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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想象力撕开的伦理裂隙

2015-03-16黄大宏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1期
关键词:王建乐府伦理

黄大宏

专论艺术价值,现实主义诗歌大多不比浪漫主义诗歌讨巧。特别是暴露民生疾苦的诗,诗人或是耳闻苦情,或是目睹惨状,因为无法抑制责任与情感的冲撞,多系肆笔写成。当此之时,诗人欲就描摹苦情惨景以引起惊醒,往往直言无隐,不假雕琢,造成直白刻露的毛病。这样的诗,自然与兴发无端、起落无迹的抒情诗的审美效果相去甚远。因此,杰出的现实主义诗歌的创作,也需要有特定的条件。在心态上,它需要那种被苦难人生浸透身心的诗人,而不仅仅是有责任感,方能令心中积郁与耳目闻见相融,写他人疾苦如从自家心底流出,从而产生振聋发聩的效果。在技巧上,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还应当具备伦理的想象力,使诗歌摆脱对独特题材与暴露属性的依赖,而具有真正的理性批判力量。因为文学对现实生活的反映,并非当下激情与事件的简单结合,这只能表现诗人自己的愤怒:基于伦理层面的想象力可以把事件带离自身语境,在更高的层次上突显其荒谬本质,从而引发读者良心的惊醒,使同样的愤怒从他的心里生长出来。

许多中唐诗人喜欢用比较自由的乐府诗体抒情言志,批判现实,代表诗人是元稹和白居易。在元和时期,元白写下大量暴露社会不公、民生疾苦的新题乐府,在文学史上很有地位。但是,元白乐府诗的写法模式化,是情景叙事与诗人议论的结合,诗歌的意旨是从二者之间陡峭的对比中传达出来的。比如《轻肥》,写尽了达官贵人们衣轻驭肥、饫甘厌沃之状,最后两句说“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陡然立起两个世界的镜像,令人震惊它们的距离。但是,这种思考方式与表达手段是“愤青”式的,通过两个世界的差异所传达的社会体制的不公令人愤怒,但不能引起更强烈的痛感。伦理层次的暴露,不仅要让人愤怒,还应当让人的良心颤抖,让旁观者感受到生命的重量。白居易在《秦中吟》序中说:“贞元、元和之际,予在长安,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为《秦中吟》。”《秦中吟》共十首,多以议论为主,《轻肥》算是较好的,问题就在“直歌其事”,这些诗直可作诗体奏章看,但与诗的本质要求还有距离。

此中佼佼者,要数与白居易约同时的诗人王建。王建与张籍是好友,俱长于乐府歌行,号“张王乐府”,不同于元白诸作,而自具精神气韵。宋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二二引有《唐王建宫词旧跋》,其中云:“工为乐府歌行,思远格幽。”指出思致深远是王建乐府歌行的特点。清代诗评家沈德潜也评论“张王乐府”说:“然心思之巧,辞句之隽,最易启人聪颖。”同样指出思巧辞隽,善启人情,是王建乐府的长处,恰与元白作诗好“直歌”的路数完全不同。

这里要说的,就是王建的一首新题乐府《当窗织》:

叹息复叹息,园中有枣行人食,贫家女为富家织。翁母隔墙不得力,水寒手涩丝脆断,续来续去心肠烂。草虫促促机下啼,两日催成一匹半。输官上项有零落,姑未得衣身不着。当窗却羡青楼倡,十指不动衣盈箱。

朱东润先生解释这首诗的题旨说:“这诗写一贫家妇女终年辛勤纺织,而自己却享受不到劳动果实的愤慨。诗一开头,提出‘贫家女为富家织,揭示全篇的主题;结尾处,对寄生城市的青楼倡女表示了愤愤不平之感。”这话当然不错。但诗中分明说这位贫家女对青楼倡女“十指不动衣盈箱”的生活颇有羡慕之心,而这种心情与贫家女长年纺织,却不能为自己做一件新衣的现实是相符的,即使最终有愤愤不平之感,也绝非当下的情绪。“当窗”二字用在这里,就是为了强调这一转瞬之际的情绪变化,否则岂非无的放矢?

诗以“叹息复叹息,园中有枣行人食”为“贫家女为富家织”起兴,对一年辛苦为谁忙的意味全不回避,全诗即已定下惆怅烦闷的基调。怀着这样的心情织造精美的丝织品,一切都似乎不对,“水寒”、“手涩”、“丝脆”,千头万绪,纷乱如麻,看似蚕丝,实是心思!更何况“草虫促促机下啼”,的是虫鸣乎?是也,非也!分明是官家逼迫的声音,是心思狂燥的根源。交出去的丝好容易有了一点零头,还要操心没有新衣的婆婆!在一个年轻女性的生活愿望中,对新衣服的渴望应当算是一种本真的流露!吃饭是生存的底线,一件新衣服则是幸福的底线!

成匹的丝绸输官了,零头为婆婆制了新衣。她倚窗远眺,一些依稀的倩影飘动,是青楼上的倡女!一群为道德所不齿的女性,她们出卖了灵魂和身体,却可以衣轻绡,披彩霞,为天生丽质加上物质的衬托。一件衣服,就将伦理与道德的防线顷刻击得粉碎!诗人显然不愿意让织妇深陷其中,所以这只是“当窗”之际的一声叹息!她毕竟是一个好女子,他在前面说,织妇的烦闷尚来自对“翁母隔墙不得力”的愧疚;后面又点到了织妇对零头绸缎的处理,“姑未得衣身不着”!在诗人的设计里,它们显然是作为辅垫出现的,是为了烘托此一片刻沉沦的惊耸!我们期望曾经坚定的道德操守能够阻止她的沉沦,因为那将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但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诗人的用心,他从触目皆是的劳而不获的现实上中,用自己的想象力,在伦理层面撕开了人性崩塌的一道裂隙:一个有道德的人是如何丧失了坚守的信心!回望历史,我们可以说那个时代的崩溃是出于社会体制的不公,身在当下,我们应当明白,社会的崩溃并不总是以轰然倒塌的方式实现的,而是伴随着伦理道德的一点一点沉沦开始的,这是罪恶萌芽的起点。

我们说这道裂隙来自于诗人的伦理想象力,至少有两点理由。《当窗织》是一个乐府新题,只见于王建此诗,但据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九四的记载,它是有渊源的,曰:“梁横吹曲《折杨柳》曰:‘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唧唧复唧唧,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当窗织》其取诸此。”如果这种说法是真的,就可明了王建的发展,他将女儿的身份改成了媳妇,也就使女儿不得及时出嫁的怨情发展到了源于社会不公的伦理危机上,因此将一场家庭矛盾上升到社会矛盾,并直指有关社会公平的伦理道德底线,这正是王建“心思之巧”的表现。

其次,在中唐还有一系列与《折杨柳》有关的诗,对其诗意各有生发,但无一可与《当窗织》的“思远”之致相比。白居易《秦中吟·议婚》曰:“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颜色非相远,贫富则有殊。贫为时所弃,富为时所趋。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母兄未开口,已嫁不须臾。绿窗贫家女,寂寞二十余。荆钗不直钱,衣上无真珠。几回人欲聘,临日又踟蹰。主人会良媒,置酒满玉壶。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闻君欲娶妇,娶妇意何如。”这首诗以议论为主,对《折杨柳》中女子怨母不早遣嫁的内容进行了深化与改易,通过指责天下人不识贫女之可贵,人多望风趋富,从而为贫女难嫁鸣不平;因此主要是对社会婚姻观念的抨击,有道德批判意味,但主题很大,未免不得了局。

另外是孟郊、鲍溶、元稹的三首《织妇词》,各有特色,也各有不足。孟诗曰:“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当年嫁得君,为君秉机杼。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机。如何织纨素,自着蓝缕衣。官家榜村路,更索栽桑树。”诗中的女子显然有怨,然怨夫乎?怨官乎?实则兼而有之,概是农家少妇对劳作之苦的唠叨,若言批判现实的强度,只能说是怨而不怒而已。鲍诗较为特别,写得是织妇借织物表达的思妇情怀,诗云:“百日织彩丝,一朝停杼机。机中有双凤,化作天边衣。使人马如风,诚不阻音徽。影响随羽翼,双双绕君飞。行人岂愿行,不怨不知归。所怨天处处,何人见光辉。”女子幻想与丈夫比翼双飞而不得,发出了岁月空掷、红颜易衰的叹息。《全唐诗》的鲍溶小传说他是元和进士,“与韩愈、李正封、孟郊友善”,那么这首诗可能是他与孟郊的酬唱之作,立意亦巧,但怨怒的对象更加内转了。元稹的《织妇词》则完全符合元白新题乐府的路子:“织妇何太忙,蚕经三卧行欲老。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征早。早征非是官人恶,去岁官家事戎索。征人战苦束刀枪,主将勋高换罗幕。缫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檐前袅袅游丝上,上有蜘蛛巧来往。羡他虫豸解缘天,能向虚空织罗网。”朱东润先生说,这首诗“真实地描写了织妇被剥削、奴役的痛苦,结尾以蜘蛛织网作衬,说明人不如蚕”。它写到了个人命运为社会所主宰的现实,织女对蜘蛛结网的歆羡也很真实,但苦处仍在女子不得及时出嫁上。元稹自注说“予掾荆时,目击贡绫户有终老不嫁之女”,故作意甚明。但是,将织女的不幸完全归于官府奴役、剥削也不尽然,父母的因素仍不可排除。说他是《折杨柳》诗意的直系传人,应当不算过枉。这四首诗对女性命运的描写不乏伦理冲突的内涵,但道德冲击的强度显然没有越过生活真实的界线,其源于生活,亦止于生活,原本坚持的伦理道德防线没有因此而断裂,是他们与《当窗织》最大的不同。事实上,拒绝伦理的想象力,就是拒绝了最重要的艺术想象力。

《唐才子传》卷四载王建“盖尝跋涉畏途,甘分穷苦”,对民间疾苦深有体会。谭优学先生指出:“王建从青年时期离家出关辅,三十年作客……东在山东,北抵幽燕,南征岭表,中寓荆南,复居漳岸十年,有丰富之生活阅历,故积之深而出之厚。众体之中,尤工乐府。”王建一生长期居官甚卑,南北流转,也曾有“终日忧衣食”(《原上新居十三首》)的生活,这是他深味人生甘乐的根基。因此,他的诗善写各类人物的心理与情结,往往能“感动神思,道人所不能道也”。观此诗,知是语不虚也。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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