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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边嘉措:谁说中国没有史诗

2015-03-16周范才

瞭望东方周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格萨尔史诗藏族

周范才

廖新松油画作品《藏戏·格萨尔王传》

“这是我过去30年最重要的工作。”

花白头发的古稀老人降边嘉措,说起已出版的40卷《格萨尔》精选本极为兴奋。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科院《格萨尔》研究中心主任,这项研究几乎耗尽了他的后半生。

《格萨尔》是藏族人民集体创作的一部英雄史诗,填补了中国上千年文明史中没有史诗的空白。从目前已搜集到的资料估计,《格萨尔》共计120多部、100多万诗行、2000多万字。过去30多年中,降边嘉措的全部精力几乎就是对这部卷帙浩繁的伟大史诗进行重新记录、挖掘、整理和研究。

黑格尔的谬误

黑格尔曾断言“中国没有史诗”,但以降边嘉措为代表的中国学者对《格萨尔》的搜集、整理、研究,不仅推翻了黑格尔的断言,还重新确立了中国史诗的世界地位——《格萨尔》是世界上最长的史诗,比闻名世界的五大史诗《吉尔伽美什》、《伊利亚特》、《奥德修记》、《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的总和还要长。

从藏族说唱艺人上千年以来的口耳相传中,今天的人们可知,作为藏族人心中不朽的精神象征,格萨尔终其一生不畏强暴,以无比神奇的力量征战四方、降妖伏魔,为雪域高原带来了光明和正义。

据降边嘉措介绍,藏族民间艺人在说唱格萨尔故事时,一般用三句话来概括史诗《格萨尔》的全部内容:上方天界遣使下凡,中间世上各种纷争,下面地狱完成业果。

格萨尔的故事经由说唱艺人的传诵,版本各异,差别甚大,这为深入研究带来了极大的困难。故而,数年前编纂出版精选本《格萨尔》便已提上议事日程。这是一项得到国家重点资助的跨世纪大型文化工程,降边嘉措受命主持,他要做的是从已知数百卷的《格萨尔》中精选出40卷。

从翻译毛选到研究格萨尔

降边嘉措出生在四川巴塘县,是典型的康巴人。在藏语里,降边嘉措意为智慧的海洋。

巴塘地处川藏交界,曾是内地往来西藏的必经之路,各种民族文化汇集。降边嘉措的祖上曾是奔忙在茶马古道上的“腊都”——脚夫。因此,他从小就有更多机会听到有关格萨尔的英雄故事。

因为交通四方,巴塘人还是天生的翻译人才,当地人大多都懂两三种语言。在投身于《格萨尔》研究之前,降边嘉措的命运转变也是从翻译开始的。

1950年,人民解放军走过康巴地区,12岁的降边嘉措随着大军一路往西藏走去,那时他只不过上了四年小学。

一年后,走到拉萨的降边嘉措进入西藏军区干部学校学习。他回忆说,当时他的汉文、藏文水平并不高,连一封普通的家信都不会写。不过,口头翻译没有问题,从军期间他就一直呆在西藏军区文工团,专责给军区首长们做藏语翻译。

几年后,降边嘉措领受了一个更为重要的任务:为年轻的十四世达赖喇嘛担任翻译。此后,他还曾作为班禅大师、喜饶嘉措大师等人的翻译,陪同晋见过国家领导人。

1956年,降边嘉措调到北京中央翻译局,转向《毛泽东选集》各卷藏文版、马列著作等的翻译工作。

回想起24年的译书生涯,降边嘉措用了“激情燃烧”几个字来形容。“在马列主义著作中,有对希腊史诗的评价,比如黑格尔讲述的史诗的重要地位,还有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这些先哲们的精辟观点,对我都有很深的影响。”

1981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招考,降边嘉措被录取为藏族第一个副研究员。在答辩时,他根据西藏师范学院(西藏大学前身)《格萨尔》研究所同仁的倡议,提出应该抓紧建设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文艺思想为指导的有中国特色的《格萨尔》学学科体系。

《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在头版以大字标题报道了这一消息。报道刊发第二天,组织上就给降边嘉措明确了两大任务:其一,组建全国《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其二,研究《格萨尔》。

“1981年1月8日,我正式到中国社科院报到,从那时到现在,一直从事《格萨尔》研究,有幸亲身见证了有中国特色的《格萨尔》学的学科体系形成与发展的全过程,是这一学科建设的参与者和历史见证人。”降边嘉措说。

国学大师陈寅恪生前曾经感慨,敦煌在中国,可敦煌学却在国外。投身《格萨尔》研究之后,降边嘉措发现《格萨尔》研究也面临同样的尴尬。

1986年,降边嘉措出版《 格萨尔 初探》。这是我国第一部关于《格萨尔》的专著,首次将《格萨尔》与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印度史诗《罗摩衍那》进行了深入比较和探究,反驳了当年黑格尔的论断,并提出《格萨尔》不比世界上任何一部著名的史诗逊色。

民族事业

研究《格萨尔》远非填补一项研究空白那么简单。《格萨尔》不仅是藏族的百科全书,也是几千年中华文明史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自1981年降边嘉措组建全国《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至今,中国的《格萨尔》研究引领了世界史诗的研究,也引起了世界的关注。

2001年10月,在巴黎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31届大会上,《格萨尔》诞生千年周活动,作为中国唯一的代表,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002~2003年的参与项目。“这是《格萨尔》研究中最具标志性的事件,说明我们的研究得到了国际社会的认可。”

编纂《格萨尔》精选本,被降边嘉措视为当前时代条件下进行《格萨尔》研究必备的基础性工作。

早在上世纪60年代初,不丹国家图书馆就在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的支持下,整理出版了30卷《格萨尔》汇编本。此前,这是世界上最完善、影响最广泛的汇编本。

“在我国《格萨尔》搜集整理工作取得巨大成就的基础上,从大量鲜活的第一手资料、从众多的分部本和异文本中择优选粹、取其精华,精心编纂出版一套能够反映《格萨尔》的主题思想、基本内容、主要情节、人物形象、艺术风格、藏族特色和整体风貌比较完善的精选本,就显得十分必要。”

2013年,总计40卷、51册、1600万字的《格萨尔》精选本成功出版。

尚无中文版

《瞭望东方周刊》:精选本的汉文版出版有计划吗?

降边嘉措:最遗憾的就是迄今为止还没有系统的《格萨尔》汉文版面世。这个问题我们已经呼吁很多年,直到现在翻译工作仍然跟不上。没有汉文版,《格萨尔》就不可能在更大范围内得到认知,这会严重制约它的研究和传播。

《瞭望东方周刊》:现在《格萨尔》的民间传承是什么状况?

降边嘉措:《格萨尔》有着独特的传承方式。一个生长在偏僻山村或牧区、目不识丁的农民或牧民,为什么能讲述十几部乃至几十部史诗故事,吟诵十几万、几十万,乃至上百万诗行?他们是怎么学唱,怎么记忆的?这样的艺术天赋,令人惊叹。这种记忆之谜,至今我们没能作出科学、准确、令人信服的解释。

有人把那些民间艺人称为“奇人”。一代又一代艺人群体的存在,是藏族历史上一种很特殊的文化现象。这些“奇人”究竟奇在什么地方,怎样揭开他们的记忆之谜,是我们需要深入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

目前全国有《格萨尔》传唱艺人100人左右,不到20年前的一半。虽然新艺人也在涌现,但现代文明、经济的发展改变了人们的口味,在好莱坞大片、网络游戏、电脑手机等的冲击之下,《格萨尔》的听众也在减少。

《瞭望东方周刊》:那主要的挑战是什么?

降边嘉措:藏族百姓都很喜欢格萨尔的故事,有着非常深厚的群众基础,但现在的问题是研究、翻译工作跟不上。如果说十几年前经费是个问题,现在无疑已不是钱的问题。和国内许多学术问题一样,一是人才,一是观念、体制。《格萨尔》的汉文翻译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不是光懂汉文、藏文就行的,需要接受扎实的学术培训,不仅要懂语言,还要对藏族文学、藏传佛教、藏族历史文化都有深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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