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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笔下民族资本家形象的悲剧命运
——以《子夜》为中心

2015-03-16孙泰然李艳爽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100081

名作欣赏 2015年17期
关键词:资本家子夜茅盾

⊙孙泰然 李艳爽[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北京 100081]

茅盾笔下民族资本家形象的悲剧命运
——以《子夜》为中心

⊙孙泰然 李艳爽[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北京 100081]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的资本主义获得了短暂而快速的发展,资本家群体成为了社会新兴的群体之一,茅盾以其独特的艺术敏感将这些资本家的境遇写进作品,形成了民族资本家形象谱系。作为代表先进的经济形态和生产力发展方向的民族资本家生不逢时,如同强悍的希腊英雄西西弗斯一样,最终无法逃脱悲剧命运。通过对民族资本家悲剧命运的解读,或许可以帮助人们拓宽对历史的理解,为现实寻找更有价值的参照空间。

茅盾 民族资本家 悲剧命运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的资本主义获得了短暂而快速的发展,资本家群体成为了社会新兴的群体之一,民族资本家形象也走进了文学创作者的观照视野。王瑶在《茅盾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贡献》一文中指出:“茅盾在五四以来现代文学的形象画廊中,提供了‘民族资本家’和‘时代女性’两大人物形象系列,这在文学史上是有着突出的历史地位的。”①从《子夜》中的吴荪甫、朱吟秋、周仲伟、孙吉人、王和甫,《多角关系》中的唐子嘉,《第一阶段的故事》中的何耀先,《霜叶红似二月花》中的王伯申,《清明前后》中的林永清,到《锻炼》中的严仲平等,最终形成了茅盾笔下的资本家群像。

《子夜》是茅盾描写民族资本家的第一个文本,吴荪甫又是着墨最多的一个民族资本家。与身边的其他民族资本家相比,吴荪甫更具有典型意义,更能表现出20世纪30年代民族资本家面对生存困境时的强悍性格。在兵荒马乱、百业萧条的困境中,他仍然憧憬着民族的远大未来,雄心勃勃地想构建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高大的烟囱在吐着黑烟,轮船在乘风破浪,汽车在驶过原野。为此,他肯于脚踏实地,不仅在故乡双桥镇创办当铺、钱庄、油坊、电厂,梦想着使落后的农村乡镇变成一个工业发达的城市,还将事业发展壮大,在上海开办了实力雄厚的丝厂。同时,还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商业伙伴如孙吉人、王和甫组建信托公司,借以摆脱帝国主义财团的控制,扩充自己的实力,发展民族工矿企业。他富有“冒险的精神”和“硬干的胆量”,自信坚毅的目光常常煽动起别人勃勃的事业雄心。“他喜欢同他一样的人共事,他看见有些好好的企业放在没见识、没手段、没胆量的庸才手里,弄得半死不活,他是恨得什么似的。”小说通过吴荪甫购得朱吟秋的丝厂,收购八个小厂,在公债市场上和买办资本家赵伯韬斗智斗勇等一系列事件,充分显示了他大刀阔斧的魄力和过人的才智。在政治局势动荡混乱,帝国主义又企图扼住他的喉咙的极端逆境中,他也曾有过动摇惶惑、苦闷沮丧,但决不投降,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同样,他的同志孙吉人也有着高瞻远瞩的气魄,不仅瞩目于中小企业,而且准备经营交通、矿山等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企业。何耀先、严仲平等都曾在战火纷飞的情况下苦苦支撑企业的发展,林永清夫妇则以极大的勇气冒着日本帝国主义的炸弹,将设备从上海拖到汉口,又拖过三峡。在人手不够、交通工具缺乏的艰难处境中,林永清亲自写下标语,鼓励自己和工人们:炸弹可以毁灭物质,不能毁灭精神;万一今天炸毁工厂,明天我们就重新恢复!

如果把茅盾笔下的这些“新人”形象排列一下,抛掉那些狡猾奸诈,不配拥有民族资本家称号的败类(唐子嘉)和只知道追求个人金钱利益的人(王伯申),不难发现他们大多奉行“实业救国”的理念,接受了西方经济价值观念和科学知识的熏陶,向往中国也能顺利走上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在他们的心目中,往往是把工商业作为摆脱中国落后挨打命运的妙药。尽管他们所从事的实业种类各异,但是这些行业对于以农业为主,有着浓厚的封建关系的中国来说,是一种先进的经济形态,代表着先进生产力发展的方向。

尽管茅盾塑造了一批类似于弗弗西斯一样强悍的民族资本家,但当他站在时代的高度去观照民族经济时,不能无视这样一个现实:作为半殖民地国家,中国从近代以来就一直是帝国主义列强进行政治压迫和经济侵略的对象,中国的民族工业始终只能在帝国主义的夹缝中艰难抗争。帝国主义的经济压迫和商品倾销是阻碍中国民族工商业发展的重大因素之一。特别是1929年前后,资本主义世界爆发了空前的经济危机。为了转嫁危机,缓解国内矛盾,帝国主义以商品倾销为手段加紧了对中国的经济侵略。政治的软弱使中国的进口关税形同虚设,大量外国货低价倾销到中国,民族工业中的丝绸、纺织工业等首当其冲,衰落最为严重。正如朱吟秋所说,丝业可怜得很,被四面围攻,“工人要加工钱,外场销路受日本丝的竞争,本国捐税太重,金融界对于放款又不肯通融”,真是“成本重,销路不好,资本短缺”,没有什么希望。吴荪甫的裕华丝织厂最终倒闭,固然取决于多种因素,受洋货入侵之累显然是重要因素。

除此之外,民族资本家在现实中不仅得不到政府的支持,还要负担沉重的捐税,腐朽的封建地主阶级甚至农民、工人都成了他们推动巨石前进的限制性因素。作为执政党的国民党,表面上支持私人资本,还经常予以保护和奖励,但在其最根本的国策上,始终不积极甚至还加以限制。早在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纲领中,就主张“一切有关国计民生的部门通通由国家掌握,余下一些不太重要的、难以垄断的或比较分散琐碎、不适宜国家经营的部门,才可留给私人资本”②。连当时所谓的“工业货款”在林永清看来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历届工贷分配到民营工厂的到底有百分之几?而且手续之麻烦,办事之迟慢,一言难尽!人家打发叫花子的还干脆爽利得多呢!”沉重的赋税也压得民族资本家难以承受,如《子夜》中的丝绸老厂陈君宜所言,除了原料税,“制成了绸缎,又有出产税、销场税、通过税,重重迭迭的捐税,几乎是货一动,跟着就来了税”。在《霜叶红似二月花》中,王伯申的“小火轮”将闭塞的农村与繁华的上海连接了起来,并把上海的新鲜事物快速地传到农村,正如王伯申所说:“本县的市面,到底是靠轮船才振兴起来的。现在哪一样新货不是我们的船给运了来的?上海市面上一种新巧的东西出来才一个礼拜,我们县里就有了,要没有我们公司的船常来开班,怎能有这么快?”轮船运输确实为农村的发展带来了生机,但是“小火轮”在涨水的河道里行驶,屡次将农民的防水堤冲垮,淹没了河两岸的庄稼,这又引起农民的愤怒。而他要创办具有现代化气息的“平民习艺所”,又遭到地主赵守义的反对和报复。《多角关系》中的唐子嘉,一方面因为恶劣的生存环境而被迫停产,另一方面又遭遇工人和当铺存户的围追堵截,狼狈不堪。

英雄的主观努力是徒劳的,无论怎样挣扎都不能摆脱宿命,正如强悍的西西弗斯敢于对抗死神,但最终还要被罚日复一日地推着巨石攀登高山,无法逃脱命运的诅咒。《子夜》一经发表,韩侍衍在《子夜的艺术思想及人物》中说,《子夜》所描写的是“一个新兴的民族思想的企业的资本家在帝国主义压迫下的个人悲剧”,“这个英雄的失败被写得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的死亡一般地使人惋惜”。③正如话剧《清明前后》中机器制造厂的老板林永清所说:“中国的工业家,命运注定了要背十字架。”这句话几乎可以用来概括茅盾笔下所有民族资本家的共同命运。

自从民族资本家形象问世以来,围绕难逃失败悲剧命运的民族资本家,人们就不断地批判他们自身所存在的软弱性和两面性。实际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软弱并不是缘于个人品质,每个人或许都有软弱性和两面性。他们在现实环境中所做出的每一个选择,所采用的每一种手段背后都是有原因的。《子夜》中杜竹斋是和吴荪甫一起走进公债市场这个冒险领域的,自己的内弟吴荪甫在与赵伯韬斗法的最关键时刻,他竟然将自己的全部资本抽出,这加速了吴荪甫的灭亡。但是仔细去分析他的所作所为,我们不难看出他总是担心自身利益受损,他的每一个选择都有其认为合理性的存在。民族资本家为了生存和发展,在无法和外部因素对抗的情况下,只能加紧对工人的剥削,或延长工作时间,或克扣工资,这必然会引起工人的强烈不满,工人便以怠工乃至罢工的方式表示反抗。为了避免如火柴厂厂长周仲伟一样在破产的威胁下走向买办的结局,吴荪甫重用精明能干的屠维岳,利用黄色工会,离间分化,削弱工人的力量,从而保住自己的工厂。正如韦伯所说:“谁要是不使自己的生活方式适应资本主义成功的状况,就必然破产,或者至少不会发家。”④以上种种,并非为民族资本家开脱,但是倒可以证明软弱性和两面性并不是造成民族资本家悲剧命运的致命缺陷。

张鸿声指出:“中国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由于政治、战争原因,发展并不充分,在整个现代阶段,仍处于广大的农耕经济的包围之中。”⑤“中国早期资本家给人们留下的是极不协调的形象,他们既已顺应时代潮流,热心投资近代企业,穿上了资本主义新装,但与此同时又在身后拖着一条封建或买办的大尾巴。”⑥20世纪之初,顶着地主阶级顽固派的重重压力发展现代工商业的轮船老板王伯申在当时算得上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但一旦面对儿子的婚事,就立刻显露出封建家长的本来面目,强迫儿子接受他订下的包办婚姻。连吴荪甫这个曾经游历欧美有着现代企业家风采的人物,无论在家庭里还是在社会上都坚持“他必须仍然是威严神圣的化身”,习惯于把自己的专横意志强加于别人。甚至兄弟姊妹的事情,都要由他来决定才行。工厂的管理,也仍然沿袭着血缘近亲式的用人制度。中国的民族资本家有发展民族工业的雄心壮志和实力,但是封建传统观念仍深深扎根在他们的思想深处,而这恰恰对他们新兴而脆弱的资本家身份构成了内在消解,使他们在实业救国的行动中不时会走走封建的老路。在《子夜》中,一些资本家不仅是工厂的经营者,同时也是拥有大量土地出租的地主。他们依然对土地有着或多或少的依托,虽然披着金融的时新外衣,但是内里依然是封建剥削的骨架。吴荪甫以土地作为最后的坚守和对投资的补给,在最后的博弈中也试图从他的双桥王国寻找补给资金来对抗赵伯韬的经济封锁。冯云卿式的寓公更是依靠土地盘剥农民,公债只是其追求利益的途径,完全没有发展实业的概念。事实上,依然残留的封建意识才是中国民族资本家真正的致命缺陷。

如果说民族资本家所处的时代环境是造成他们悲剧命运的外在原因,那么,拥有封建意识就是造成他们悲剧命运的内在原因。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民族资本家们的“悲剧”历史命运,隐含着中国工商业以至现代化发展道路曲折坎坷的诸多命运密码。民族资产阶级作为一种客观的历史存在是不容回避的,对茅盾笔下这一群中国早期民族资本家悲剧命运的重新审视,或许可以帮助人们拓宽对历史的理解,为现实寻找更有价值的参照空间。

① 王瑶:《茅盾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贡献》,《茅盾研究论文选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② 孙中山:《民生主义》,《孙中山选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802页。

③ 韩侍衍:《子夜的艺术思想及人物》,《现代》1933年第1期。④ 马克斯·韦伯著,于晓、陈维纲等译:《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8页。

⑤ 张鸿声:《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民族资本家形象》,《周口师范专科高等学校学报》1995年5月第16卷第3期。

⑥ 马敏:《过渡形态:中国早期资产阶级构成之谜》,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9页。

作 者:孙泰然,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李艳爽,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联合大学人文社科部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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