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对《诗经》的接受
2015-03-16张喜贵张瑞杰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张喜贵 张瑞杰[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文苑经纬
《世说新语》对《诗经》的接受
⊙张喜贵 张瑞杰[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世说新语》有四十多则故事与《诗经》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联,《世说新语》在《诗经》的接受中有的直接引用《诗经》的题目;有的用《诗经》中的诗句来表达与原意并不相同的思想内涵;还有的将《诗经》中的诗句化为生活中的语言加以运用。当时的人们之所以喜爱《诗经》的原因,一是魏晋人的好学风气,二是时人喜欢引经据典。
《世说新语》《诗经》 接受
《诗经》流传的历史,就是一代又一代的被接受的历史。《世说新语》有四十多则故事与《诗经》相关。接受美学认为文学史就是文学作品的消费史,《诗经》能作为一部经典而存在,就在于不同时代的人们的接受和运用。从《世说新语》所引《诗经》来看,有如下一些接受的形式。
一、直接用诗题融入小说。用诗题来抒情言志是最为常见的方式,就像曹操“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苦寒行》)中的“东山”一样,人们立即就会想到“我徂东山,滔滔不归”的征战。晋室南渡东晋建都于建康,许多渡江之人每当想到故都的陷落,就会悲从中来。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借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言语》)
面对山河的陵谷变迁,开始他们只是相互叹息,当温峤过江后,就把这种感受与“黍离”之悲联系在了一起。
温峤初为刘琨使来过江。于时,江左营建始尔,纲纪未举。温新至,深有诸虑。既诣王丞相,陈主上幽越、社稷焚灭、山陵夷毁之酷,有《黍离》之痛。(《言语》)
《毛诗序》说:“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到东晋南渡之时,“黍离”之痛又一次唤醒了人们心中昔盛今衰的情感,虽然《世说新语》在引用本则故事时没有点出具体的诗句,但又有哪一个人不熟悉诗句中所包含的忧伤呢。诗中那缓慢的节奏、悠长的喟叹、悲凉的境界,传达出对故国凋敝的深重忧伤以及对往昔美好时日的怀念。“黍离”也成了感慨国家兴亡的最恰当的典故。每当国家将有祸乱或哀鸿遍野的灾难已经来临,“黍离”之悲都会被人们反复提及。
孝武山陵夕,王孝伯入临,告其诸弟曰:“虽榱桷惟新,便自有《黍离》之哀。”(《伤逝》)
今天的雕栏玉砌转眼就可能变成荆棘荒草,表面的繁荣掩饰不了危机的来临,可见“黍离”之痛穿越了历史的时空,引发了遥远的回响,与此相类似的还有“渭阳”之情,“北门”之叹,“甘棠”之咏等。
魏明帝为外祖母筑馆于甄氏。既成自行视,谓左右曰:“馆当以何为名?”侍中缪袭曰:“陛下圣思齐于哲王,罔极过于曹、闵。此馆之兴,情钟舅氏,宜以渭阳为名。”(《言语》)
“渭阳”语出《诗经·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表舅甥之情。明帝之母甄氏被文帝赐死,明帝为舅家建馆,也是为了纪念亡母,所以缪袭以为应以渭阳为名,“渭阳”也就成了亲情的代名词。“北门”之叹出现于《言语》:
李弘度常叹不被遇,殷扬州知其家贫,问:“君能屈志百里不?”李答曰:“《北门》之叹,久已上闻。穷猿奔林,岂暇择木?”遂授剡县。
《北门》出《诗经·邶风》,“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李充引诗表达了自己未逢机遇而家境贫困之意。“甘棠”之咏出现于《规箴》:
桓玄欲以谢太傅宅为营,谢混曰:“召伯之仁,犹惠及甘棠;文靖之德,更不保五亩之宅?”玄惭而止。
虎落平阳被犬欺,桓玄居然要把失势后谢安的故宅改为军营,谢混引《诗经·召南》中《甘棠》,避免了一场浩劫。这一类被引用的诗多与具体事件相关联,叙事意味较浓,易引起有相似境遇之人的共鸣。《世说新语》中“黍离”“渭阳”“北门”“甘棠”等只用《诗经》的题目来概括,一提到它们,就会将人们纳入到一种特定的情境内中。
二、同样的诗句表达出不同的思想意蕴。《诗经》为己所用也成了人们彼此沟通甚至外交场合的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断章取义”是人们最常用的方法。《世说新语》有意地让同样的诗句出现在不同的场合。
孙秀既恨石崇不与绿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礼。后秀为中书令,岳省内见之,因唤曰:“孙令,忆畴昔周旋不?”秀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仇隙》)
引文出自《诗经·小雅·隰桑》,原意谓心里喜欢上了他,哪一天能忘记他呢?孙秀借此说明自己绝对不会忘记旧日曾受到潘岳的侮辱。在《规箴》中也同样引用了这两句诗:
引诗与前相同,但表达的却是何晏不会忘记管辂的真诚之言,虽然二人交情不深却能以诚相待,所以牢记管辂的话就是对他最好的赞赏和谢意。同样的诗句在不同的场合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内心所珍藏的既可以是满腔仇恨,又可以是无限感激。与此相类似的还有“无小无大,从公于迈”的运用。
孙盛为庾公记室参军,从猎,将其二儿俱行。庾公不知,忽于猎场见齐庄,时年七八岁,庾谓曰:“君亦复来邪?”应声答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言语》)
诗引自《诗经·鲁颂·泮水》,意谓不论尊卑,都随着鲁公出游。孙盛借用此意,表达无论大人小孩,都随着明公行进。一个小童如此运用《诗经》,既回复了庾亮的问话,又点明自己是父亲带领来的。
简文作抚军参军时,尝与桓宣武俱入朝,更相让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言语》)
司马煜与桓温互相引“诗”自嘲,简文帝引诗说明不论官大官小,走在后面是随公行进,既表示了慑于桓温的威势不得已的谦让,又维护了有所委曲的自尊。同样的诗句,在不同的情境下表现了不同人物心理。
(3)运用《诗经》的排解现实的苦难。诗歌可能是化解残酷命运的最好手段,《世说新语》中的人物有时就运用《诗经》,于不知不觉中化解了生活中的苦难,从而达到心理的平衡。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曾使一婢,不称首,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文学》)
《诗经》意义的表达有时明晰不足而暗示有余,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为后人的解读提供了空间。郑玄为东汉经学家,遍注群经又精通历算。耳濡目染之下,家中婢女也能流利地以诗言志,郑玄如果能听到两个婢女的对话,他的怒气恐怕也就消了吧。与此相近的还有入晋的张天锡面对嫉妒之人的挑衅:“北方何物为贵”,引诗还击,我们北方是“桑椹甘甜,鸱革响。淳酪养性,人无嫉心。”表面上是温文尔雅含蓄作答,实际是有力地反戈一击,从而使自己摆脱了困境。那么《诗经》在“世说新语时代”又为什么如此流行呢?
一、时人的好学风气所致。从《世说新语》可以看到时人研习各种经典著作的热情:“刘尹与桓宣共听讲《礼记》”(《言语》);“孝武将讲《孝经》,谢公兄弟与诸人私庭讲习”(《言语》);“服虔既善《春秋》,将为注,欲参考同异”(《文学》);“石勒不知书,使人读《汉书》”(《识鉴7》);“王子猷、子敬兄弟共赏《高士传》人及赞”(《品藻》);“郭子玄有俊才,能言《老》《庄》”(《赏誉》);“桓南郡与道曜讲《老子》”(《排调》);要成为名士,必须熟读《离骚》;杜预曾自称有《左传》癖……同样人们对《诗经》也有着一种特殊的偏爱,对续写诗就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夏侯湛作周诗成,示潘安仁。安仁曰:‘此非徒温雅,乃别见孝悌之性。’”(《文学》)“周诗”即《诗经》中有目无篇的《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有其义而亡其辞,夏侯湛逐一续之,引来了潘岳的一片赞叹之声。
二、与时人喜欢引经据典的风气有关。研习古籍一方面丰富了学识,另一方面又可以作为清谈的资本。《诗经》多是作为官方学校的教材,精通《诗经》也往往意味着受到过良好的教育。
荀慈明与汝南袁阆相见,问颍川人士,慈明先及诸兄。阆笑曰:“士但可因亲旧而已乎?”慈明曰:“足下相难,依据者何经?”阆曰:“方问同士,而及诸兄,是以尤之耳!”慈明曰:“昔者祁奚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以为至公。公旦《文王》之诗,不论尧、舜之德而颂文、武者,亲亲之义也。《春秋》之义,内其国而外诸夏。且‘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不为悖德乎?’”(《言语》)
二人的对话中荀爽都是引经据典的,除了引用《左传》《春秋》《孝经》之外,《诗经》更是必不可少的。面对袁阆的发难,如果荀爽只是简单地加以辩解,总会有苍白无力之感,但引用了周公旦作《文王》,并不去叙说远古帝王尧舜的德政,却歌颂周文王、周武王,这是符合爱亲人这一大义的,从而增加了论辩的说服力,可见《世说新语》中的人物对《诗经》能各取所需,灵活运用。
“世说新语”时代人们对《诗经》的反复感悟并使用,让人真切感受到人与诗歌的亲密感觉。《诗经》已经生活化,化为了自己的语言,有些虽然已经远离了《诗经》的本义,但多能恰当地传达出特定情境下的意愿。从《世说新语》对《诗经》的接受,可以感到那个时代人们温文尔雅的气度。
作 者:张喜贵,文学博士,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六朝文学及中国诗学研究;张瑞杰,江南大学人文学院研究生。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