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生存的镜中之像
——以《高兴》为文本进行讨论
2015-03-16武兆雨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春130024
⊙武兆雨[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春 130024]
底层生存的镜中之像
——以《高兴》为文本进行讨论
⊙武兆雨[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春 130024]
底层文学书写了当代底层农民的生存现实,并关注其生存境遇与精神创伤。《高兴》作为底层文学的代表作,在喜剧底色下剖开底层生存的艰辛图景,展示底层农民在城市中自我认同的努力及城市对其的拒斥态度,并敏锐地发现农民无法回归故乡的焦虑,形成了当代农民城市生活的独特缩影。
《高兴》 底层 生存图景 自我认同
新世纪底层文学发轫以来,关注组织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匮乏的底层生存境遇和精神创伤,以期为底层农民表述焦虑并寻找认同的可能。进城农民是底层中一个庞大的群体,《高兴》便是试图为进城务工的农民“代言”的一部作品,它既包含了作者在体察生活后对底层生存图景的表述,又关注于困境中挣扎的底层农民的精神焦虑,同时为底层农民的自我认同提供了一种微弱的可能性。
一、被撕裂的生存图景
伴随着城市经济对乡土中国的渗透,中国农民有意识地隔断与土地的天然联系,执着地在城市中发掘生活资源。乡土中国在这种背离中废墟化,而远离土地的农民成为城市现代化进程中被隔离的“他者”。进入城市务工的农民,生活于乡村与城市交接的边缘地带,他们告别了乡土生活,却无法脱离乡土群体,形形色色的农民以姓族、村落、职业为联系构成聚居群,形成城市中的农村区域。生活于城市底层的农民是踩在灰色地带的人,他们来自于乡村,目睹都市现代文明,却又寄居烂破城缘。《高兴》以一体多面的结构完整地“表达”进城农民工的生存境遇,如其后记所言:“唐僧和他的三个徒弟其实是一个人的四个侧面”,刘高兴及五富、黄八等农民以窘困、错位的生活经验构成密布着冲突、伤痛、荒谬的底层生存图景。
符号化为“垃圾伴生物”的拾破烂群体以没有盖完的“剩楼”为领地,流散着原始的生命力量。刘高兴的同伴五富对于食物永远采取的是狂暴的态度,他不计细节地狂热地追求强烈的近乎窒息的饱足感,他以能生养的丰乳肥臀为完美女性形象,表现出蛮荒、原初的生命意志。以此为表征的原始而强力的农民在现代城市文明的映照之下表现出悲怜之貌,生命强力的爆炸和荒芜中的肆意释放被置换和化约为愚昧乡村认知的粗暴表达。“最丑”也“最俗”的五富因为“屁股像筛箩”的老婆和三个像土匪一样能吃能喝的儿子,被刘高兴带领到西安城,原始农村生活的困顿将五富推向了城市生活。刘高兴和五富穿着他们认为最好的衣服进入城市,却在城市中“显得那么破旧和昏暗”,馍和稀饭的搭配被称为“好日子”,乡间的清贫在城市繁华的幕景下显得更加的寒碜。他们在城市中从事最辛苦的工作,居住在最破烂的城缘巷脚,用最粗粝的吃食填饱劳碌后辘辘的饥肠,以游击在公园中最廉价的女性释放压抑的肉体渴望。与此同时,通过出卖肉体获得生活资源的妇女也来自于他们“炸裂”的、废墟的乡村,在这种交易中廉价的金钱获利也仅流通在这些卑微的人群中,松园舞场五元钱就能进行的性交易的双方实质上勾勒了农民进城群体的两个侧影。
进城务工的底层农民的生存图景绝非粗野的原始欲望或贫困、破烂的生活环境和繁重的体力劳动却只能换取微薄甚至得不到的报酬的贫弱现象能够全部涵盖的。他们的生存图景建立在一种悖谬、断裂、失范的当代“经验”上,来源于异化和癫狂的现代文明。“在历史之外没有被真正记录”的进城农民的身影,构成了遭遇现代性的中国农民主体的全部复杂性。“有关现代性的故事”(鲍曼语)可以不只用一种方式表述,《泥鳅》中沉溺于虚幻自我认同的国瑞终成为犯罪者的替罪羔羊,蔡毅江逼迫女友卖淫又携残逞凶;《问苍茫》的毛妹们还未走出山区就被父辈送去“开处”以融入现代文明。在《高兴》中孟夷纯的经历里更呈现出令人讶异的内在真实,来自农村的淳朴女孩平静而尽责地做一名性服务者,原因在于为遇害的父兄申冤,抓捕外逃嫌犯,县公安局以经费不足为由,要求她提供经济支持。孟夷纯以青春和身体为代价获得的金钱都投向了那个无限循环、无限深的黑洞,如果认为申冤二字消耗着孟夷纯的金钱和时间,不如判断为公安局掏空了她无瑕、活力的青春,而这背后所隐藏的则是公平的失衡与正义的缺乏。孟夷纯被一种传统的道德力量牵引,又为荒谬的当代“经验”所挟持,被迫自动地进入城市。大老板们知道孟夷纯的经历会多付几倍的价钱,这被活生生撕裂的伤口,在血痂上开着的“恶之花”被观赏和把玩,孟夷纯“主动”地进入城市和不抗拒被“看”的行为也无法达成其愿景。主动/被动、吸引/胁迫,都并非我们所要追问的话题,事实上,“在贫穷中挣扎”的“我的底层”(蔡翔语)的生存图景被撕裂的时候,看到的是鲜血淋漓的残酷景象,尽管这种残酷在一定程度上被主人公的乐观态度和叙述者的朴拙笔法所稀释。血水、汗水、泪水和隐忍、屈辱交织,却累积不出一块跨越基本贫困的路基,他们仍在苦苦挣扎,愈陷愈深。
二、幻灭的“白石头上的梦”
《高兴》的叙事目的不仅止于展示底层农民的生存图景,作者更关心的是底层农民在城市中的自我认知及城市对待底层农民的态度。“以前我做过坐在城外弯脖松下一块白石头上的梦,醒来就想,我会也是一棵树长在城里的。”①刘高兴“白石头上的梦”即生长在城里的一棵紫槐,显示出作为农民的刘高兴梦想扎根城市并实现自我认同的积极姿态,小说开头的无主句对话是他自我命名的努力,其自我命名的合法性遭到审查者话语权力的质疑时,“你得叫我刘高兴”的坚持使审查者不得不勉强承认“刘高兴”的客观存在。
执着地自我命名和自我认同使他成为特定人群和特定历史语境中的另类,以传统乡间道德规范约束个人的城市生活,同时遵循城市的现代生存逻辑,在二者的共同规约之下追求被认同、有尊严的生活。卖到城里的一只肾是他与城市的关联和认同的来源,他力图融入城市,将个体视作城市的一部分,而非以对立、外来、被动的姿态对待城市生活,“咱既然来了西安就要认同西安,西安城不像来时想象的那么好,却绝不是你恨的那么不好,不要怨恨,怨恨有什么用呢?而且你怨恨了就更难在西安生活。五富,咱要让西安认同咱,要相信咱能在西安活得很好,你就觉得看啥都不一样了。”刘高兴那个白石头上的梦和成为城市中一株俊逸紫槐的理想,使他在与城市的割不断的关联中用柔软的力量化解了被撕裂的苦难,他用逐渐熟知的城市心理和“规则”解决在城市中遭遇的不公平,而非使用激烈和暴力的冲突。城市“经验”的深入以及这种“经验”在解决问题过程中的灵验,不断确证刘高兴心理上的城市自我认同的“成功”,而这“成功”的原因则来自于并非现代意识的“狐假虎威”。在看似顺利的主体建构过程中,存在种种艰难、危险的讯号。另一只肾的归宿被刘高兴安置在韦达身上,而得知韦达体内并不存在一只外来的肾时,刘高兴个体想象中与城市的关联被彻底切断,“到了城墙上”“到钟楼金顶上”的脚印早在宾馆大厅就被擦拭得一干二净,也最终得到了“我仍然是个农民”的确证。
自我认同是一种双向的互动结构,一个人只有在与对话者的关系中才能成为自我,努力认同城市的刘高兴并未在“对话网络”中得到真正的自我认同。事实上,刘高兴“白石头上的梦”始终是轻飘、虚幻的个人想象,城市人眼中的刘高兴及其同伴们是浮沉的“他者”。“好像你走过街巷就是街巷风刮过来的一片树叶一片纸,你蹲在路边就是路边的一块石墩一根木桩。”城市仿佛认得你,因为“他有时热情地叫我刘高兴”,又好似与你毫无关联,“见了却冷若冰霜”,只有“鹩哥始终如一问候我的”。热情或冷漠的转换形成底层农民个体感受的浮与沉,城市态度的恍惚、多变、疑虑后运行着一套轻蔑和排斥的逻辑。刘高兴用身份证帮助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打开房门,却因此被提防和怀疑。他帮老太太掮米,老太太追出来想要付两元钱,这两元钱是老太太所竖起的一座壁垒,将人情交往转化为金钱的交易,意图隔断她与刘高兴间的情感关联。韦达请刘高兴和五富吃饭,席间几次夹给二人粉蒸肉,整个餐桌上仅存的一盘荤菜既包含着韦达的友善,也隐藏了城市人(或无意识的)对农民高高在上的姿态。当刘高兴被记者臆想为一名党员的时候,质朴农民的身份被遮蔽,城市拒绝承认“英雄”刘高兴。“白石头上的梦”在一次次地阻隔和刺痛下幻灭,艰难构建起的主体认同一层层被拆解。底层农民甚至被冠以妖魔化的命名,城市的暴力、肮脏、混乱都被指向底层农民,作为城市建设者的进城务工的农民被视为现代文明的破坏者,从某种意义上讲,没有这些在现代城市中从事繁重、廉价劳动的农民,现代城市文明不过是想象中的幻象。被城市拒绝认同的“他者”,未完成自我主体的建构,并在这艰辛的过程中不断被拒斥和剥离,白石头上扎根城市的梦在拒绝和怀疑中逐渐幻灭。
三、回不去的故乡
《我们的路》中用返乡的韩大宝的目光透视了中国农村,村落孤寂、衰瑟,土地荒芜、瘦瘠,星星点点耕作的人们无声无息,“他们的动作都很迟缓,仿佛土地上活着的伤疤。这就是我的故乡”②。颓废的故乡,唤不回“出逃”者,“回归”者则被废墟、萧瑟的“症候”恫吓得再次逃离。“动不动就想回高老庄”、日夜盼望回乡的五富和“做着白石头上的梦”、要在城市中扎根的刘高兴,二者对故乡无比眷恋,麦收季节在扑入麦田中看麦、闻麦、嚼麦的“受活”,承载着归乡或进城两类农民的怀乡梦。农民与土地间天然、恒久的关联和情感深植于中国农民的血液中,地缘和空间的隔绝阻挡不了常含泪水的“爱得深沉”。故乡却是回不去的故乡,韩大宝坚定无疑的还乡路被耕牛和孩子所动摇,伴着女儿的哭声重返城市;淡然诚挚的老扁担(《托尔斯泰围巾》)过年时死在故乡,而他的下一代又如父辈一样挑起扁担进入城市,回不去的故乡成了几道痛苦的轮回。
最俗和最丑的五富是刘高兴心里的乡村,他不惮其烦地帮助、教育五富,任何时候都没有放弃,这是刘高兴对乡村的情感表达,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是对五富(乡村)成长(发展)的盼望。五富之死一方面表达农民还乡梦的破灭,五富肉身死在城市中,随火化而消亡,被带回故乡的是“没有灵魂”的他的骨灰,五富终究是“这个城市的一个飘荡的野鬼罢了”③。另一方面,五富之死切断了刘高兴与乡村的联系,代表传统乡村的愚弱、顺从的五富的死亡,指涉现代化视野下非现代性意识被替代和消亡的过程以及继续建构“未完成的自我认同”的刘高兴与过去的区隔,为其提供新的可能。与此同时,卷在棉被中的五富尸体在两种力量的推进下被发现,其一是城市权力者的审查,代表城市意识形态的权威性;其二是农民石热闹在面对审查者时的紧张、仓皇的“应对”,指向乡村思维形态在城市映照下的陋简。即在城市/乡村逻辑的分野、交错中,共同推进(五富)乡村之死被发现,因此回归到死去的故乡是回不去的故乡。
“白石头上的梦”的幻灭指向刘高兴、五富、黄八、杏胡夫妇无法进入城市,颓败的故乡是他们无法回归的故乡。乡村/城市、原始/现代、蛮荒/文明的对立和交锋,成为裹挟当世之民翻滚的洪流,现代在历史与现实的语境中,中国农民“都无一例外又无可挽回地被抛进了这对峙和交融的浪潮之中。为此,我们都只能承受,必须承受”④。回望乡村看到“活着的伤疤”,向城市迁移也成为城中人眼中的“伤疤”,向前向后都寸步难移,这些人都“只能承受”。在承受的经验中,或有意识或潜藏地无路可走、寸步难移的焦虑常留心间,便成为痛苦所在。因而刘高兴不遗余力地通过“英雄主义”帮助孟夷纯而获得个体焦虑和困惑的消解、救赎,以完成与乡村社会相依存和与城市社会相关联的想象。或许,刘高兴继续留在城市中是在回不去的故乡/到不了的城市中做出的模糊选择。或许,遵循,而非对抗城市逻辑将是刘高兴稀释、淡化其双重焦虑的一种路径,是其建构“未完成的自我认同”,完成“人的身体、欲动、心灵和精神”以及“人的生存标尺”⑤转变的必须。
四、结语
《高兴》以一把钝刀割开欢乐表象,露出带着痂的伤疤,用其喜剧性稀释残酷性的背后,依稀能看到底层农民艰辛、挣扎的生存图景。在城市/乡村双重映照下的底层农民,拼力以或暴力或理性,或对抗或顺从的方式进行自我认同,却始终是城市的他者,无法进入城市也回归不了乡村的双重焦虑,令底层农民歧路彷徨,何去何从,答案需要《高兴》之外的刘高兴去寻找。
①③ 贾平凹:《高兴》,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页,第289页。
②④ 罗伟章:《我们的路》,《长城》2005年第3期。
⑤ 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9页。
作 者:武兆雨,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2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思潮。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