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沉郁顿挫的明词——读张〔临江仙〕《次韵》

⊙张海涛［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一首沉郁顿挫的明词

⊙张海涛［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张是明代中期著名的词人及词学家。他的〔临江仙〕《次韵》一词表面描写寻访旧日情人不遇之惆怅，实则表达了自己困顿科场的人生失意。通过构造双重语境和恰当安排抑扬的节奏，此词呈现出沉郁顿挫的风格，是明代词史中一首难得的佳作。

明词 张〔临江仙〕《次韵》 沉郁顿挫

在中国古代词史中，明代是一个衰微期。从整体创作水平来看，明词上不及唐五代两宋金元，下不及清，以至于有“词亡于明”的说法。晚清著名词学家陈廷焯曾说：

有明三百年中，习倚声者，不乏其人。然以沉郁顿挫四字绳之，竟无一篇满人意者，真不可解。①

十里红楼依绿水，当年多少风流。高城重上使人愁。远山将落日，依旧上帘钩。

一曲琵琶思往事，青衫泪满江州。访邻休问杜家秋。寒烟沙外鸟，残雪渡傍舟。②

题名《次韵》，其究竟次何词之韵，我们不得而知。就词论词，则大有可说之处。首句“十里红楼依绿水”，“红楼”在古代可以有三种解释：泛指华美的楼房；富贵人家女子的住房；歌伎所居的青楼。在这里究竟何指呢？张晚年写过一首〔蝶恋花〕《元夜》中有“花满红楼珠箔绕。当日风流，更许谁同调”③之句，亦是回忆他当年在“红楼”之中的风流韵事。“花满”即佳人盈室，“珠箔绕”即珠帘萦绕。可知这里的“红楼”当指的是青楼无疑。云“十里红楼”，则是极言其繁华之盛。杜牧《赠别》诗云：“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④单单“十里红楼”四字，就已经给人一种风情旖旎的感觉，而下接以“依绿水”，更是点明了时节的美好。“红楼”“绿水”，既是对比，又是调和。一“依”字，使得无情之物皆有情矣。在这美好的春光之中，在这多情的红楼之上，一名少年才子，一位绣幌佳人，他们曾度过多少良辰美景，经历过多少赏心乐事呢？“当年多少风流”，看似空洞的说明，实则包含了太多的回忆和不尽的感慨。“高城重上使人愁”，“高城”即“红楼”。如今故地重来，人事却已发生了太大的变化。物是人非，这是古往今来人们共同的感叹。所谓“人非”不光是与你曾经有过一段美好遇合的女子，还包括登楼人自己。你是否也不再年轻了呢？“远山将落日，依旧上帘钩。”这里的“将”字与前面的“依”字一样，亦为一个拟人的动词，意即衔将。明末清初的李葵生等人曾编选了一部《兰皋明词汇选》，收录了张这首词。李葵生评价说：“‘将’字把远山看得有意。”⑤我们说，这两句的好处，还不仅在于它的炼字，还在于写出了时光的流逝、伫立的长久。“远山将落日”无疑是作者登楼所见，但他是黄昏时分才重上高楼的吗？不是的。因为后面一句“依旧上帘钩”，尽管时近薄暮，一天即将过去，但“我”依然让帘幔高高挂起，以继续凭窗凝目。如此，则黄昏之前那长时间的凝望，又不言自明了。

下半阕宕开一笔，由景入情：“一曲琵琶思往事，青衫泪满江州。”这里用了白居易《琵琶行》的典故。当年那个女子或许就像《琵琶行》中的“京城女”一样轻歌曼舞，善解人意，与作者一见倾心，以知音相许。如今管弦空在，佳人何处，不由得让人泪满襟袍。“访邻休问杜家秋”，“杜家秋”即杜秋娘。杜牧写过一首《杜秋娘诗》，诗序中说这个杜秋娘是金陵女子，经历了被权贵纳为姬妾、入宫得宠、放归故乡等变故。而杜牧路过金陵的时候，“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⑥。写到这里，作者的寓意始微微露出。因为不管是白居易的《琵琶行》，还是杜牧的《杜秋娘诗》，实际上都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慨。“穷且老”的不仅是当年轻歌曼舞的女子，作者自己也是如此。张从小即表现出过人的文学天赋，顾《南湖墓志铭》谓其“七岁读书通大义，口占为诗，时出奇句”⑦。朱曰藩《张南湖先生诗集序》也说其“弱冠作无题诗及香奁杂诗数十首，一时盛传，以为淮海才子”⑧。正德八年，张考中举人。但他在考取进士的过程中，却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即所谓“八上春官不第”⑨。根据《张南湖先生诗集》的编年，〔临江仙〕词作于正德元年（1506）至十六年（1521）间。如此一来，此词极有可能是作者几番落第后故地重游，对当年那个春风得意的淮海才子的一份回首与留恋。最后结句“寒烟沙外鸟，残雪渡傍舟”，可知此番重来之时节乃是枯寂的冬天。这既是眼前景物的实写，又是作者落寞、荒凉内心的投映，即王国维所说的“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⑩。至此，记忆中春风骀荡的红楼绿水，终被眼前凄冷的寒烟飞鸟、残雪孤舟所取代。佳人不再，风流不再，一切的繁华都已消逝了。

一、双重语境的生成

二、抑扬顿挫的节奏

词之所以吸引人，还在于它有大量体式不一、长短各异的词调。不同的词调具有不同的风情、韵致。择调得当，就能与内容感情和谐统一，相得益彰。〔临江仙〕为上下两片相同的双调，每半阕的句式为：七字（句），六字（韵）。七字（韵）。五字（句），五字（韵）。

首七字为起句，给人一种未完待续的感觉，是一扬；次句六字已构成一个完整的音节单位，可以作一短暂的收束，是一顿；中间的七字句较为特殊，它既不是完整的音节单位，会给人一种未完待续的感觉，同时又是一韵之所在，节拍韵度上则是一个短暂的停留。向前的冲力与一定的阻力，两者合一，就会形成一种积蓄的力量，总体上仍是一顿；最后两个五言律句则是承接之前积蓄的力量，结句又承接前一五言句的未完之音，两相叠加，结尾韵句的顿挫最为强烈。因此，〔临江仙〕每半阕的五个分句的节奏依次是扬、顿、顿（带扬）、扬、顿（强）。张这首词上片“十里红楼依绿水”，写往日旖旎风情，为一扬；“当年多少风流”，概括言之，中有感慨，为一顿；“高城重上使人愁”，故地重来，寓目成愁，又一顿，同时为下面写登高所见作铺垫，积蓄力量；“远山将落日”，纯写景色，为一扬；“依旧上帘钩”，暗示凝望之久，愁思之重，收束上片，为一顿挫。下片“一曲琵琶思往事”，又是回忆，与“十里红楼”相呼应，为一扬；“青衫泪满江州”，不堪回首，涕下沾襟，为一顿；“访邻休问杜家秋”，寻觅佳人无果，又一顿，同时为写如今之冷落萧索作铺垫，积蓄力量；“寒烟沙外鸟，残雪渡傍舟”，以对句写眼前景色，可谓满目萧条，与首句“十里红楼依绿水”形成鲜明的对比，至此顿挫已极。值得注意的是，上下片的最后两句本身就是词调的收束之处，尤其需要着力。在此，张均以不露声色的景语填之，力量极大。结句“寒烟沙外鸟，残雪渡傍舟”两句，明人沈际飞在《草堂诗余新集》卷三中甚至谓其“毫不像词”⑪。不像词像什么？像两句典雅凝重的律诗。只有这样才能适应歇拍的特点，起到镇住全篇的作用。由此可见，张所写内容感情的扬抑与词调韵度本身的高下完全相合。那种一路高唱入云、昂扬直上的词，与那种始终浅斟低唱、渐次低回的词，都很难达到沉郁的境地。唯其这样反复盘旋，才可能形成一种沉郁顿挫的气韵。

清人周济论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词说：“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⑫张的〔临江仙〕《次韵》亦是如此。该词在追寻旧日风情的感伤氛围下，将自己科场之失意与人生之困顿，幽微隐曲、沉郁顿挫地表达了出来，诚为明代词史中一首难得的佳作。

① 陈廷焯撰，孙克强主编：《白雨斋词话全编》，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201页。

④⑥ 杜牧：《樊川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2页，第5页。

⑩ 王国维著，徐调孚校注：《校注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页。

⑪ 顾从敬等选，沈际飞等评正：《古香岑批点草堂诗余》，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末翁少麓刻本。

⑫ 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52页。

作 者：张海涛，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词学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