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边花下 一往而深
——论秦观词的花、酒意象及其所蕴含的愁
2015-03-16王晓明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0083
⊙王晓明[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 北京 100083]
博士之声
酒边花下 一往而深
——论秦观词的花、酒意象及其所蕴含的愁
⊙王晓明[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 北京 100083]
秦观一生历经艰难坎坷,创作了多首以花、酒为主要意象的婉约词。他仕途崎岖,接连被贬,杭州、处州、郴州、横州一直到雷州都有他颠沛流离的身影。他词中的花、酒多是代表内心的愁绪,这种细腻敏锐的感受在其人生的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特征。
秦观词 花 酒 愁
北宋词人秦观(1049—1100),字少游,号淮海居士,是婉约词派的代表人物。冯煦把他和李后主并称为“古之伤心人”,说道:“少游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而后,一人而已”,“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①这里的“伤心人”“寄慨身世”“酒边花下”“词心”可谓探得少游意旨、开启他情感世界的钥匙。秦观少年丧父,自小就带有悲情色彩。虽然家境贫寒,但是他发奋勤学,通诗文晓兵法,怀修齐治平之志;然而仕途不顺,三十七岁才中举。元初年,其师苏轼以贤良方正举荐他任秘书省正字之职,并兼任国史编修官。当时新旧党争激烈,秦观还没来得及发挥他的治国之才就被卷入党争,遭受贬谪之难,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他先被调任杭州通判,中途被贬往处州,在那里因告假写佛书而受政敌诬陷又被贬往郴州。一年后又被贬往横州,又一年后再被贬往雷州。宋徽宗即位后下赦令,秦观才被放还,行至藤州光华亭却不幸猝世。《淮海先生年谱》载:“元符三年……被命复宣德郎放还……先生遂以七月启行而归,逾月至藤州,尚无恙,因醉卧光化亭。忽索水饮,家人以一盂注水进,先生笑视之而卒。实八月十二日也。”②
在秦观五十二年的生命历程中,与他相伴的多是一“愁”字,这抑或与从晚唐就形成的内敛、阴柔的社会文化心理有关,而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他细腻锐感的情性。对于世间的生死离别,他常会慨叹“人世良可悲”(《与参寥大师简》)、“世间如此令人哀”(《送乔希圣》)。他第一次科举失利后就意志消沉,于挫折中良久难以释怀。秦观性格中这种女性般多愁善感、纤柔细密的成分恰成为他创作婉约词时所需要的天赋。飘零的落花、纷飞的树叶、西下的斜阳、汩汩的流水、缱绻的浮云、缥缈的烟雾、掠影的鸿鸟、淅沥的雨声都会牵动他敏锐的心灵,构成他词中丰富灵动的意象群。特别是其中花、酒的意象更是被他一写再写,将其悱恻的情感蕴藉其中,情景交融,含蓄延绵,在古典诗学史上成为婉约派的典范。冯煦评秦观词之“酒边花下”可谓一语中的,因为从花、酒的意象中的确可以窥得少游之“词心”。
史籍记载,秦观“少豪俊,慷慨溢于文辞……强志盛气……读兵家书,与己意合”(《宋史·秦观传》)。少年时期他主要过着游学和耕读的生活,笔下的花也充满朝气,生机勃勃,如“菖蒲叶叶知多少,唯有个,蜂儿妙。雨晴红粉齐开了,露一点,娇黄小”(《迎春乐》);又如“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杏花白,菜花黄”(《行香子》);再如“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望海潮·其一》),这些词色彩明丽,节奏明快。成年之后秦观经历了怀才不遇、科举不第、爱情失意、贬谪流放等挫折后,笔下的花就逐渐着上了愁的色彩,如“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残雨笼睛(《八六子》)”;“枕上梦魂飞不去,觉来红日又西斜。满庭荒草衬残花”(《流溪沙·其五》);“池上春归何处?满目落花飞絮”(《如梦令》其五);“春风吹雨绕残枝,落花无可飞”(《阮郎归》);“杏花零落燕春泥,睡损红妆”(《画堂春》)。这些花的意象集中表征了他的愁绪悲情,在其人生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特征。
贬谪之前,秦观面对的主要是能否进入仕途的困惑,他笔下的花着了一层淡淡的、朦胧的愁绪,《浣溪沙(五之一)》是其代表: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周济曾评说:“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这首词当是此说之典范。词中描写的是极其细腻幽微的感受,“漠”“轻”“淡”“幽”“丝”“细”“闲”这些字眼是情与景的交融点,为全词定下了“如花初胎”般轻柔含蓄的调子。漠漠春寒爬上了女子的卧房,阴沉的天像无尽的秋,“无赖”用得最妙。屏上是幽雅的淡墨画,女子卷帘的动作用“闲”字来形容很是传神。花与梦、雨和愁交织在一起,“轻似梦”“细如愁”以虚写实甚为微妙,使词境呈现出朦胧之美,作者的愁绪也蕴含其中。
秦观首试不第后闭门在家,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再次参加科考,结果又一次失意而归。他于元丰五年(1082)写的《画堂春》是其心境的缩影: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前首《浣溪沙》中的“自在飞花”在这里已经成为铺满水池的落红,成为憔悴的园中杏花。依然是小雨,但此时已是暮春时节,杜鹃的啼鸣从侧面衬托出人物的感伤。在这样的环境中,独上画楼凭阑的女子在捻花、惜花、叹花之时自然心生韶华易逝、美人迟暮之感,满腹幽情无处倾诉,只好在与夕阳对视之中放花无语而立,以“此恨谁知”作罢。词中的孤独女子实是作者自况,景中蕴情,情生景中。
屡受挫折的秦观终于在不惑之年临近之时进入仕途,然而不久后哲宗亲政(1094),旧党受到打压,秦观便开始了贬谪生涯,词风也出现变化。叶嘉莹对此评说:“何意一经迁谪后,深愁只解怨飞红。”③秦观先是于绍圣元年出京赴任杭州通判,离别之际写了《江城子》,其中花的意象蕴含了万般感慨: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词中的核心景语是代表飘零与流逝的“飞絮”“落花”和“春江”,情语则是“离忧”“泪”“恨”和“愁”。杨柳自古有惜别之意,春风拂柳之时行人即将踏上征程,往日情境浮现眼前,故人却已不在。花开花谢、潮涨潮落,岁月之轮不会停止转动,韶华易逝的感伤涌上心头,此番离去不知何时再能相聚。登楼后满眼落花飞絮,春江似乎也由泪水汇成,载着愁恨延绵远去。
在赴杭途中秦观又接到转往处州的诏令,这着实令他愁肠百结。处州时期他词中的花意象变得凝重起来,如其《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春寒退后水边沙外的城郭中有飘动的花影,有细碎的莺啼,然而词人却并无迎春之喜悦,因为当年诗酒酬唱之友人都各自飘零,而今已然物是人非。“西池会”指元七年的诏赐聚宴,正值秦观得意之时;“日边清梦”指代伊尹做梦经过日边后被商汤重用之事,李白也曾写有“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断”字形象描绘出入仕梦想的戛然而止。春意浓过之后自然就是春去也,时光流逝、年华老去,词人只能陷入如海落花所蕴含的哀愁之中。“飞红万点愁如海”是此词情景交融的核心语句,也是秦观心境的生动写照。
除了贬谪的幽怨,处州时期花的意象还蕴含有秦观的另一种心绪,如: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点绛唇(桃源·二之一)》]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好事近(梦中作)》]
在命途多舛、尘缘相误的无奈中,他试图到桃花源般的梦境中寻求解脱,在与山花山鸟、溪流诗酒的相伴中忘却人世的纷扰。然而这只是他对现实的一厢情愿的诗化罢了。政敌依然对他暗中监视,以其告假写佛书为由上奏朝廷诽谤他,最终将他贬往地处湖湘之地的郴州。秦观的哀愁更加凝重,苍梧、潇湘、洞庭所积淀的贬谪文化萦绕在他的心头,在九曲回肠中他写了《踏莎行》,王国维评论此词道:“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④的确,秦观此时的凄厉心情在其花的意象中也有所表现,而酒的出现更渲染了这种凄情,《阮郎归(四之三)》是其代表作: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 挥玉箸,洒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这是一首浸满泪水之词。“偷向隅”出自刘向《说苑·贵德》:“今有满堂饮酒者,有一人独索然向隅而泣,则一堂之人皆不乐矣”,指酒后生愁独自向一边哭泣。“挥玉箸”及其后两句均指代女子落泪,传魏文帝曹丕之后面白如玉,有“泪双垂如玉”(《白孔六帖》)之说;白居易曾形容少女垂泪状曰“夜旧似真珠,双双堕明月”(《夜闻歌者时自京城谪浔阳宿于鄂州》);《长恨歌》用“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描绘女子流泪。此词描写月夜清寒的潇湘流水中,女子在孤舟里哭泣,梨花带雨之意象的悲情被强化。前面几首词写恨、写愁、写忧写得浓重处也不过断肠,而这里却是“肠已无”,正可谓描绘出了词人凄厉至极的心境。
在郴州生活一年后,秦观又被贬往横州,这种远贬不休的生涯使他纤细脆弱的心灵悲痛不已。在那里他曾寓居浮槎馆,醉宿在海棠桥畔的祝书生家里,酒醒后作《醉乡春》题在柱面:
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晴,春色又添多少。 社瓮酿成微笑。半缺瘿瓢共舀。觉健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
此词中的海棠花并无前述花儿的幽苦之状,而是代表着与冷衾、寒梦、瘴雨形成鲜明对比的春意,着实令人欣喜。社瓮是酿酒之瓮,秦观被鸟儿唤醒之后,在笑意中与友人开怀共饮,醉意渐浓辄“急投床”,原因是“醉乡广大人间小”。此词表面以海棠花、社瓮之意象写乐景,实则隐藏了词人内心深处莫大的凄楚和悲哀。人间天地广大却无他容身之地,只好躲进醉乡寻求解脱,花与酒实是以喜景写悲情。
如果说被贬往处州、郴州、横州时秦观的内心还抱有一丝归还朝廷的希望,那么贬往雷州的诏令则令他陷入了绝望。《宋史》载:“元符元年(1098),九月庚戌,秦观除名,移雷州编管。”⑤又《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载:“元符元年,九月庚戌,追官勒停、横州编管秦观特除名,永不收叙,移送雷州编管。”⑥“特除名,永不收叙”对秦观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虞美人(三之二)》是他此时的作品: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此词中的花意象由海棠换成了碧桃,于此有典故曰:“秦少游寓京师,有贵官延饮,出宠妓碧桃侑觞,劝酒。少游领其意,复举觞劝碧桃。贵官云:‘碧桃素不善饮。’意不欲少游强之。碧桃曰:‘今日为学士拼了一醉。’引巨觞长饮。少游即席赠《虞美人》。合座悉恨。贵官云:‘今后永不令此姬出来’,满座大笑。”(《绿窗新话》卷上)当然这抑或只是传闻,此词的意旨应是秦观借天上之碧桃与人间之美人自况,“为谁开”“断人肠”写的是其孤芳自赏、顾影自怜、年华已逝、怀才不遇、遭受贬谪之苦的深深幽怨,纵然寄情于酒也难以排解。两年后即元符三年(1100)六月二十五日,他在海康拜谒了恩师苏轼,写下《江城子(三之二)》: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秦观和苏轼都因党争受牵连而一再被贬,他们在颠沛流离中能够重逢,实是莫大慰藉。而此时两人都已经由曾经的黑发朱颜、意气风发变为而今的衰老不堪、愁容满面。往事不堪回首,一切尽在不言中。这里的“落花”意象成为他们漂泊流离的象征,饮尽杯中之酒后就要在感伤中各奔东西,“烟浪远、暮云重”写出了他们很可能再会无期的沉重心情。或许是内心的愁过于凝重,秦观纤细柔弱的心灵实在不堪重负,在写完这首词后约五十天,他就在光华亭溘然长逝了。
花、酒意象及其所蕴含的愁在秦观坎坷的生命历程中显得意味深长。据笔者粗略统计,《全宋词》所收集的秦观词中,“花”字出现了一百一十次之多。它们时而为具体性的芍药、菖蒲、桃花、杏花、菜花、梨花、海棠、蔷薇、碧桃、丁香、芙蓉、芦花、红蓼、黄菊等等,时而为概括性的飞花、残花、落花、落红、飞红等等,从花瓣到花朵,从花团到花海,与词人内心细腻、丰富、敏锐的情感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词史上颇具特色的花意象群。这些花与秦观一起经历了岁月的轮回,从青春的蓬勃到暮年的感伤,它们见证了词人人生历程中的悲欢离合。从最初散发着淡淡愁绪的飞花,到后来载着如海般哀愁的飞红,秦观词中的花越往后越与忧、愁、恨、无奈、泪、断肠等凄凉甚至凄厉的字眼相伴,即便偶有清新之语也是以乐景写愁情。“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春日五首》之二)是其作品中花意象的典型代表。贬谪之后,他笔下的花经常与酒共同出现,惜花、叹花与醉酒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在“酒边花下”诉说着满腹幽情,一往而深。秦观的人生是悲情的,他留给世人的花酒意象及其所蕴含的愁也成为词史上耐人寻味的话题。
① 冯煦:《蒿庵论词》,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1页。
② 秦镛、秦瀛:《怀海先生年谱》,见《宋人年谱丛刊》(第5册),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204—3207页。
③ 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36页。
④ 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8—29页。
⑤ 脱脱等:《宋史》(卷18),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51页。
⑥ 杨仲良:《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02),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770页。
作 者:王晓明,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在读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文献与审美文化。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