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玉殒“异托邦”
——解读《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的宅邸空间
2015-03-16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武汉430072
⊙刘 堃[武汉大学外语学院, 武汉 430072]
香消玉殒“异托邦”
——解读《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的宅邸空间
⊙刘 堃[武汉大学外语学院, 武汉 430072]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艾米丽破落的贵族宅邸空间是福柯式“异托邦”典型。这种形丑、味臭的宅邸空间与艾米丽的身体交互侵越,营构出了哥特式恐怖,致使“南方淑女神话”彻底祛魅。
异托邦 宅邸 空间 身体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是美国著名作家福克纳被编选和评论最多的短篇小说,作家把没落贵族的破败大宅与女主人公的身体互文书写,寓意深刻。艾米丽的宅邸本身就是一种“异质空间”①(heterotopia,福柯语,本文译为“异托邦”)。在这里,艾米丽由“身材苗条、穿着白衣”的南方淑女变形为“腰圆体胖,穿一身黑衣”的老处女,其身体的骇人变形与其异托邦宅邸空间互为指涉、交相辉映。她也最终从这个异托邦走向了墓地——福柯列举的典型异托邦——“加入了那些名字庄严的代表人物的行列,他们沉睡在雪松环绕的墓园之中。”②福克纳正是通过对艾米丽异托邦宅邸空间的外形和气味等的逐层揭示,展现了这个异托邦宅邸空间与艾米丽身体的交互侵越。随着秘密终被破解,南方淑女神话也因而祛魅。
一、异托邦宅邸空间之形和味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全文字数不足四千,却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具有空间维度的概念:杰弗逊镇、纪念碑、木屋、墓园、前门、厨房门、窗户、卧室、地下室、灯塔、神龛、楼上、楼下等。艾米丽及其神秘大宅一开始就被设置成张力十足的悬念,形成贯穿始终的叙事焦点:
艾米丽·格里尔生小姐过世了,全镇的人都去送丧:男子们是出于敬慕之情,因为一个纪念碑倒下了;妇女们呢,则大多数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屋子的内部。除了一个花匠兼厨师的老仆人之外,至少已有十年光景谁也没进去看看这幢房子了。③
这是故事的第一段。“纪念碑”“屋子的内部”“房子”这三个空间词汇在这里显然被凸显为核心词汇。艾米丽何以像纪念碑?她的宅子何以长久与世隔绝,如此惹人好奇?这个只有一句话却复杂庞大的段落开启叙事,使得悬念顿生。接下来,对这进不去的宅邸,作者从视觉、味觉等方面进行了精雕细刻。
对于这难以涉足其间的宅邸,镇人只能从视觉上感受它外观的异样和丑陋。作者花了整整一大段专门描写这座宅邸的外观:
那是一幢过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当年一条最考究的街道上,还装点着有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风味的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的阳台,带有浓厚的轻盈气息。可是汽车间和轧棉机之类的东西侵犯了这一带庄严的名字,把它们涂抹得一干二净。只有艾米丽小姐的屋子岿然独存,四周簇拥着棉花车和汽油泵。房子虽已破败,却还是执拗不驯,装模作样,真是丑中之丑。④
显然,这里,“执拗不驯”“装模作样”和“丑中之丑”成为最能给予读者奇异感的关键词,因为这类词更多见于描画人物,而此文却用于建筑品评。可见,这宅邸已深具主人的性格特征、神韵风貌。如此异常外观,更加撩惹镇人探秘之心。终于,那几位参议员们,有幸作为镇人代表,得以穿过“那八年或者十年前就再也没有谁出入过的大门”一探究竟。然而,他们也仅仅止步于“阴暗的大厅”;看到的是 “向更黑暗的地方延伸的楼梯”,在“阳光中缓缓旋转的尘粒”,闻到的是“尘封的气味”。几乎语音未落就被主人请出了门,就被“连人带马”地打败了,未识庐山真相,狼狈而归。
除了给镇人以视觉刺激,艾米丽的宅邸还曾一度臭气熏天,激惹了镇人的嗅觉。镇人日夜难安,被迫采取权宜之计:
于是,第二天午夜之后,有四个人穿过了艾米丽小姐家的草坪,像夜盗一样绕着屋子潜行,沿着墙角一带以及在地窖通风处拼命闻嗅,而其中一个人则用手从挎在肩上的袋子中掏出什么东西,不断做着播种的动作。他们打开了地窖门,在那里和所有的外屋里都撒上了石灰。等到他们回头又穿过草坪时,原来暗黑的一扇窗户亮起了灯:艾米丽小姐坐在那里,灯在她身后,她那挺直的身躯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偶像一样。⑤
午夜之后,宅外,有人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宅内,暗黑的窗户却兀得亮灯,有人直挺挺立于窗前。这里,一动一静、一暗一亮、一滑稽一威严,瞬间悚然对峙,恐怖气氛跃然纸上。镇人再次颓然败北。那洒在屋子外围的石灰对宅邸之中散发出来的臭味压根于事无补,却反而为其清晰标界,凸显为地标,最有力地彰显了这座宅邸空间的与众不同。显然,相对于杰弗逊镇这个开放常规的空间,此等异托邦宅邸空间具有极强的封闭性,同时又极具攻击性,使得镇人本来正常的诉求在这种诡异的异托邦面前也变得似乎疯癫滑稽起来。
在“税收事件”和“气味风波”之中,代表俗世力量的镇政府一再受挫,无法企及这深锁重门的宅邸。实际上,就是神学代表——牧师,也一样入室无门。他前去调停“恋爱事件”,照样铩羽而归,遭受重创,自此不肯前往。可见,俗世、神学都统统被排斥在外,足见这异托邦宅邸之异!最后,只有死亡,才能使其大门洞开。终于,死亡带走了这宅邸之主,镇人才终得跻身如此诡异神秘的空间,砸开锁着的门,看到了床上骇人的骷髅。至此,悬念才大白天下,镇人猎奇探秘之心方获满足。然而,这终得亲眼一见的快感立马被彻骨的骇异所压倒:这里婚房和墓室并置,死亡和活着了无分野;时间在这里堆积、断裂。在无比的惊异和震撼中,镇人只能“久久地凝视”。
二、异托邦宅邸空间与艾米丽身体之交互侵越
“她就这样度过了一代又一代——高贵,宁静,无法逃避,无法接近,怪僻乖张。”⑥这里五个关键的形容词颇值得斟酌玩味:“高贵”“宁静”“无法逃避”“无法接近”“怪僻乖张”。它们既可描写人物,也可用于空间描摹。艾米丽从一位年轻、苗条,着一袭白衣的美丽淑女,蜕变为矮胖老丑、黑衣罩身的老处女;她变化的身体既反映出异托邦宅邸空间对她的侵蚀;同时,反过来,也进一步增强了其宅邸空间的异托邦特质。这种空间和身体的交互侵越,营构出了哥特式恐怖气氛。
所谓身体,在梅洛·庞蒂看来,就是“在一个特定世界的能力”。“拥有一个身体,这对于一个活的生命来说就是参与到一个规定的环境中去,与某些筹划融为一体,并持续地介入到其中去。”⑦显然,艾米丽的身体和其与世隔绝的宅邸已经彼此介入、互涉其中、浑然一体了。可以说,艾米丽一生的故事就是她的变形记,其关涉生死界限的突破,关涉身体的变形和腐败。⑧从这个角度讲,深居大宅的艾米丽,从一位美丽苗条的白衣淑女,变形成一位肥胖矮丑的黑衣老处女,恰如一朵鲜艳的玫瑰花,最终韶华逝去,于暗黑的大宅中香消玉殒。这种变异,正是她的身体参与到异托邦宅邸空间,并与之“筹划融为一体”的表征。如同前文对她宅邸的外形进行刻意特写,福克纳这里也专辟一段,对艾米丽的外形进行聚焦:
一个小模小样、腰圆体胖的女人,穿了一身黑服,一条细细的金表链拖到腰部,落到腰带里去了,一根乌木拐杖支撑着她的身体,拐杖头的镶金已经失去光泽。她的身架矮小,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在别的女人身上显得不过是丰满,而她却给人以肥大的感觉。她看上去像长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肿胀发白。当客人说明来意时,她那双凹陷在一脸隆起的肥肉之中,活像揉在一团生面中的两个小煤球似的眼睛不住地移动着,时而瞧瞧这张面孔,时而打量那张面孔。⑨
作者巧妙地通过征税官的眼睛近距离刻画了艾米丽的外貌体型,并特意连用两个恐怖、怪诞的意象——长久泡在死水中的肿胀发白的死尸和一团生面中的两个小煤球——来凸显艾米丽身体的丑陋和怪异。这很容易令人产生互文性联想,使她与她那“执拗不驯”“装模作样”和“丑中之丑”的宅邸叠加起来,从而彼此投射、交互侵越。
其实,自闭于异托邦宅邸空间里的艾米丽不仅开始肿胀发胖,就连嗓音都“冷酷无情”⑩。后来,索性不再说话,彻底失声。连她在异托邦宅邸里唯一的陪伴者——那个身兼数职,总拎着一个篮子出出进进,为她的居处带来唯一的生命迹象的那个黑人男仆,也终至老态龙钟,“嗓子似乎由于长久不用变得嘶哑了”⑪,与哑巴并无二致。这样的变化,是令读者何等惊心!
三、南方淑女神话之祛魅
福克纳对空间和身体的书写绝不仅为博物馆似的展陈,实际上,恰恰在这里作者匠心独运,正是借助于房屋等种种带有空间维度的建筑,使读者集中和聚焦于小说的叙事,使他们进入到某种心绪和氛围之中,并以此来划分社会等级以达到更好地刻画人物和表达创作主旨的目的。同时,映射出一种地域之感。无论房屋是真是假,是历史遗迹还是古旧的避难所,它们都是纷繁复杂、意图明确的象征物。⑫在福克纳看来,一些家庭的大宅成为地域性的显著标志,“代表着社会历史和社会生活的重要事实”⑬。
故事结尾,镇人终得涌进神秘大宅,一睹为快艾米丽这座纪念碑;也终得破门而入,却骇异地发现床上那龇牙咧嘴的死尸和旁边枕头上一缕干燥发臭的铁灰色的头发。巴克拉(Bachelard)在《空间的诗学》中宣称,房子的好处就在于它允许人在其中宁静地做梦。⑭显然,镇人在这座宅邸里的发现,在满足自身探秘猎奇之心的同时,也彻底褪去了罩在贵族小姐艾米丽身上的神秘面纱,终结了南方的“淑女神话”之梦,使之彻底祛魅。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发表于1930年,其时,美国南方依然是一个封闭保守的农业社会。其“社会模式是农业庄园式的,文明是骑士的文明”。在这样的社会氛围里,内战中的南军将士被神话成勇武、光荣和骑士精神的化身,而南方的妇女更被看作是“玉洁冰清”的圣女,是“云天之上闪耀着炫目光辉的雅典娜”,⑮惬意地享受着骑士们的殷勤。如此图景统治了福克纳成长时期大多数南方人的想象。因此,福克纳这一代南方作家必须分别与这个“十九世纪遗产中的强大象征进行协商”⑯。在这样的文化历史氛围里,不难理解,艾米丽及其破落宅邸使得这种“淑女骑士”神话彻底祛魅,留给镇人的只剩无限诧异和怅惘的历史情愫。
福克纳对房屋建筑的书写一贯情有独钟,对他来说,房屋空间蕴含着丰富的信息。在福克纳看来,艾米丽及其异托邦宅邸就是旧南方的典型象征。通过对这个异托邦空间进行独具匠心的书写,福克纳传神地勾画出了艾米丽身体及其异托邦宅邸互为表征、难分彼此的关系。在成功营造出哥特式恐怖气氛的同时,使得根深蒂固的“南方淑女神话”彻底祛魅。
① 周文娟:《福克纳作品异质空间叙事解读》,《当代外国文学》2013年第3期。
②③④⑤⑥⑨⑩⑪ 威廉·福克纳:《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陶洁编:《福克纳短篇小说集》,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1页,第41页,第41页,第44页,第50页,第42—43页,第41页,第50页。
⑦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巴黎伽利玛出版社1945年版,第67页。
⑧ Allen,Dennis W.Horror and Perverse Delight: Faulkner’s“A Rose for Emily”//MFS:Modern Fiction Studies 30(1984),p686.
⑫ 朱振武:《威廉·福克纳小说的建筑理念》,《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第5页。
⑬ Kerr,Elizabeth M.William Faulkner’s Yoknapatawpha:A Kind of Keystonein theUniverse.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1985,p38
⑭ Bachelard,Gaston.The Poetics ofSpace.Boston:Beacon Press,1994,p6.
⑮ 肖明翰:《威廉·福克纳:骚动的灵魂》,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0页。
⑯ Singal,DanielJ.William Faulkner.TheMaking ofa Modernist.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99,p7.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
武汉大学教学改革研究项目,编号JG201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