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的存在主义解读
2015-03-16台州学院人文学院浙江临海317000
⊙金 凤[台州学院人文学院, 浙江 临海 317000]
《江湖行》的存在主义解读
⊙金 凤[台州学院人文学院, 浙江 临海 317000]
《江湖行》这篇明显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典型地反映了徐訏对存在及其意义的思考与探索,本可以过奢侈生活的周也壮不甘于那种沉沦的生存境遇,试图借“流浪”来把自身从空虚与无意义中拯救出来,然而囿于人性的弱点,最终皈依佛门来了却残生,其中的心路历程正是徐訏本人的内心写照。
徐訏 《江湖行》 存在主义 流浪
《江湖行》这部长篇巨著以抗战为背景,写了各类人物在大时代中的色相和悲欢,而这些的人物、场景是由“我”——周也壮贯穿起来的。作为农家子弟的“我”在父母双亡后随舵伯浪迹江湖,被葛衣情情爱所伤后去了上海读书,在学校却成为被人利用的工具,满心失意的“我”再次流落江湖,遇见了卖艺的何老与紫裳,何老的临终嘱托让“我”不得不带领紫裳到上海投靠舵伯。在与紫裳的爱情出现隔阂后,“我”再次逃离了都市,随穆胡子成为土匪中的一员,后离开了穆胡子所在的团体,“我”又开始了无目的的流浪,并邂逅阿清、容裳,引出了为逃避情感纠纷而辗转流浪于抗战大后方的所见所闻。最终在“我”所爱的女人死的死,疯的疯,嫁人的嫁人后,孑然一身的“我”选择了皈依佛门。
米兰·昆德拉曾在《小说的艺术》中认为:“小说是通过想象出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深思。”①在《江湖行》中,主人公的性格特征更近似于西方乔伊斯以来的“只是无面无名的主人公的形象,他既是每一个人,同时又谁也不是”②,作者更多的是想通过他构筑一个独特的关于生存的象征世界。周也壮童年生长的地方是一个典型的世外桃源,然而这种其乐融融的生活很快被白福的意外死亡而打破,也直接导致了周也壮父母的双亡,原本和谐的乡村生活成为主人公梦魇的地方。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曾认为,人生下来就处于一种被抛状态,绝对的孤独无助,但又不得不把已经在世这一事实承担起来,这就是人的存在的荒诞性之所在。父母双亡的事实让周也壮彻底被抛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中,然而舵伯的出现却让其面临着两种选择,是待在乡村继续种田,还是随舵伯去流浪,主人公“我”必须有一个决断。这里的“决断”实际上就是自觉谋求对现状的改变,从而摆脱那种单一的、烦琐的“自在性存在”,同时也是存在者对自身的存在及其世界勇于承担的“责任感和自主性”,所以雅斯贝斯认为“本然的自我存在只有通过自由的无条件的决定才能实现”③。梦魇般的乡村让周也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跟着舵伯流浪,舵伯的出现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拯救。而在与舵伯流浪的初期,他也确实一度获得了解脱和精神自由,但这种生活很快被葛衣情的悔婚而打乱,于是周也壮开始了其漫游都市的历程。
应该说,在舵伯做生意发迹并定居上海之后,周也壮并没有再流浪的理由,他完全可以依靠舵伯的财产过上舒服的生活,但这次他却断然拒绝了舵伯的“他救”。表面上看是因情场的失意与都市的隔膜,但导致他屡次进入江湖流浪的根本原因,还在于他在未知的命运面前有着对“非存在”的恐惧。这种“非存在”是指个体在面对宇宙中绝对存在的实体的威胁时对生命的真实理解。在周也壮流浪之初,他并没有真切地体会到这种“非存在”,但事实上,这种“非存在”对人的威胁是多方面的。美国当代存在主义哲学家P·蒂利希认为:“非存在威胁人的实体上的自我肯定,在命运方面是相对的,在死亡方面是绝对的;非存在威胁人的精神上的自我肯定,在空虚方面是相对的,在无意义方面是绝对的;非存在威胁人的道德上的自我肯定,在罪过方面是相对的,在谴责方面是绝对的。对于这三重威胁的意识便是以三种形式出现的焦虑,即对命运和死亡的焦虑,对空虚和意义丧失的焦虑,对罪过与谴责的焦虑。”④周也壮对死亡的焦虑从白福的意外死亡导致其父母的双亡后就有明显的体现,随后战争的残酷以及其死里逃生的经历更是加剧了这种焦虑。而对命运的焦虑,在文中随处可见,如“我开始对生命怀疑,对命运恐惧”,“我觉得一切都是命运”。除此而外,周也壮最为恐惧的则是生活的空虚与无意义。这种空虚与无意义在紫裳大红大紫时他感到过,在依侍舵伯的供给时他也感到过,甚至与葛衣情的私情偶欢时仍未消泯,反而愈加强烈,因此渴望摆脱这种空虚与无意义的处境正是他流浪江湖的主要动因。尽管在流浪途中他经历过战争的残酷甚至死里逃生的土匪生涯,但是他都无怨无悔。这种对艰难生活的爱好,明显是存在主义者的一个特点,尼采曾说:“存在的最大享受和最大成就的秘密就是‘生活在险境’中”⑤,克尔凯郭尔甚至主张人应该把事情弄得艰难一些。对于周也壮来说,艰难险境的流浪生活更能带给他精神的自由,他更多的是想借流浪中艰难的生活来考验自身的生存能力与存在价值。这种对人生存价值的找寻很大程度上就是要找到一种存在自为的“获救”,从而避免陷入在世的“畏”“烦”“焦虑”,甚至“荒诞”等“非本真的状态”,从而趋向一种本真的生存境界。
然而,周也壮毕竟不能如西绪福斯一样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他虽然也通过流浪来探寻人生的意义以及自我的拯救,却并没有真正摆脱在世所感到的“烦”“畏”“焦虑”等,反而加剧了这种感觉,其根本原因在于一种人性上的困境。对此舵伯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一直不知道你自己要什么,实际上是你要的东西太多。你骄傲,你也不想依赖人,可是你自己并没有一种独创的精神,你不能获得什么。⑥
这种悖论的性格特征让周也壮一次次地陷入痛苦的境地,如在爱情上,每一次流浪的途中他都会发生一段情感纠葛,而他用以解救的方法是暂时脱离江湖,进入都市。如他和紫裳的爱情,他也曾希望把紫裳作为自己停泊流浪生命之舟的港湾,然而紫裳的走红让其只能充当地下情人,由此生命的虚掷和无意义感让他陷入了更大的“烦”的境地。于是再度流浪江湖,邂逅阿清、容裳,最后当他所爱的女人都离他而去时,他便把一切推向命运:“我想到我一生的际遇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摆布一样。而我的脆弱的性格正好像为配合这命运而存在,我不但毫无能力超越命运可怕的安排,反而处处凑合着命运完成了它所期望的结果。”⑦因此,周也壮的“自救”在某种程度上不仅没能让他承担人生的意义,反而让其觉得自己是一个漫无目的的“多余人”,如他曾自省道:
我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我不知道我生我知以前神与命运是怎么安排的,在我生我知以后,我的生命就在这样追寻中浪费了。⑧
这种彻底的悲观主义让他最终皈依了佛门。虽然流浪的生活方式并没有让主人公完成对自身的拯救,但至少他一刻不停地在希望,在追求,使属于流浪的人归于流浪,这种对存在无意义的承担本身就具有了一种超越的意味。
事实上,这种对存在意义锲而不舍的探寻正是作者本人的内心写照,徐的朋友吕清夫就认为徐的生活经验或许在《江湖行》中透露得最多。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徐曾辗转流浪于上海、法国、重庆、香港,所遭遇的时代风浪和生离死别是很多人都不曾经历过的,而在这种流浪的过程中,其内心始终是孤独和空虚的,如《夜祈》中他写道:“主,请莫再让我的灵魂/在幽暗空漠中流浪/它已经受尽了颠簸、折磨、痛苦、创伤。”⑨在内心无比孤独的情况下,徐开始不断地通过写作来追问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如早期的小说《烟圈》中主人公自问道:“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类似的追问也出现在《风萧萧》《时与光》等小说中。而到了《江湖行》中,作者更是借自己半生的经历来叩问这个问题,其在小说中反复申说:“我想说的不是故事,而是生命”,因此这部小说典型地反映了徐对存在及其意义的思考与探索。他不甘于那种沉沦的生存境遇,试图借“流浪”来思考把人从虚无与荒诞中拯救出来的途径,而且孜孜不倦。然而终其一生,徐也未能参透存在的真正意义“:那生的生,死的死/从无知到已知/从已知到无知。/历史从未解答过/爱的神秘/灵魂的离奇。/而梦与时间里/宇宙进行着的/是层层的谜。”⑩
① [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80页。
② [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杨照明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61页。
③ [德]施太格缪勒:《当代哲学主流》(上),王炳文等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32页。
④ [美]P·蒂利希:《存在的勇气》,成穷、王作虹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页。
⑤ [美]W·考夫曼:《存在主义》,陈鼓应等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105页。
作 者:金凤,台州学院人文学院讲师,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