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刻刻》中的逃离现象解析
2015-03-16杨雪忞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杨雪忞[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时时刻刻》中的逃离现象解析
⊙杨雪忞[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美国当代著名作家迈克尔·坎宁安的小说《时时刻刻》以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为线索,将三个不同时空中的女人一天中的生活串联起来。由于女性自我权利的、独立精神空间以及对自我身份认可的缺失,她们各自选择了不同的逃离方式:伍尔夫的放弃与解脱、劳拉·布朗的挣扎与逃避、克拉丽莎的面对与顿悟。坎宁安通过对伍尔夫“双性同体”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希望能够建立起两性自由对话的平台,并启示当代人在面对生活困境时的人生态度不应是逃离而是勇敢面对。
《时时刻刻》 逃离现象 女性主义 人生态度
《时时刻刻》(The Hours,1998)是迈克尔·坎宁安(MichaelCunningham)大获成功的实验性小说。小说以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为线索,巧妙地将三个不同时空中的女人一天中的生活串联起来,审视了不同时代和环境下人们对爱的渴望与恐惧,对自由的憧憬与追逐。
小说中的主要出场人物并不多,但值得关注的是,这些不同时代环境下的人物大都存在着逃离意识或行为:20世纪20年代,英国著名意识流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伦敦市郊的里士满休养,生活的困惑时刻伴随着敏感的她;20世纪50年代,美国洛杉矶的家庭主妇劳拉·布朗,在读了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后对目前的生活产生了质疑;20世纪末,美国纽约知名女编辑克拉丽莎,为身患艾滋病的前男友理查德筹备一场庆祝晚会,却意外目睹了他的自杀……小说中无论是现实中的逃离,还是精神上的逃离,都普遍表现出不同时代的人们对自我精神家园的憧憬。本文将解析小说中的逃离现象,并从女性主义角度挖掘其背后的深层意旨,探索当代人在面对现实压力、陷入精神困境时可取的人生态度。
一、逃离现象——无奈的选择
(一)伍尔夫的放弃与解脱。人总会被两种思想左右——虚拟和现实,当沉迷一边时,或许不是天才就是精神病。弗吉尼亚·伍尔夫就是典型的沉迷于自我精神世界的天才女性。伍尔夫出生在伦敦。伦敦,是她曾经生活最开心的地方,也是她在不得不离开之后最为想念,甚至渴望至极的地方。由于伴有严重的精神病史,丈夫伦纳德为了能给她提供一个相对安宁的生活环境,将家搬到了市郊的乡镇里士满,并且禁止她外出。
在伍尔夫看来,这种关爱是一种监禁。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偷走了,被迫住在一个自己不愿意居住的地方,过着自己不想要的生活,她极力想改变,想回到伦敦。作为一位渴求探知人生本质、洞穿意识潜流的天才作家,她需要看到世界的模样,让纷繁的意象进入她的内心;她需要感受嘈杂与喧嚣,那种混乱却鲜活的体验是她的灵感之源。生活如明镜般反衬她的内心,使它变的丰富与饱满,只有在如此激烈的碰撞中,她才能真实地体味人生的本质。人们常常说,只有病人才最了解自己。找到内心精神的归宿,找回自己的思想与灵感,便是伍尔夫开给自己的处方。
逃避生命永远得不到平静,对于伍尔夫来说,除却生的激烈震荡便只有死亡能与之媲美。最终她遵从了内心的呐喊,随着石头一起沉入欧塞河底,拥抱死亡,获得了真正的平静与解脱。
(二)劳拉·布朗的挣扎与逃避。“初心就是一个人对自己一直以来,或者说与生俱来的期许。失望与绝望在世界面前都是常态,但一个人仍旧可以依照初心,努力做自己。”①作为“二战”后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劳拉在幸福的家庭生活中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在开始阅读《达洛维夫人》前,一切看起来似乎十分美好与平静,这或许是她当时仍然满足于简单平淡的日常生活,也或许是她把内心的真实自我紧紧封闭起来而以最普通的姿态为人处事。可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却好似一根导火索,扰乱了她的情感和思绪。劳拉渐渐意识到,在一堆家务和琐事中她找不到真正的自我。在看似幸福无忧的家庭生活中,她被冠以“妻子”“母亲”之名,却唯独缺少“劳拉·布朗”。
如果说伍尔夫的自杀是由于艺术家的敏感、偏执、深刻的清醒与自觉意识,那么劳拉会仅仅受到一本书的影响而想到自杀,多少是有点匪夷所思的。真正的症结在于女邻居基蒂的突然拜访。基蒂觉得劳拉很幸运,认为只有当了母亲以后才能算是女人。而基蒂虽然大部分日子都过得十分顺心,但对于这件最想做的事,她毫无办法。往日光鲜亮丽的基蒂一下子变得渺小与脆弱,使劳拉的内心受到极大的刺激与震动,她仿佛终于理解了伍尔夫对死亡的选择,并前所未有地渴望做回自己。基蒂走后,劳拉毫不犹豫地将原来准备送给丈夫的生日蛋糕倒进了垃圾桶,并断然决定,把她在这个家庭中的角色一并扔掉。她先是觉得“死亡是可能的,可能给人以深深的慰藉,可能使人感到极度的自由”②。她想要仿照伍尔夫,以死亡的方式逃离现实。然而肚子里的小生命让她突然明白过来,死亡并不是她唯一的选择。若想了解死亡是什么,就必须深刻地了解什么是活着。经历一番挣扎,她终于暗下决心,在生下第二胎后便离开丈夫和孩子远走高飞,去追寻只属于她自己的新生活。
(三)克拉丽莎的面对与顿悟。《时时刻刻》中的女人大多拥有美好的爱情。但任何事物都存在两面性,爱在让人感到无比幸福的同时,也潜在着可怕的毁灭性。
生活中的克拉丽莎与身患艾滋病的诗人兼作家理查德有过一段美好的初恋,并多年来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或许是因为和《达洛维夫人》中的女主人有着相同的名字,理查德总是称她为“达洛维夫人”,而克拉丽莎看起来也对成为“达洛维夫人”的影子乐在其中。不同于伍尔夫与劳拉,克拉丽莎沉浸于普通平淡的生活之中,每天忙于各种琐事,仿佛自己就是真正的“达洛维夫人”。她总是不时提醒理查德也同时提醒自己他们依然爱着对方,他们可以是彼此的寄托。可实际上,这只不过是她掩饰内心寂寞的假象。克拉丽莎痛恨平庸的生活,只有理查德活着,她才能暂时从琐碎繁忙的生活中逃离出来。
久而久之,她的爱变成了理查德的牢笼,她为理查德所做的一切愈发加重了他的痛苦,直到理查德终于毅然选择结束生命,也给克拉丽莎再一次自我选择的机会。他希望能让克拉丽莎回到现实生活中的自己,让她认识到:有死亡存在,就有完全崭新的东西,从已知中解脱就是死亡,然后才能真正的生活。她不再是“达洛维夫人”,没有人再这样叫她,克拉丽莎最终选择放下过去,不再逃避,坦然应对生活的变化,直面最真实的自我。
二、逃离动机——自我的追寻
逃离,无论是现实中的逃离,还是精神上的逃离,都是女性精神困境的折射。小说中的女性虽然处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地位、不同的家庭背景,选择逃离的方式与结果也不尽相同,但若深究这些逃离现象背后的共性原因,可以发现,逃离正是因为女性自我权利的缺失。在男权世界中,她们丧失了话语权、选择权与决定权,甚至没有独立的精神空间,缺乏对自我身份的认可。
小说中曾多次出现“房间”意象。“房间”不仅仅是故事情节展开的背景框架,更是作为“空间”的象征,解答了女性逃离现象背后的一个重要原因,即自我独立空间尤其是精神空间的缺失。
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房间”被冠以“家”的名义,成为囚禁女性真实自我的牢笼。男权主义社会按照自己的意愿为女性设置了看似幸福美满的家庭环境,使家庭从此成为女性全部的生活天地,甚至是女性的一切。小说中的伍尔夫始终渴求的是只属于自我的精神空间,可以留给女性的“独立写作空间”,里士满无法像伦敦那样给她强烈的创作灵感,但在男权社会中,她没有自我空间的选择权。因此死亡对于伍尔夫来说是别无选择的逃离。
另一方面,“房间”可以被视作女性理想中的独立精神空间。作为《达洛维夫人》的忠实读者,劳拉逐渐意识到自己没有独立的生活。生活的索然无味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要逃离,去追寻她真正想要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独立阅读空间”。小说中劳拉去诺曼底旅馆第十九号房间即象征着女性对逃离现实精神困境,追求独立精神空间的渴望。
此外,逃离的原因还在于缺乏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就像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提出女性写作最大的阻碍就像是缺乏自己一样,她在潜意识中认识到在以男性为主宰的文学领域中,作为女性她缺少能够自由参与创造文化的话语权,并时刻面临着男性精英阶层的苛刻指责与批评。这种始终充满了恐惧、犹豫与忐忑的创作状态,使她逐渐缺乏了对作为女性自我的“作家”身份的认同。
劳拉作为最典型的家庭妇女,始终努力迎合着家庭,忠实履行着自己作为妻子及母亲的责任与义务。她不再是作为“劳拉·布朗”的身份存在着,而只是男人的附属品,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
而克拉丽莎作为现代女性,“一方面,在生活上摆脱了对男性的依赖,成为坚强独立的个体;另一方面,却依然没有彻底摆脱对男性或他人的精神依托,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寄生’在男性的精神支撑中。”③克拉丽莎从表面看来自由坚强又独立自主,可实际上她始终把自己困在与理查德的情感桎梏中,把对理查德的照顾作为自我心灵的寄托。这就暴露出现代独立女性的普遍困惑和无奈,即在女性地位日渐提高的现代社会中,女性依然对自我独立身份存在怀疑与不确定。
正如《达洛维夫人》中的精华之语:“我想自己去买花。”④是“自己”而不是“他人”,这不仅是对女性话语权与自主决定权的表达,更是对女性自我身份的直接认可。《时时刻刻》中,不论是伍尔夫、劳拉,还是克拉丽莎,都渴望自由独立地去追寻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小说中的逃离现象也正体现了她们对自我意识与自我身份的追求,表达了共同的女性言说。
三、逃离背后——“双性同体”之异变
为了逃离男权文化强加给女性的角色,有些女性或选择死亡,或选择远走他乡,但这耗尽了她们的心力、体力甚至生命。无所归属的飘零感迫使女性在伤痛中寻找自我解救的方法,通过自我皈依来追寻精神家园。《时时刻刻》中的三位女主人公都具有同性恋或双性恋倾向。这些情感虽然游走于社会的边缘地带,却真实地体现了女性逃离男权社会,追寻自我依存的特殊方式。正如牛殿庆先生所说:“表面上看似一个异类,然而在感情上,唯有她真正做到了身心的和谐统一浑然一体。”⑤
女性在男性面前缺少话语权,只得将自身受到的不公待遇诉诸自己有相似经历的同性,并从中获取安慰。小说中伍尔夫与瓦妮莎的亲吻,劳拉与基蒂的亲吻正包含了女性对自身经历的认同以及对男权文化的共同对抗。这种情感只存在于女性之间,带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性。
克拉丽莎与萨利组合成的同性家庭打破了传统意义上对“家庭”的定义。她们不仅是生活中的伙伴,更是彼此在对男性社会感到困惑时可以互相依靠的港湾。
坎宁安为三位女性塑造的这种形象并不是想真正提倡或支持同性恋和双性恋,而是希望借由这种特殊人群身份,打破男女二元对立,实现两性自由对话。这正与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提出的“双性同体”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伍尔夫认为只有在打破男女性别区分的基础上,才能建立起一个超越性别矛盾的和谐社会,才能打破长久以来的男女二元对立说,实现两性间的和谐统一。
坎宁安在《时时刻刻》中一定程度上继承并沿袭了伍尔夫的“双性同体”思想,但又在更多层面上取得了颇具时代意义的发展。他将伍尔夫所追求的女性理想写作状态上升到了追求真实自我的生存状态。小说中所有的角色都并非是站在性别对立的立场,而是站在“双性同体”的“人”的立场上去塑造的。坎宁安让小说中的角色拥有同等的地位,共同存在逃离意识,共同追寻自由的精神家园。这体现出坎宁安希望能够建立起一个两性自由对话的平台。面对现实中男女两性之间无法协调的裂痕,颠覆男权主义社会秩序难以突破女性主义发展的瓶颈,只有构建起两性互通的话语体系,确立女性不仅在法律上而且在心理上的平等地位,女性主义诉求才可能得到根本性的实现。
当下的世界是一个纷繁与复杂、充实与空虚、博爱与自私、开放与守旧融织成的大网。价值观念的多元取向,人际关系的复杂多变,利益结构的深层牵制,生活压力的多方困扰,使“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重新成为关注焦点。《时时刻刻》潜入女性意识深处,透视女性心灵世界,揭示了一个世纪以来女性逐步走向独立自由、实现自我价值的成长历程。虽然小说中充满逃离与死亡,但坎宁安的创作意图绝不在于让人们放弃生活的希望。正相反,不论是最后沉入河底的伍尔夫,还是离家出走的劳拉·布朗,抑或是目睹悲剧的克拉丽莎,她们其实都深爱着这个世界。无论她们选择了怎样的方法面对精神困境,她们都始终在不断争取,就算会陷入绝望,她们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勇敢地追寻着。
人生,说到底,是一个选择问题。面对人生困境,最好的方式不是逃离而是勇敢面对,面对内心真实的自己,面对真实的人生悲欢。要直面人生,懂得人生是什么,热爱人生,不管它是什么,最终要了解它。拥有与感悟真实的人生,才能真正地热爱生命,坦然地面对死亡;唯有直面人生,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时时刻刻,才有可能改变现状、走出困境,最终收获精神家园的宁静。
① 陈丹燕:《初心》,《视野》2013年第14期,第55页。
② [美]迈克尔·坎宁安:《时时刻刻》,王家湘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45页。
③ 李龙梅:《从〈时时刻刻〉透视二十世纪女性的成长历程》,《安徽文学》(下半月)2010年第10期,第53页。
④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维夫人》,孙梁、苏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⑤ 牛殿庆、傅祖栋、王岩:《和谐:文学的承担》,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