离和没有联络,都一概撇开,不用探寻,仿佛一道霞光、一束闪电、一片美景,清澈见底,闪闪发亮,就挂在他们头顶。
二妮已经和周围的年轻人混熟,提前离场了。
散了电影,萌芽找不见二妮。和以往一样,七子跟在萌芽身后,从村部出来,他们沿着羊庄荒草遮蔽的小路,走得很慢。从村部走到婶子家大门口,没有分开。又往回走,走得远了,再返回来。然后又走远。一开始,两个身影儿之间还有一点间隙,渐渐地,两个羞涩颤抖的嘴唇,亲在一起,仿佛已在梦里亲了千回。再后来,他们坐在荒草中间,七子轻轻揽着萌芽的肩膀,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月亮一样的少女,头发从耳后绕过,湿漉漉地,肌肤象新磨的头遍细白面,散发着香气,真美啊。夜色挂在树梢,随风摇曳,牵动着萌芽的心,摇曳。
夜深了。碧玺般深蓝色的星空,向她指示出一天的时间。
她轻轻拨开门插。她知道婶子一定在等她。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晚归。院台上放着下午没有剥完的干豆角,洗衣盆里泡着婶子和堂叔换下来的衣服。明天一大早,一定要记得洗出来。萌芽歉疚地钻进婶子给她暖好的被窝。儿时以来,每天萌芽上炕睡觉以前,婶子一定给她暖好了热热的被窝。萌芽摘了奶罩。奶罩太紧,裹得她喘不过气来。不知为什么城里人都要戴个奶罩,看起来小气又多余。她带着突如其来又仿佛由来已久的青春热恋,钻进热被窝,在被窝里把刚才的甜蜜,重新回味一遍,接着,又回味了一遍。然后,轻轻睡着了。睡得舒坦、恣意。
但是,那一整个晚上,来看电影的村里人和外村人,都在议论羊庄要开矿的事。据说羊庄深处的北山,发现了罕见的稀有矿石。所以,最近这几天,来羊庄的陌生人突然多了起来。
通村水泥路铺到了羊庄。开矿的大卡车把一车车陌生人拉进羊庄,羊庄变得热闹和忙乱起来。
先是几家人得到了占地赔款。接着,很多人都得到了数额不等的赔款。开山凿路,凿出一车宽的土路铺设石子儿,通往百年沉寂的山谷。接下来,山谷中的爆炸声沉闷有力,山脊被横断挖开,深藏在七里长谷数亿年的稀有矿石被挖了出来,源源不断运出羊庄。
羊庄仿佛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村头小卖部里的货品突然丰富起来,就要挤破原来的小货架似的。客流量不断,啤酒成捆卖出,烟酒、方便面、各种小食品快速流通,积存的陈年山货也被抢购一空。七里长谷架起电话线,家家通上了电话。石子山路也装上路灯,羊庄灯火通明,卡车满载矿石,日夜不停地运出羊庄。
萌芽并不关心那些,她一心陷入她的恋爱。一到黄昏,借故给婶子买东西,走出家门,在隐蔽的弯路上等七子。
一辆越野车开过来,停在萌芽身边,一个年轻人探出身子:“萌芽,我捎你一段,天黑了,我送你回家。”
萌芽不认识他,疑惑了一下,回答说:“不用了,我在等人。”
车上的年轻人似乎受到打击,不甘心走,又问:“你等谁?”
“我……我走了。”萌芽挪了一个地方,看不见那辆车了,再停下来继续等。
二妮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吓了萌芽一大跳:“是你呀!大黑夜的,钻进草堆里干啥呢?不怕蟒蛇吃了你呀?吓死人了!”
二妮神秘地靠近萌芽的耳朵:“傻瓜,你知道刚才和你搭话的人是谁?”
“是谁呀?”
“是来咱村开矿的矿主儿子,听说车上放着成捆的大钱,要是占用谁家的地挖矿,就会给谁家一大笔钱。咱村的人都巴不得自己家的地被占了呢!你看出来没?就是那黑夜看电影,老往你身上乱瞅的那个人!他是不是看上你了呀?”
“你尽瞎说。看上你的红狐狸头发还差不多。”
“我倒巴不得呢!当个有钱人,省得出门打工了!他一个人在咱村部租了一间房住着呢!咱们这会儿去他那儿逛逛咋样?”
“你疯啦!到一个生人那里逛啥?”
“那我走啦!不跟你斗嘴啦!”二妮失望地走开了。
七子来了。萌芽和七子,又沉浸在相互炙热的恋爱里,很快把刚才的一幕忘掉了。
后来,萌芽常常不经意地遇到那个开越野车的矿主儿子,有时在村口,有时在山谷深处,随时随地,巧妙地遇见。都好像是那个人提前预备在那里一样。
“萌芽,上车吧,我开车带你去大城市玩。有好多你没见过的东西。”
“我不去。我在电视上都见过啦!”
“今黑夜到村部我住的房里,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不啦,黑夜俺婶子离不开人手,我走啦!”
“先别走!我带你进城买新衣服。随便你花钱,想花多少都有。”
“不啦,我刚买了新衣服,不要啦!我要去地里摘豆角,我走啦!”
萌芽再一次巧妙地避开了。她除了七子和漫山遍野开放的花朵,什么都看不见了。
夜晚,两个人并肩坐在一片青草上,七子把一朵曼篱花别在萌芽的发卡上,对她说:“俺妈说,会差人去你家提亲,你是啥意见呀?”
萌芽听了,脸红扑扑地,上衣被风吹起,靠在山窝的青草上面,像一只欲飞的稚燕,又象一只草尖上驻足的蝴蝶,迷人可亲,耳语般答应一声:“哦!”
“你婶子会要多少彩礼钱呀?”
“不知道,总是会要吧。堂哥要在城里买房结婚,听堂叔说起过,家里需要钱。”
“我出去打工挣了些钱,都预备好了。你不用担心。难道你不知道我这几年是为了什么,都没敢耽误一刻时间,在外面辛苦打工?”
“我不知道。”
“为了你呀!”
萌芽假装说她不知道,但是她的呼吸和心跳,都把她的真情泄露了。七子挺直腰,把脸转向萌芽那一面。
“萌芽!”七子叫了一声。
萌芽的脸颊,在夜色中燃烧得滚烫,她不敢再看七子含有心思的眼睛。光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一直火一样地思念着自己。其实在她心里,也有那被掩藏的温度,时时刻刻,一触即发。
不用再说什么,他们已经心心相印了。
一切都很顺利。七子家只有母亲一个。一个村的,没有差媒人,他母亲亲自上门说亲。堂叔低头抽烟,没有发表意见。婶子知道萌芽的心思,从地里摘了几个西葫芦,预备了凉菜、热菜和烧酒,款待了七子和他母亲。给两人订了亲。之前说好的三万块钱彩礼,七子也带来了。
晚上,二妮来找萌芽,把她拉到大门外的背静处,对萌芽说:“咱村部住的那个年轻人,刚在路上遇见我,让我来叫你去他住的地方,说话聊天,说是要教咱俩打扑克玩呢!咱们俩个一块儿去,哦?”
“你吃疯啦!我又跟他不熟,有什么好说的呀?”
“你呀,那个人可是在咱这山圪崂里难得一见的人,就是在大地方,也不是想遇就能遇见的人。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二妮你呀!说你见过世面呢,那算什么难得一见的人呀!你快别说这些胡话了,七子一会儿就过来了。我和七子今日定亲啦!”
“你可真是个奇葩。守住一个男人不放。我是遇不着机会。你是把追上门的好机会都白白浪费啦!七子哪里好啦?一个打工的!遍地都是。难得咱羊庄的七里长谷保佑,才来了这么一个开矿的,长得也不赖,铁匠家对门的女儿,你还有啥挑拣的呀?”
“哎呀,我给你说不清,反正就是七子好!”大概因为刚才说了挑拨离间的话,二妮没顾上对萌芽说一句祝福的话,就慌慌张张逃走了。
快吃黑夜饭了,堂叔还没有回来。
天完全黑下来。堂叔从村部打电话回来,让萌芽把他的私章送去村部,矿上要占用家里的口粮地,他正和矿主的儿子说占地赔款的事呢。
婶子说:“跟咱家的口粮地有啥关系呀,咱家的地靠近村口,又不在矿区那边,隔着十里远,冷不丁占咱家的地干啥?”也没有多想,从柜子里取了堂叔的私章,让萌芽送去。
夜深了。婶子在灯底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为萌芽纳喜字鞋地,等着萌芽。心里说:“萌芽子,大半夜的了,咋还不回来呀?”她堂叔倒是早早回来,黑着一张脸,没有吃饭就钻进隔壁屋里睡下了。问他,他说萌芽在村部耍呢。
一种疑虑和不祥,狂风一样袭上心头。纳鞋垫的针锥,扎进婶子的手上,冒出一股子鲜血。
村部很远。也不知道腿脚行动不便的婶子,是怎样爬过羊庄的七里长谷的。然而,最终也没能及时救下萌芽。回来的时候身子颤抖,走不成路了。萌芽背着婶子,从七里长谷的村部回了家。
夜深人静的羊庄,雾气缭绕,迷迷蒙蒙。山谷里的清泉,似乎听得见悲哀的宁静。湿润的大自然,仿佛都是对她身心的安慰。
萌芽扶着婶子,躺到炕上。婶子说:“萌芽子,婶子心尖儿疼的,挨了窝心脚,俺孩给婶子揉揉……”婶子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到死也对不住俺孩那亲妈……”
萌芽避开婶子的眼泪和视线,断断续续,哽哽咽咽,一面给婶子抚平心口,一面哭泣。仿佛一块稚嫩的新布,上面留下了针眼。萌芽觉得,失去母亲之后,没有比此刻的疼痛,更锥心的了。
时光仍象以往那样,小卖部里挤满了各种货品,陌生人和装满矿石的大卡车进进出出来回穿梭。石子土路黄尘滚滚,羊庄变得更加热闹繁忙。
到了夜晚,三三两两的情侣到七里长谷散步、逗趣,不小心惊了蛰伏在草丛里生蛋的蟒蛇,蟒蛇伸出脖子还击,扑腾了几回,最后,还是扔下蛇蛋远走了。
事情就那样过去了。伤口总会随着时间愈合,长好。
几个月过去,萌芽的好日子近在眼前。
七子从省城给萌芽买了新衣服。本来要带萌芽一起去省城旅游,婶子的身体越来越不好,需要萌芽照顾。但是她看到七子给她买了新衣服回来,高兴坏啦!她把七子推到院子里,自己一个人在屋里换上新衣服,然后走出来,裙边提在手上,在院子里旋转,让七子和婶子观赏,又跑回镜子前面照耀,仿佛一只正要翩翩起舞的飞鸟,扑棱棱闪着翅膀,了无挂虑。
好日子到了。七子从县城租来了婚车。迎亲队伍算得上浩浩荡荡。村头的邻家随娘家的礼份,村尾的邻家随婆家的礼份,全都一派喜气洋洋,不分彼此。娘家、婆家的大门,都贴上大红喜字,汽车沿途要经过的山谷、大树、石头、野果,也都贴上了喜字。
深夜,闹洞房的欢乐人群终于散去。婆婆进来,给萌芽和七子的新红缎团圆被面上,撒了三大把红枣、核桃,盼望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萌芽的脸早就羞红了,藏在七子身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萌芽现在的生命之光,分明由两股子曲线扭成,一股子是欢乐,另一股子也是欢乐。婆婆出去以后,新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萌芽的嘴唇,像是新采的蘑菇,七子低下头去,亲在她的唇上。他们两个的身体一接触,心跳加快,血液立刻冲向全身,脸颊变得又红又热,仿佛两颗心都在说话:“啊!他们从一开始就连成一气,属于彼此啊!”萌芽的身体,就像山坡上今天清晨头一次开放的曼篱花瓣,身处光明之中,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发出一种声音,表达生命的纯净。仿佛一道晨光,从窗帘缝隙一直洒到一对新人脸上,萌芽的嘴唇微张,像是半开的花蕾,紧贴着七子的嘴唇。他们的样子质朴、纯真,使人心生怜爱之情,使他们不受任何搅扰,尽情体味山谷中弥漫百年的村野爱情。
从这个山谷望去,远处的景色一望无际。山谷底下的山谷,正是他们终日栖身的居所。经年不散的轻雾,一会儿弥漫在这里,缠住树篱,一会儿攀上山顶,随意飘动。每一颗野果都留在枝头,黑草莓挂满草丛。山谷后面,仍是山谷,绵延辽远,再往远看,一片山谷跟着另一片山谷,层层相连,向东奔去,直至黎明来临,日月同辉,直向天际。
三天以后,去娘家回门的路上,遇见矿主儿子,他停下越野车,追上萌芽:“萌芽,你家里人没给你说,收到过我一大笔钱?”
“我不知道。”萌芽说,手指紧紧扣着七子的手,一步都没有停下来。
“羊庄的一个土妮妮,有啥了不起的?”
“谁说来不是?”萌芽轻声说,头也没回。
他欲言又止。眼看萌芽就要走过去了,情急之下,用一种心绪复杂的腔调,对着萌芽的背影喊:“萌芽……我……”
他先是挑衅,继而纠缠,萌芽都没有多余话和他说。
第二天,七子在山谷里碰见矿主儿子,七子绕开走,矿主儿子却停下车,从车上下来,对七子说:“你叫七子?我们矿上需要挖矿爆破的工人,你想不想来试试看?工资给你双倍。”
七子吃了一惊,他长期在外地打工,刚回来不久,对于这个外来人一点都不熟悉。疑惑地问:“你认得我?”
“我在这村里住了一年了,当然认得你,萌芽的男人呀!你想不想来我的矿上当个爆破工?我说过了,工资给你双倍。”
“为啥要给双倍?村里有的是人想到你矿上干活呀!”
“爆破工有危险性呀!你想不想来?”
七子想,守家在地的,有一份工作,还可以守着萌芽,就说:“在村里有一份工作当然好,不过你也知道,爆破工有危险性,说话要算数,双倍工资分文都不能少。”
“那是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话?”矿主儿子说,嘴角露出一丝隐隐的得意和嘲笑。
“那好吧,我来干,什么时候上工?”
“马上。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村头我买下萌芽家的地里。不过你要上夜班,我打算日夜都开始挖矿。”
“你认得萌芽?”七子更加疑惑地问。
“我当然认得呀!我在羊庄待得比你都时间多。不过,要上夜班,你愿意来吗?”
“如果按你说的,给双倍工资的话,我就来。”
“没有问题,除了双倍工资,还有夜班补贴,不会亏待你。”
“那好吧。”七子对此表示满意,矿主儿子伸出手,要和七子握手,表示生意谈成。七子不习惯地握了一下,很快松开了。
“这个表情怪异的年轻人。”七子心里想,他穿过山谷,来到萌芽的娘家。萌芽正和婶子在院子里晾晒干菜,看见七子推开大街门,萌芽的脸立刻红了。他们才刚分开一个晚上,却好似分开一年似的那么漫长。从一开始,萌芽就闯入他的内心,向他伸出一只手,一只善良的、温暖的、充满活力的手。在羊庄这个几乎被世界遗忘的小村子里,更增加了和他有关的过去和未来,一想起这些来,他就力量四射,好似一切的一切,都重新起头了一样。一扇门打开,萌芽穿过那扇门向他走来。他终于找到和他内心一样的人。
婶子为七子准备午饭,七子帮萌芽分拣干菜。
七子对萌芽说:“我在羊庄找到工作了,再不用出门打工了。要是你能一起出去,那还好,我一个人,再不想离开你半步,跨出远门了。还是其他村里人的双倍工资呢。”
“真的呀?是啥工作呀?羊庄会有那样的工作?”
“哦,有那样的工作,我也和你一样几乎不敢相信呢。你猜是什么工作?”
“我可猜不来,是啥工作呀?你别隐瞒我了,快说说看!”
“去在咱村开矿的那家人那里当爆破工,说是要日夜挖矿,要上夜班呢。不过白天就可以和你在一块儿了。”
“哎呀,啥爆破工,你可别去。”萌芽低下头说,好像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
“为啥不去呀,这可是个赚钱的好机会呢。”
“在家歇上一段时间再说。咱也不是那么缺钱呀。”萌芽说。仿佛被什么事惹起了心事,压在她头顶。好像有了罪,声音越来越低,但是越来越坚决,重新一遍又一遍地说:“不要去。咱不去做那种工作。我怕你危险。”
“傻妮,看你说的,咱咋不缺钱呀!有啥危险的,我刚去工地上打听了一下,现在都是电子爆破,能有啥危险?况且,要是咱们以后有了小孩……”七子一直沉静在一种幸福当中,不论白天黑夜,时时身处欢乐和光明之中,仿佛一说到孩子,他才真正地变成了男人。
萌芽头上的慌汗不知怎么落下来,她望着七子的脸,突然茫然不知所措,心里有一种声音,一种谁也看不见、听不见的声音,在黑暗中缠绕着她。仿佛是粘附在她身上的一块东西,要在她甜蜜的此刻包裹着的内核中,滚落出来了。
婶子叫他们吃饭了。萌芽把投在七子身上的和气的目光收回来,而代替她和气目光的,仍然是刚才那句话:“我不同意你去做那种工作。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呀!”萌芽重复地说。
七子对萌芽不必要的忧心,宽容地笑了。去厨房把饭碗端出来,递给萌芽和婶子,让她们两个先吃,自己帮婶子擀起案板上的面来,嘴里哼唱起某一种调律恣意舒畅的歌来。
七子没有听从萌芽的劝告,执意去矿主儿子开的矿上当爆破手。夜晚,他被两个工人领着去了地里,是萌芽家以前养种的土地,如今大部分都卖给矿主儿子了。爆破组果然是白天、晚上两班倒,七子是夜班,他头上戴着照明的矿灯,用铁钎在悬崖峭壁上钻隧洞,埋进足够的炸药,再装好电子爆破器,退出几千米开外的安全距离,等着爆破。
一切都很顺利。
这些山谷,就算是黑夜,他也从不感觉到害怕。在他眼里,和白天并没有什么两样。他都认得这些山山卯卯,就是脚下不小心绊一跤,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沾上一身泥土罢了。仿佛他的工作,只不过是在山谷里散步,山谷中每一块石头的样子,就算再过一万年,也不能把他心里的样子除尽,在他心里,羊庄的山谷就是这个样子的。
但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萌芽家这一块连片的土地里,爆破好几天,并没有发现矿石。为什么还执意要让他来爆破呢?七子没有多想,每次点着最后一个爆破器,他就结束了他的工作,在晨风中向萌芽走去。萌芽也第一个起床,在婶子家的院子里,等着他的到来。
最近这几天,萌芽一直住在娘家。新媳妇回门,要住够七天才能再回婆家。不过现在的年轻人都不遵循这些老规矩了。但是萌芽知道,婶子是个留心人,她怕婶子伤心,虽然心里也想回婆家和七子日夜团聚,但是还是执意按羊庄的古历,陪婶子住够七天,第七天头上,等着七子来接,准备回婆家。
七子在山谷中尽职尽责地忙到黎明。头盔上矿灯的最后一缕光亮就要熄灭,他把悬崖上的隧洞钻好,把钢钎收起来,耐心地装上炸药,然后装好爆破器,和往常一样,做完这些既定的工序,设定好充足的爆破时间,点着爆破器,就走出山谷,向萌芽走去。今天是第七天,他今天要把萌芽接回家。他还没有给萌芽说他已经接受了这份新工作,并且已经工作了七天,正如他预期的一样,一切都很顺利。
七子从一条小路中走出,快要走出山谷中时,突然看到矿主儿子的身影在山谷中闪过。这么大清早的,他来这个地方干什么呢?他的主要采矿区又不在这里,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七子并没有多想,径直向萌芽走去。清晨的山谷,到处都是朝阳就要升上来以前的各种幻影。他希望事实证明,他是萌芽出色的男人。那是一定的。他没有停顿,也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一声异于平常的沉闷的爆炸声。他为了早早来接萌芽,晚上提前一个小时工作,把以往的规定工作提前完成了。他知道萌芽一定收拾好了东西,正在婶子家的院子里等待着他的到来。
下午回到家的时候,听说早晨土矿上爆破的电子爆破器,突然发生了故障,爆破时间和方向、隧洞里炸药的威力也发生了异乎寻常的改变。矿主儿子的一个跟班被炸断了两腿。听说那个清晨,他和矿主儿子去了七子已经提前一步离开的爆破区。他们去那里干什么呢?难道他们提前知道爆破器出了问题,是想要提前去那里埋伏起来,看着七子的身体在爆炸中飞上天吗?怎么会有那种事?那怎么可能呀?一定是自己想错了。七子在心里思谋。
萌芽听了这件事后,心里一阵哆嗦,不容置疑地制止他。她不许他再去土矿上工作,她不许七子再离开她半步,他们白天黑夜都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呼吸。
金钱本是世界上最美丽璀璨的东西,它可以使人果腹、温饱、富裕、愉悦,但是当它源源不断滚落到某一种人手里时,也会偶然改变它的方向和本质,变得和人世对立,而且成为伤害他人的一支利剑。
但是,突然有一天,七子和矿主的儿子,在背静的山谷中狠狠地打了一架。都把积攒在对方心中的怨恨、疑虑和猜忌,狠狠地掏出来了。七子感觉到矿主儿子时时跟在自己脊背上逼人的目光,七子既不找他,也不避他,一句话也没有问他,目光投注在那人面上,那人也始终逼视着他。不过,让人诧异的是,哪怕他是金钱的阎王,七子也明显感觉自己处于上风,虽然因为什么缘故还不清楚,七子心里纵有致命的疑虑,也没有在暗中调查他的一切踪迹,倒是他追着七子不放,恶狠狠地吐出一连串的语句,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火气冲天,都把对方痛揍得鼻青脸肿,仿佛今生的某一天,注定要干上一架,才能解气,然后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咬牙切齿地走开了。
打完以后,七子走回家,端起萌芽象往常一样给他凉的一大碗白开水,一口气喝完,气呼呼地对萌芽说:“为什么不早说呀?那人私下给了你堂叔一大笔钱,背地里欺负你的事。”
“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荣耀事,也不是什么情愿事……”萌芽的声音低下去。
“真让人气得活不下去。”七子气得发抖。
“哦……七子……”
“别叫我,我气得心脏疼……”
“七子,七子……”
萌芽轻声叫着……心里屈辱,眼里掉泪,断断续续说了些求饶的话,她的过失,如果那也算作是她的过失,即便时间不留情面地定了她的罪,她也已经付出了代价。内心隐藏着用刀刺她也不想说出的秘密,借助七子身上和心里照来的光,获得快乐,一心偏向诚实自爱,她的目光越光明,她内心的秘密就越黑暗。无论她再怎样挣扎,她的心都仿佛要死去一半。像一阵寒风刮过,心里起了暗淡的思想,怀着一知半解的心情,她曾把那种时光推出很远,但是,它又借着某种命运,回到她的眼前。她长出了一口气,仿佛那条捆住她的麻绳,从来都没有松开。她走到山谷中,分不出是白天,也分不出是黑夜。内心紧锁着那个时时跟随她,但又不算是她想要的秘密。那个秘密越清晰,她的心就越倒退。像是一道穿过她身体的黑影,被重新揭开面纱,山谷中一向柔和悦耳的鸟儿鸣叫声,都成了一种追问。她对七子,宁可说一万句央求的话,也不愿说一句沉重的话。更不愿把过去,摆在自己的脸上。假使七子一开头就看见这件事的经过起始,或许也能分辨对错。
那根麻绳又捆住了她。她又走上以前走了一半的旧路。在那条旧路上,她曾遇见些什么呢?
“七子,七子……”她在梦中叫道。
她心里承认,她想追上时间,追上念书时候遇见的七子。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七子走了。一句话也没有说。把身上爆破挣来的那几千块工钱,都留给了萌芽。他走出院子,又返回来,把身上最后的一百块钱,也掏出来放在萌芽的枕头边上。他没有叫醒萌芽,萌芽不知道正沉入什么样的梦里,嘴里喃喃自语,说着胡话,眼睫毛上夹着一颗泪珠。
天明以前,七子一个人沿着山谷越走越远,走到通往任何方向的长途汽车站。萌芽的影子远远落在他后面。他望着萌芽的方向,那里有一条凹下去的山路,路上都是荆棘,没有一丝平坦,一切都是土黄色的,受到寒气的侵袭,连天空也是一样,黄蒙蒙的。却看不见,山谷里天明时升起的半明的光亮,象是一个害了心病的人,摇摇欲坠。长途汽车站荒凉寥落,等车的人提着挎包,背着包袱,搂着箩筐,睡最后一个盹儿。七子来回踱步,走近一辆旧长途汽车,觉得没有出路。退回来,又走近一辆长途汽车,抓住扶手,一面愤慨,一面失落,像一只困兽,就要跨上去了,拐角转进车身里时,又收回腿来,问自己说:“这是哪里?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萌芽在哪里?”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内心的疑问,仿佛车里是空的。
萌芽从山的那一面追了上来。
萌芽望着那辆满载七子的半旧长途车远去,嘴里掐算着早上一睁开眼就看不见七子的时间,仿佛在计算七子远去的里程。刚刚过去的一夜,她过得并不容易。黑暗中凝视着七子,看着他翻身、叹息,背对着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也是同样。扑向那个抖动的背影,从后面紧紧地抱着。天快明的时候,头不小心歪过去一下,眯着眼,做了好多凌乱片段的梦,嘴里说着胡话,两只手把被子搅拌成一团皱纹。仿佛某种锥心的时刻在梦中临近,等到她奋力睁开眼的时候,七子已经不见了。
七子走了,七子已经走了。长途汽车车轮滚滚,每小时要走90公里。
她想追上七子的背影。整个早晨,她追着山路上的黄尘,心里有一种想法,她终究会和七子再碰面。她不会失去他。从这里到七子那里,有多少里路程?不管有多少里路,那都是她未来的旅程。即便时间曾撕碎萌芽的心,她却不愿照同样方式报复,把岁月也撕碎。即便有时岁月也是一种过失,可是,萌芽却是漂浮在岁月上面最忠实的伙伴。
七子离开一个月以后,萌芽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嘴里时时想吃酸的。婆婆说,酸儿辣女。萌芽心里窃喜。每天在村头、村尾的婆家、娘家走动着,伺候婶子和婆婆两个人的饮食起居。到山谷中把口粮地里的荒草锄尽,拾掇出来,来年开春,就能种上小麦、红豆、红薯和土豆了。地里落了一场小雪,冷风从萌芽的肩膀上吹过,却没有吹熄她心头的光明之处。她一边握着锄头,一边望着山谷中那条通往村外的山路,她相信,七子会回来,也许在明天,也许就在今天。他一定会选择那条最近最快到达萌芽的崎岖山路,走得像疾风一样的快。她一直在山谷中等待,等待七子,等待他凿通返回羊庄的障碍和厄运,回心转意,就像等待温暖和欢乐的光辉,一天又一天。七子离开这一段时间,村子里发生了很多事,土矿上清理矿石的车,差一点压断南坡梅花大娘和她小孙子的骨头,那个矿主一家,真是蛮汉,他们在羊庄的蛮横行为本应受罚,却以为手里有钱就不用受到控告。那自然迟早是行不通的,对不对?再往过,因为四处挖矿和年时的雨水,成来大爷家的土窑前墙塌了一半,泥土倒下来,冲坏邻家的院墙,两家惹起争执,乡里的干部来调解,把两家说和了。七子,你不是很快就会回来吗?你不是向我说十天八天、一天半天都离不开我吗?你不回来看看吗?你能撂下这里的一切吗?你不是正在回来的路途上跋涉吗?
她没有猜错。七子从那条山路中急匆匆地走来,荒草荆棘遮蔽了他的脸。萌芽正在地里翻地,一声不响,锄着地里的荒草,挪动均匀的步子,每隔五分钟翻新一小块土地,锄尽荒草,弯腰捡出石块,用锄头打平冻得发硬的土块。七子心头涌上一股伤感和辛酸。在萌芽的少女时代,是娇生惯养,很少到地里来干这些粗重的苦活儿,现在怎么来了?他急切地跑起来,衣衫被冷风吹起来,挂在树枝上,一根枯了的树桩绊到他,他摔倒了。萌芽曾使他多么幸福,他现在终于知道了。他正要冲上前去,温存地抱住萌芽痛哭一场。但是,就在他站起来的同时,他看见矿主儿子出现在萌芽身边,从萌芽手里拿过锄头,他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话,但是七子转过身去,从荆棘中消失不见了。
的确是七子。山谷的冷风刮在他脸上,他手里拨着草丛,衣服不太整齐,上衣错扣了一道扣子,斜马叉立着,脸色惨白,身体发出颤抖,他的头发和眼睛,被雪花全部覆盖了。
萌芽正在地里锄草,荒草长得半人多高,刺着萌芽的腿,如同把萌芽困在疾风暴雨中一样。荒草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包围住她,她劈开它们,翻出新土,重复地劳作,便是她所作的抵抗和回应。她美吗?那是自然的。一双明媚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是光明淳朴的起始。矿主儿子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把她吓了一跳,他从她手里要过锄头,是要替她锄草还是要做什么,她什么都没有问询,就坚决拒绝了。她认为他对她的殷勤,都是假装的。即便假如他是真心,她既不需要,也不选择,这是一开始就注定的。可能正因为他在萌芽这里,所受到的待遇,是他意想不到的挫折,才使他变得偏执,那也有可能。这就是说,我们记得,萌芽以前在他那里所受到的伤害,到现在看来还没有完全结束。但是萌芽没有泄气,她一下子夺过她的锄头,没好气地把他搡了一把,他没有想到萌芽这么使劲,趔趄了一下,脚跟显然站立不稳了。
“你快走开!”萌芽说。
萌芽转过身,继续锄草,再没有理会他。那个人站立着,手里提着几个鲜亮的水果,好像一时发了呆一样。
萌芽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这一次,站立的人听见了,如梦初醒似的动了一下,片刻以后,对萌芽说:“萌芽,萌芽,以前都是我做得不对。都是我做得不对。你饶了我。”
萌芽立住锄头,看着他说:“不管你做得对不对,都是你的心事,和我和七子的事情,没有半分相干。你不要再找我来了。就是在羊庄的路上,我也不想碰见你。我不想把我的心情告诉你,有一天七子总会宽谅我的。那是一定的。我对你规规矩矩,从没和你说过一句挑逗还是欺骗的话,我又不认识你。我咋惹下你了?你真黑了心,先头我都没有屈说你,你说是大人们贪你的钱财,你也给了,你也得了你想要的东西。就算了。过错也不是你一个人犯下的。你隐藏在你的名字后面,发了财。你又不缺钱花,啥样有分寸的日子不好过?我一点也没有想你的心思,你差点害了七子,我就不能轻饶你二回了。也不想再听你说一句话,我真不耐烦了!你再不要像世上的冤鬼一样缠住我,叫我生气上火,你快走开。像你这种男人,不是我数说你,长得不傻不呆,没人管束,你可不要一辈子都做个没分寸的赖鬼男人!不要动不动就起糟害旁人的心,不是我耻笑你,那样你可就算是毁尽了!”
萌芽扭转头,显出她全部的鲁莽和天真,靠她的本心说话过活。用锄头劈开脚边的荒草,最初的惊动和恼怒过后,连望也不再望他一眼,再不想多说半句话了。
“萌芽……我……”他还在做最后努力,“萌芽,我想告诉你,其实我……”
“半个字也不要再说。”
“可是……”
萌芽背转身去。
矿主儿子把眼睛低下去,碰了一个硬钉子,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手里提着那几个新鲜水果,离开地头了。
萌芽没有看见,在荆棘丛中一闪而过的七子。
天快黑了,萌芽把荒草收拾到一边,压成草垛,伏上浮土,等待雨水雪水,把它融化湿润,变成肥料。她从坡上下来,扛着锄头,手上拿着一根干酸枣枝儿,上面挂着几个干酸枣,一面走,一面揪下来几个干酸枣,填进嘴里,耐心地嚼着。酸枣皮干透了,嚼进嘴里,味儿却浓郁香醇,酸枣核儿也舍不得吐掉。下坡的时候,天上落起一场大雪,她每经过一个土坡,那里都被冰雪冻结,变成一片泥沼,成了一团黄泥浆,洼地里的雪花积起来,变得柔软细滑,路边的干草丛只露出一个尖尖,一方面使纯净的白雪发出光辉,一方面也使来不及了解它本质天性的人,偶尔陷入泥沼,无端断送大好的时光。
听说有人去县里实名举报,矿主在羊庄非法开采的事,被停了。七里长谷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二妮跟着矿主的儿子走了。
羊庄的水质不好,乡里的干部来宣传国家新政策,山区移民搬迁,每户补助一部分钱,剩余不足的部分自己筹集。集中到开阔些的乡镇建城镇化新村。
迷梦一般的七里长谷,大部分土地要休耕、抛荒、退耕还林。
堂叔进城为堂哥买了新房子,住到城里了。萌芽成了婶子和婆婆两位老人的主心骨。
婆婆问萌芽:“咱家搬不搬呀?”
萌芽说:“哦!要搬的。等七子回来咱们就搬。”
总之,七子知道要到哪里寻她。她一直停在原地,历久不退。
萌芽独自迎来第九个初生的新月,七子还没有出现。在这九个月里,她一直在山谷中的田地里忙碌,玉米、小麦、土豆、辣椒籽儿种进土里,又收回来。脸色丰润,像个称职的年轻母亲,孩子在她的身体里面成长,身上多出一种呼吸,使她消瘦的心转为完整。她用勤勉代替思虑,用思虑代替岁月,像一株柔弱的庐草,常常被不期而遇的风雨吹打,却从不曾折断。她话不多,除了偶尔扶着自己逐渐强壮起来的身体微笑,也会和婆婆或是婶子,坐在院子里,大着肚子的身体靠在七子留下的旧摩托车上,抬头仰望天空,仿佛在对那些过往发出心愿,又仿佛那一颗颗星辰后面,都藏匿着一个神秘的七子。一颗星摸索着寻求另一颗星,也许不容易,但是总有某种方法。即便他远走,和梦一样消失,还没有任何消息,也是为了和实际一样,重新回到她身边才走开的。她度日的方法,便是照顾婆婆和婶子两位老人,和田野里慢慢走向成熟的庄稼。她和婆婆喂了一窝小鸡,头一只母鸡就要下蛋了,另一只领头的小公鸡,也开始打鸣。不过报时还不是特别准时,每天天不明,就叫唤起来了,仿佛不仅仅是为了获得女主人们的器重,而是为了彰显它从黑夜中呼叫天明的意义。这个消息一经传开,村子里的其他公鸡,也误了准时,早早地跟着这只莽撞多情的小公鸡,提前打起鸣来,赶走黑影里的伏兵,引领着萌芽,度过那些困难而有用的岁月。
月亮地里,萌芽生下儿子,取名月亮。一道光辉破门而入,感觉整个小屋都被照亮了。她相信七子也能看见。
婆婆说:“月亮的眼睛和七子一模一样。”
婶子也说:“月亮的嘴唇和七子一模一样。”
是啊!是和从小呆呆地陪伴萌芽的七子,一模一样。
二妮回来了,穿着打扮明显比以前时髦洋气:脚踝雪地靴,卡祺羊绒帽,公主百褶裙,胳膊上戴了一块圆形手表。精神却不大好。逢人便说:“我要当有钱体面人了。你说有多美呀?你不觉得美吗?你们不觉得美吗?”
羊庄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回答。二妮像是得了某种怪病,晚上上炕睡觉,身上的穿戴也不脱掉,雪地靴、羊绒帽、公主裙都紧紧裹在身上,仿佛是她唯一的一身行头打扮。夜夜梦游,在山谷中闲走,惊了草丛里生蛋的蟒蛇,也不知道躲避,左脸上被母蛇咬了一口,留下两个浅浅的牙痕。回羊庄住了几个月,吃了几剂世袭村医第二十九代传人开的草药,见好了。恢复了以前的开朗和明快。见了萌芽的儿子,活泼地说:
“哎呀,萌芽,你生的小孩,长得可真像七子呀!”说着,转过头来,看着萌芽:“萌芽呀,你真没命,放着有钱人的日子不过,非要背转时运,过这种没男人的光景。你是咋啦?条盘端着,你偏往山圪崂里头钻。你这个过时的冤家呀。”
萌芽笑了,说,“你没有命吗?你为啥不上条盘呀?你为啥不过有钱人的光景呀?”
“谁知道呀?”二妮说,“不过说真的,你儿子长的可真象七子呀!”接着,又外出打工去了。
“谁说不是呀!我们七子的小月亮。”萌芽开心、得意地笑了,她双手举起神明一样的儿子,用一个年轻母亲的微笑,看着除开七子以外,与谁的面目都不相同的儿子。“七子,你正在哪里受苦呢?要在什么时候回来呢?总而言之,你要在明天回来,还是今天回来呢?”
就是这样。这就是萌芽的时间。萌芽的一切。
时间,并没有象萌芽刚刚证实的那样流逝,而是积存在原地。积存在时间里。时间的秒针,每天从黎明出发驶向大海。使萌芽看见,比自己眼前更为闪亮、深邃的橙色远处。
夜晚恒久的星辰,恢复如初之源头。
那些,都并不微小。
夜色走向黎明或大地,走向七里长谷。
创作谈:
我怀着热情观察山川、大地和人世,我不能说对山川、人世没有存疑,只是我更关注山川大地上那萦绕的美丽。我对那美丽和存疑所抱持的敬意中,怀有对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那一切力量的信心和怜悯,像一颗金子一般,落在我写作时的纸上。加给那纸上一种回响。在时间的门口,山川大地正在说话。其中含有一种迷人的意味,我们看见,我们怎样在一刹那间,敞开了我们的心。我只是把一支火柴,投进时间的烈火中,意在照见他们的回答。这时,过往的每一时每一刻,我所见到的情形,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意义铺排开来。在那也撕裂也柔和的成长中,始终有一种诚恳,划过我们的内心。
过去三年,我走访了陕北、关中四个县。这其中有省级十强县,也有国家级贫困县,贫困和富裕的根由,我都想找到。
平时经常下乡,吃住在农家。会赶牲口,在牲口当中比较喜欢驴的品质,觉得它能忍耐和负重;会开拖拉机。在鲁院我们去陕北搞社会实践的时候,看见路上拉大粪的拖拉机就觉得亲切,手痒得不行。
感觉文学不是生活的全部,但是生活的全部都是文学。觉得现实是一种力量,不管是苦是疼,即便是最有理由的苦和疼,那就是我们的全部。
自己在生活中大部分时间是个呆子,好像对文学也是这样。一开始写的时候,本来是想当一个土匪,不想迟疑,可是却时时感到迟疑。手里的钉子和锤子,总是不想钉到心脏上去。不想打得太重,因为生活已经反复捶打过一千遍一万遍了。又不能打得太轻,因为曾饱受过无数拷问。对作品中的这些人物,也曾在没人的地方,洒下过疼惜的泪水。大部分时间都只会呆呆地退后半步,站在历史和现实面前动都不能动,头上常常会冒出慌汗。不过内心永远持守着某种空位,等待认出自己。只是时常会遇到各种写作困境,这时候就会向过往求助,会偶尔回望。好多老师的讲课我都还没有听过,所以非常珍惜,每次听课都会准备三支水笔,大部分时间都会写完,记录得很详细。在写作最困难的时候,才会翻看这些学习笔记和下乡的采访本,让这些过往,慢慢牵引自己,确立自己世界观的问题,一个人在人民中间的站位问题,人心的基本性问题,世界的层级问题,一对一切的问题,现实指向和社会风俗的问题,当下变成历史的问题。那一切看不见的时光和回望,使自己一次次从迟疑中重新挨近文学……所以,我只能说,除开在作品中所说的以外,再次深切敬谢那些过往的时光,以及未来的时光,所给予我们的一切,全部。
怀有一切,走向文学。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