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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陈寅恪先生批读《韩翰林集评注》

2015-03-16陈尚君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1期
关键词:翰林陈寅恪

陈尚君

按:本文为应北京某出版社约稿拟影印该书稿本而写,后因知未获授权而中辍,今交《古典文学知识》刊出。尚君2014年10月18日附记。

本书是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读唐代韩偓诗的的读书札记,写在民国十一年(1922)印本《韩翰林集评注》上。

韩偓(842—约923),字致尧(一作致光),小字冬郎,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十岁能诗,姨父李商隐称其“雏凤清于老凤声”(《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皆惊》)。早年风流自命,有《香奁集》,词致婉丽,多涉艳情。及龙纪登第,入仕已近五十,始风骨凛然,大节为世所称。昭宗光化三年(900)六月,宰相王溥荐为翰林学士,尝与崔胤等人定策诛宦官刘季述。次年即天复元年(901)冬,从昭宗避居凤翔,以功拜兵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参与机密,为昭宗所倚重,屡欲任其为相而不就。三年(903)初,昭宗归京,权归朱全忠。偓为全忠所恶,乃累贬濮州司马。次年,全忠胁迫昭宗迁都洛阳,寻杀昭宗而立哀帝,偓闻乃弃官南下,经今河南、湖北、湖南、江西等地,晚居福建。梁末帝贞明六年(920)逝世于泉州南安,年约八十二。偓南行后曾回忆在翰林院数年经历,撰《金銮密记》三卷。曾为司马光修《资治通鉴》所取资,为研究唐末政治之重要记录。书不传,残文有拙辑本收入《中华野史》。偓在翰院期间及南行期间,写下大量诗歌,感愤时事,慨叹身世,激昂慷慨,语意沉痛,后世论诗者许为杜甫以后最具诗史意义之作品。

韩偓诗存世版本较复杂,常见者则以汲古阁刊《韩内翰别集》附《香奁集》为较善。《韩内翰别集》前半始于“入内庭后诗”,其次则循序收南本道途诸诗,后半则多存入院前诗歌,盖所源出文本,据其自定文本而后半有所窜乱也。《香奁集》则存其自序,称其“以绮丽得意”。诸诗大体作于“庚辰辛巳之际,己丑庚子之间”,即咸通、乾符之间(860—880)。后季振宜《全唐诗稿本》、清编《全唐诗》皆据该本校录,而习见之《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旧钞《玉山樵人集》(内附《香奁集》),则既经分体,又多刊落原注,难称善本。

陈寅恪先生所读此本,首题“吴挚甫先生评注《韩翰林集》”,署“水竹村人题”,为武强贺氏刊印。首有冀州赵衡《韩翰林集叙》,末附壬戌秋七月吴闿生记,称“先大夫读翰林诗,考论其出处本末甚详”。按吴汝纶(1840—1903)字挚甫,清末安徽桐城人,为桐城派后期最负盛名之作者。他在同治四年(1865)举进士后,曾先后入曾国藩、李鸿章幕府,担任直隶深州、冀州知州。辞官后任保定莲池书院山长。光绪二十八年曾被荐为京师大学堂总教习,但他则提出先赴日本考察,次年归国即病卒。水竹村人则为民国北洋时期曾任总统的徐世昌。作跋者吴闿生(1878—1949)为吴汝纶子,壬戌为一九二二年,其时吴汝纶虽已去世近二十年,而吴闿生则获任教育部次长、国务院参议,颇为荣显,故得整理先人遗著以刊行。吴氏父子于清末至民初以文学、教育著称,著作尤丰,享一时清名。然本书虽闿生称其父于韩集“考论其出处本末甚详”,然就全书翻检,除韩诗原注,及源自《全唐诗》之异闻校记外,吴氏所作解评,全书所见仅不足五十则,较有价值的部分是对部分诗歌写作背景和诗歌主旨的说明,尤其关于韩偓在院及出院后感慨时政的部分诗作的说明。然所引亦多常见文献,解诗亦仅略有少数语意之解释,间杂讲说古文之口气,如《赠渔者》“五六所谓六字常语一字难者也”之类。偶有显误者,如释《中秋寄杨学士》云:“杨学士当是杨凝式,此唐未亡时作。”似完全未考虑二人时代之不相值。盖此书大约本为吴汝纶之读书随札,吴闿生存先人手泽而刊行之,虽略作补充(《苑中》下存闿生案一则),终不免仍显单薄。然此书印行时,方吴氏古文风行之时,吴闿生复在政治、文学两界资源充沛,故以大号宋体字铅排线装印行,字大悦目,天头留白充分,诚可为不择善本而喜研习披读古籍者所喜爱。

陈寅恪先生批读本书时间不详,估计在1922年至1940年间,即此书印行至其患眼疾以前。所批内容极其丰富,如关于韩偓生卒年之考释、关于《八月六日作四首》之用典及寓意、关于《香奁集》之真伪诸则,批语均逾千字,考订极其详尽。所引诸家之说及己之所见,也有较明显之区隔。

在卷首赵衡《韩翰林集叙》书眉页边,寅恪先生引录文献广征有关韩偓生平记录和研究之文献,一是引缪荃孙《韩翰林诗谱略》、震钧《韩承旨年谱》有关韩偓生卒年讨论的意见,分析生年由于对李商隐诗歌解读的差异,因而有生于会昌二年和四年之间不同的论证。二是引《十国春秋》卷九十五《韩偓传》以及《南唐近事》关于偓子韩寅亮之事迹,复引《五代诗话》所载与韩偓生平有关诸轶事和评论,时加案觞榷。凡此皆为研究韩偓与其诗歌所必知,故寅恪先生备引而不避烦。与生平有关的另一个有趣话题是,韩偓的字,史籍有致尧、致光的记载,《四库总目提要》遽定为致尧,认为致光“以字形相近误也”。寅恪先生在《香奁集》署衔上加批语,引《新唐书》本传兄仪字羽光的记录,认为“则偓之字致光,亦与其兄仪之字羽光相类,其作致光未必便是以字形相近致误”,又引吴融诗称“韩致光侍郎”,及吴光荣《唐才子传考异》引《永乐大典》本作致光作辅证,以订四库馆臣轻言之失。

有关《香奁集》到底是不是韩偓所作的讨论,自从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提出和凝所作的说法后,历代聚讼纷纭,至清末则以震钧撰《香奁集发微》讨论最详。寅恪先生较详尽地钞录了震钧的考订意见,又钞录缪荃荪撰年谱中所举孙棨《北里志序》中关于咸通、乾符间士人经游狭斜风气的记载,另又补充黄滔《答陈磻隐论诗书》关于时风的叙述,方回《瀛奎律髓》录该集六诗归韩偓的事实,又引吴融《和韩致光侍郎无题三首》等与韩唱和之作的佐证。虽然没有作明确的结论,但今人有关此一问题讨论的材料,他在这里都举到了。

对吴汝纶讲评之讨论。有的表示赞同。如《六月十七日召对自辰及申方归本院》,吴注:“是时崔胤为相,欲尽诛宦官,昭宗独召韩公问计,公请择数人置之于法,抚谕其余,使咸自安。此诗召对是其事也。”陈先生批:“天复元年六月辛亥朔,是月十七日为丁卯。《通鉴》,天复元年六月丁卯,上独问偓云云,即是其事也。挚甫先生说甚确。”交待了吴说的依据,并从日期干支上提供确证。也有不赞同者。如《访同年虞部李郎中》自注:“天复四年二月,在湖南。”吴注:“天复四年即天佑元年,蜀王建以天佑为朱全忠所改,故只称天复年号,韩公殆与建同恉。”陈先生批:“寅恪案:天复四年闰四月乙巳改元天佑,韩公此诗既作于天复四年二月在湖南时,故无论如何不得署天佑年号也。挚甫先生说未谛。”也有认为诸说可两通者。如《病中初闻复官二首》,吴注认为“此昭帝被弑后作”,陈批:“缪谱谓详诗意为昭宗未弑前作,然‘属车何在之句,亦可依吴解。”

《八月六日作四首》,吴氏已经有所解释,认为是壬申即乾化二年(912)八月六日梁太祖朱全忠暴死消息传到闽中后,韩偓感事而作。对此,寅恪先生的讨论极其详细繁密,在该页之天头、地脚和行间密不透风似地批了大量意见,一是广引唐前典籍,说明该组诗所引典故的文本来源与具体寓意,二是具体阐释诗句的内涵所指,三是讨论组诗的成诗过程,如认为第二首“此诗诚为昭宗被弑后所作,盖有今字也,然四首之中,第二首为追咏矣,但追咏不能用今字”。

吴注未及的诗歌,寅恪先生也有许多解读。有解释诗旨者。如《梦中作》批:“‘再新、‘佑旧一联,希望唐室复兴之意极显,宜《梦中作》为题也。”而《寄禅师》一篇中“万物尽遭风鼓动,唯应禅室静无风”二句,寅恪先生云:“《续高僧传》十九《菩提达磨传》,四行第二随缘行云:‘违顺风静,冥顺于法也。敦煌本《楞伽师资记》作‘喜风不动,冥顺于道。”揭示此二句诗之禅学源头。也或解释诗中地名,分别引《嘉庆一统志》说明净兴寺、太平谷、道林寺及渌口的地望所在,对诗意理解也有裨益。

寅恪先生批语中还有许多胜义,在此不能一一枚举。

陈寅恪先生生活在中国学术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转型时期。他出生在诗书簪礼世家,从小受到良好的传统学术滋养。在西方的游学经历大大开阔了他的学术视野,使他可以在传统学术的氛围中作具有现代学术眼光的开拓进取。这是一般学者在阅读他的论著时的印象。在本质上,他又是一位非常传统的学者,即将从经史小学作为治学初阶,以校书批书作为日常读书积累,从大量写作读书笔记开始学术研究,这些最传统的治学方法,在他身上其实一直坚持了几十年。这些读书批书的记录,可能最初并没有出版的考虑,仅仅是在读书中将与该书有关的文献加以摘录引存,遇有疑义者引诸家说以解纷析难,有独到体悟者也兴会记录。就我所知,陈寅恪先生似乎并没有研究韩偓的专文留存,但就本书来说,他则将有关韩偓的几大纷争,在博引文献基础上基本理清楚了。我相信,类似的读书笔记他曾有数量极其巨大的积累,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可能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酌一蠡而可知大海之广阔,在这本小书中也可看到一位伟大学者的跋涉足迹。

二GA996一三年七月六日于复旦大学光华楼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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