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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楼(短篇小说)

2015-03-16

草原 2015年3期
关键词:门楼主席台

一 也

大门楼(短篇小说)

一也

鲁大年觉着一阵阵腹胀难忍,肚子里像怀了一个临近分娩的婴儿,腰不能弯,步不敢迈,走起路来,两腿描着花儿往里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个样子。这副滑稽相,一下让他想起老婆怀孕时的样子,当然也想起邻居那位中风初愈的大爷。路边有辆送会议用品的面包车停在那里,他从车头反光镜里瞄了一眼,惊讶地看到自己脸色像打了一层蜡,目光僵滞,表情呆板,人像脱了架,没了往日的蹦精劲儿。

一泡尿憋在肚子里,咋就成了这个窝囊样呢?鲁大年不觉有几分瞧不起自己了。他撒目了一下四周,到处都是涌动的人流,要找个背人处方便方便,根本就没有这个可能。想找个厕所,怕也得跑二百米开外的学校里面。更何况,会议马上就要开始,监督检查会场布置的刘主任就在身边,他又怎能为了一泡尿耽误工作,留下话把儿,让领导对自己产生不好的印象呢?

今天的会议实际是个剪彩活动,是为市一中新盖的大门楼剪彩,其重要程度和特殊意义,自非寻常可比。市委吴书记尊师重教,深谋远虑,号召社会各界集资筹款,当然市财政也出了点血,总共搞了五百万元支持一中办学,其中的四百五十万,用来建造了一座具有东方建筑风格的大门楼。

为了赶在“六一儿童节”前胜利竣工,市里把大门楼作为“一号工程”和年度“十件为民实事”之一,要求用一个多月时间突击完成,期间吴书记和其他领导,多次亲临工地视察进度情况,施工的人干劲比吃了伟哥还大,大门楼眼瞅着如雨后拔节的苞米一般,“噌噌噌”地往上蹿。

大门楼建在学校主体大楼正南二百六十米开外,与南边的湖、林地和山岭,形成了一条中轴线,很是壮观。选址前,吴书记专门请来个懂八卦的,那老先生就像电影、电视剧中清末民初时的人物,穿对襟长褂,留飘胸长髯,四方步一迈,围着学校,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末了,将一只穿牛鼻子布鞋的脚,“嗵”一声,跺在门楼下面的空地上——旁边一只正打算落进庄稼稞子的斑鸠,被吓得“嘎”地一声叫,忽闪着翅膀钻进了半空中。八卦先生拈须沉吟半晌,方从大黑胡子没遮严实的嘴里吐出一通经云子曰。他道:“南北东西,乾坤离坎,四个方位中,此处为南,南即朱雀居临,太阳主之,属龙头凤冠,腾跃之势大焉。门楼倘盖于此,可谓上上之吉,来日必有过龙门之鲤,必有鸣清声之凤。”说罢二目观天,再不言语。吴书记闻言大喜,一句话就将大门楼夯在了这里。为了接上门楼,学校的围墙因此要向南扩延一百五十多米,这把农民一块正长到一尺高的棒子地,又给圈了进来。

大门楼建得确实气魄无比。底部像赵州桥那样发弦起拱,拔地而起有三层楼高。弯月般的拱弦下面,是支撑它的四座长方体廊柱,中间两柱高高大大,柱间距也宽达十二三米———此为主门。主门装的是一架遥控启动的自动钢门,锃明瓦亮,红灯闪烁,其功用是为了美观,一般不开。主门两侧,又各有一道旁门,虽说是旁门,也高高阔阔,门为红松原木制成,朱漆铜钉,上有铁环叮当,下有钢皮包裹,严丝合缝。此门供人进出,一般不关。门廓宏伟的拱弦之上,又有两层楠木、汉白玉和琉璃砖瓦之类建筑材料构成的长条状实心阁楼,飞檐斗拱,描龙画凤,屋脊塑有狮、虎、猿及麒麟等瑞兽,四角雕以鹤、鹳、孔雀等良禽。阁楼正面当中,用半嵌半悬的方式,立了一尊比真人还要大许多的青铜像,大成至圣先师就带着一种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复杂目光,不分白天黑夜地注视着眼前这片虚无的天空。孔子行教像四周以及门楼背面和两侧,还请南方工匠用烙烫、嵌银和雕刻等技法,画了或是刻了一些历朝历代的劝学故事,比如苏秦刺股啦,孙敬悬梁啦,匡衡偷光啦,车胤囊萤啦,等等等等,借以警示和激励后生们奋发为学。

剪彩定在六月一日这天上午九点五十八分正式开始,会场就设在大门楼前面一片刚平整过的庄稼地上。可早晨刚刚六点半,市委办公室分管会议安排的副主任刘俊忠,就带着车子来叫他下楼。主任那么大个领导,屈驾带车亲自来接,本就让他诚惶诚恐,加上他从基层一个小单位调进市委办,昨天下午去刘主任分管的会议处报到,今天就参与安排这么重要的一个会议,他着实有点受宠若惊。在刘主任车子到楼下之前,他倒已经按手机上设定的时间起了床,穿好衣服蹬上鞋子,急匆匆到厨房去煮了西红柿鸡蛋面条,煮好面条又分盛在三个碗里冷着,等老婆和上小学的女儿起来吃———这套程序已成了他多年的习惯,或者说是成了家里一种雷打不动的制度:老婆照应闺女,他管着弄早餐——虽然早餐也可能是煮牛奶和煎鸡蛋,也可能是买豆浆和炸油条。只有当早点在餐桌上摆好时,他才能启动下一道程序:上厕所和洗涮。今天早晨,他夹着一泡憋了一宿的热尿,依然在按部就班“走程序”,等硬撑(女儿语文作业本上对“坚持”一词的释义)着把最后一碗面端上桌,就憋得火燎屁股似的往厕所跑,没想到节骨眼上刘主任电话打了进来,这就跟接了旨一般,哪里还顾得上撒尿?他一把提上裤子踮下了楼,想,普天之下,率土之滨,五尺高大老爷们儿,哪里还尿不了一泡尿?

到了会场才有点傻眼:刘主任指挥着他和另几个同事,一会儿安排彩旗标语,一会儿悬挂气球彩带,一会儿调度市直单位的与会情况,同时还要帮助维持会场秩序。有些事虽然用不着他们亲自动手,但也没有一霎闲着的时候———现如今做事就是这个样子,毛孩子都学会了糊弄人,哪里想不到,或者是看不到、说不到,哪里就会出岔子。这工夫,有三五个嘴上毛茸茸长了小胡子的男学生,不规规矩矩站在台下的方阵里,老是跑来跑去地追逐打闹;还有几个男生,竟然玩起老鹰捉小鸡,愣头愣脑地在队列里拱来拱去,惹得一些胸脯上已经鼓得像揣了两个小饽饽的女生,吱哇乱叫。离开课堂,这些孩子就像一群刚脱离了圈栏的羊羔,没遮没拦地撒了欢儿。

鲁大年找到学校一位苍发白脸、鼻子上架一副宽边近视眼镜的副校长,要他抓紧维持一下学生秩序,还按照主任的意思,要这位学校领导组织各班级的学生唱唱歌,把会场气氛弄得热烈一点。

“今天是儿童节嘛,领导又来剪彩,一定要喜庆一点,喜庆一点喽。”鲁大年学着刘主任的口气,特别强调道。说完,又觉得有点不妥。一中是高中,下面队列里站着的分明是些姑娘小伙子了,他不知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跟儿童节还有些啥关系。嘿,莫管这些,莫管这些,市里那么多高官贵人的,既然挑这么个日子剪彩,就肯定挑得有道理,大门楼就是送给学校送给孩子们的节日礼物嘛。副校长倒没理会这些,见鲁大年没啥说的了,右手食指往上撮了撮眼镜,便应答着撤身要走。鲁大年一把拽住他,像是乞求地问道:“这地方哪里能上个厕所?”

副校长抬眼看了看四周,旋又伸出刚才撮眼镜的那个指头,朝北一指,说:“那边,学校里面。”

鲁大年略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抬腿,迎着大成至圣先师的目光,向大门楼里面走去。走了不到十来步,就听刘主任一声喊:“鲁大年,鲁大年!”

鲁大年“哎”了一声,赶忙踅回来,恭恭敬敬地问刘主任:“主任,您有啥吩咐?”

行事果断的刘主任,看也没看他一眼,就塞过两张粉红色的亚光硬纸,说:“去,按照纸上的名单顺序,逐个把台上的席签对一对。”

“好的,主任。”鲁大年接过名单就走。

“回来,回来。”刘主任又喊他。

鲁大年转回来,用一种谦恭而又诚恳的目光看着主任。刘主任睿智的目光,却在扫视着用木板临时搭建起来的高高阔阔的主席台,那上面,有九排铺着红布、摆着鲜花的长条席位,全市党、政、军界领导,还有从上面各级教育部门请来的领导,还有退下来的但依然对市里决策有一定影响力的老领导,当然还有一部分捐过款的财大气粗的民营企业家。现在,这些最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未到,却已经有个叫席签的符号,把显赫的位子先稳稳占领了。

“名单和席签,要一个一个地核对。座次、顺序,一点也不能差。”刘主任不急不慢地说完,伸出指梢下垂的巴掌,看也不看地朝鲁大年摆了几摆。

鲁大年答应一声,撇着脚上了主席台。在沿着主席台一侧搭起的木板过道往上走的时候,他觉得圆鼓鼓的小肚子,疼丝丝地在往下坠,压得两条腿都软了。往常里,这样的过道一步就能蹿上去,可今天每迈一步都吃力,不仅吃力,简直就是遭罪,他生怕一不小心失去控制,尿了裤子。他可深知什么叫失去控制,有一次,家里的水龙头坏了,滑脱了丝,就失去了控制,那个水呀,喷得一池子一地,堵都堵不住。要是自己那管排放水的“开关”,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关键的地方滑了丝,哎呀那个娘,他鲁大年就新媳妇当着公爹放屁———丢了大人了。想到这里,脸上、身上冒出一阵臊汗,两腿也不由自主往一块儿哆嗦。他很后悔早晨起来得晚了点,要是警醒些,早起来哪怕是五分钟呢,撒了这泡尿,常言道:无尿一身轻嘛,哪里还受这份洋罪?

鲁大年一只手捏着名单,另一只手的食指,像杨白劳盖手印似的戳着上面的名字,戳一个,便趔趄着身子,再低头仔细去看台子上的席签——席签都是有机玻璃做的,既精致又高贵,中间凹槽处,夹着一张红底黑字名片,黑字是电脑里的宋体,既端正又大方,既朴实又醒目。写着名字的席签在高耸空旷的主席台上,就和与它对应在现实中的那些达官贵人一样,一点也不失其威仪。鲁大年小心翼翼地核对,遇着那些摆放不规整的,就恭敬地重新摆过,好像这些牌位就是要员们本身,不摆规整就是对他们的不敬。

名单实际上是一份图表,主席台上的九排长条台子,在纸上就是九个长条方框,长条方框里又有九个小方框,小方框里才是各位要员的尊姓大名。过去,他对方框中这些名字从不留意,不留意是因为他们隔着自己,就像中间还隔着水星火星一样,实在太遥远。甚至在报纸上看到这些以固定模式组合在一起的汉字时,还多多少少带了那么一点阿Q式的揶揄。如今,这些显赫一时的头面人物,被自己捏在手里,随心所欲地摆来摆去,嘿嘿,倒是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什么叫“玩弄于股掌之上”呵,以前,他对这句话不甚了解,现在,他理解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哈哈,这就是哩,他们就在咱老鲁的股掌之上哩,咱想让它站着它就不能躺着,咱想让它躺着它就不能站着,要咋着就咋着哩。他忽然想到了木偶和皮影戏幕后那个牵线者,因而暗暗中,这种摆放席签的权力,竟使他获得了某种满足,有了一种憋尿很久又尽情一撒之后那样的快感。

一想到撒尿,那短暂的快感,就一阵烟散了。憋急而窘和尿又不能尿的无奈,像一群肮脏的臭虫或者是讨厌的蟑螂,乱糟糟爬满了他意识的天空。他觉着现实中的自己,就如同沙粒草芥,其实是无比无比的渺小,不仅渺小,而且还窝囊。就比比那些席签中的人物吧,随便拨拉出一个,还不是呼风唤雨?还不是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他们一只小胳膊也比自己的大腿粗哩。唉,自己虽然调进市委办,在外人眼中是一口叉到屎橛子上,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可又有谁能知道,连尿上一泡尿,都说了不算——

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

憋憋憋、憋憋憋、憋憋憋……

某某憋、某某憋、某某憋……

憋某某、憋某某、憋某某……

费劲巴力地核对着席签,鲁大年又想起家里那只滑脱了丝口的水龙头,想起流了一池子一地的水。其实,水龙头真正滑了丝,也没有什么不好,尽情地流着,肆意地淌着,扭着花,打着旋,冲高就低,荡污涤尘,愿意咋流就咋流,不论是对水还是对水管子,当然也包括对水龙头,不都是一件挺惬意的事吗?!

“哗啦啦——”有一个席签,被他不小心碰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尿刺到石头上的怪响。他打了一个愣怔,赶快回过神来,拣起席签——看看还好,就把它在原来位置上摆放妥当。有几个席签好像是在恍惚间对过的,只顾硬憋着去控制自己的“开关”了,他拿不准顺序是对还是不对。犹豫片刻,还是回过头来重新核对。他知道万一错了可不是好玩的,官场几千年,讲的就是一个顺序,顺序就是秩序,就是孔老夫子说的礼,错了还得了!不犯龙颜之怒,也得冒天下之大不韪哩。省城一家报纸,那年把省里官员排名弄错了顺序,结果老总给免了职。他还听说一个市里开大会,安排会议的处长阴差阳错把主要领导座次搞错,结果这位处长被一撸到底,发配到一个街道办。自己这是在大衙门里呢,从庄户地一步步熬到这,祖茔上算长了棵高草,冒了股青烟,不容易哩,凡事得勤谨卖力,不能有丁点差池哩。

天上有个太阳,

水中有个月亮,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哪个更圆?

哪个更亮?

噢噢噢噢噢噢……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还他娘“噢噢噢噢噢噢……”那么多人的合唱,就像有那么多人在尿尿,“哗哗哗哗哗哗……”鲁大年只觉得那喧闹而又莫名其妙的歌声,在紧一下慢一下地松蚀着自己“开关”的丝口,他担心说不定哪一声“噢噢”,不,是“哗哗”,是撒尿的那种“哗哗”声,会把最后一道“螺丝”给震开———不,也不是震开,是勾引开。勾引?哈哈,这个词有意思,是勾引。勾引往往是防不胜防,就如同原先单位里领导勾引女打字员——呸呸呸,哪儿跟哪儿呀,脑子进了水,咋想到了这上边!

“一排,两排,三排。”鲁大年抬眼数了数,还有三排没核对。

“鲁老师,鲁老师,”同在一个处的女同事小李,摇曳着一头披肩长发,急步走上来说道:“还有十分钟领导就要入场了,主任要你快点核对完,然后就站在主席台入口处,照应领导入场,不能坐错了位置哦。”

“哎,哎。”鲁大年口里应着,身子扭斜着看席签。

“哎,鲁老师,”小李说着往前靠了靠,看了下四周人都离得远,就神秘兮兮地小声对鲁大年说:“听吴书记司机的老婆小王说,今年省里班子换届,咱们吴书记挺有戏。大门楼是书记亲自抓的项目,事关重大,所以呐,这个剪彩大会呵,可不比以往哩。”

鲁大年盯着席签,两腿下意识地往里夹着,加上下面半是歌声呜哇,半是话音嘈杂,对小李的话也没听得分明,就“哎、哎、哎”地胡乱吱应了几声。

“哇,鲁老师,您脸色咋这么黄呵,还出了一头的汗,是不是生病了?”小李尖叫一声,眼睛大大地瞪着,样子像在鲁大年脸上发现了一只古生物时期活着的三叶虫。

鲁大年尴尬地咧咧嘴,眼皮翻了翻,说:“没事,没事,可能天热得。”

不远处有人喊小李,小李说了声“您注意着点鲁老师”,就又长发飘飘地急步走开了。

还剩最后一排席签了。这一排虽然也是长条的台子,也是九个牌位,可九个人的名字就像他们宦海或者是商海沉浮一般,尤显扑朔迷离,有的甚至长了腿似的晃来晃去,像有意在和他刁猫捉老鼠。鲁大年对自己就恼火了,甚至恼火得有点不能容忍,心里恨恨地道:“鲁大年啊鲁大年,你咋就这么个智商呢!核对这么几个牌位,难不成比唐三藏西天取经还难吗?!”

好不容易,这些牌位,九九八十一个牌位,算是一一核对过一遍。刚好,也到了领导要入场时间。鲁大年折起手中那两张粉红的硬纸,往裤子口袋一揣,长吁一口气,下到主席台领导入场一侧,腆着个肚子,垂手站在刘主任身边。九点五十八分,就像踩着时间的分针秒针走过来一样———西装革履、神采飞扬的领导们,一个个在胸前很练达地拍着巴掌,轻松、和蔼而又稳重地走上主席台,一丝不乱、一点不差地在写着自己尊号的席签位置,停了下来。有几位肥硕者,其大腹便便的肚子塞满了排与排之间的过道,因此不得不侧棱着身子堵在那里。比其他领导更加和蔼更加有风度也更加神采飞扬的市委吴书记,体态虽丰却不显肥胖,他一边笑盈盈轻拍着巴掌,一边很是亲切自然地看了看自己两侧和身后,见同僚及贵宾们一一到了位,就微微一点头坐了下来。于是,主席台上站着的黑压压一片,都齐刷刷坐了下来。

鲁大年第一次见到这阵势,不禁和进大观园打秋风的刘姥姥一般,对主席台上的这一片就肃然起敬起来。他直橛橛站着,眼睛尽最大努力在瞪出一些精神来。可瞪着瞪着,腿有点颤,眼也走了神。他觉着主席台上摆着的那些紫红色南泥小花盆,一个个咋看都像精美的尿盆,要是能在里面“稀里哗啦”撒上一泡尿,我的乖乖,那感觉,那滋味,怕要赛过程咬金招亲哩!

“你在这儿盯着点,我到一边看看。”刘主任说着,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掉身走开。鲁大年这才敛气定神,将目光从花盆上收了回来。

“市一中大门楼剪彩仪式现在开始!”

这时候,一阵极富磁性的声音,在现代扩音设备里打了个旋,迅速变频成高亢洪亮的声波,震响在大门楼上空。主持会议的市长,语调铿锵、节奏感分明地朗声道:

“首先,我来介绍参加今天剪彩仪式的领导和佳宾——”

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

憋憋憋、憋憋憋、憋憋憋……

某某憋、某某憋、某某憋……

憋某某、憋某某、憋某某……

一个个领导和佳宾的名字,在市长抑扬顿挫的宣读下,都变成一道道动听的音符,充斥在这个时间这个空间的每一寸缝隙中。这些具有特定含义的音符,其穿透力和扩张力本来就强,加之索尼麦克风的助力,更有了贯耳之雷般的威力,它们水漫金山般扑向或是裹挟了覆盖范围内的每一颗头颅——不管这些头颅上的面孔是欢欣的、冷酷的、抑郁的还是木然的——音符都在强行通过头颅上一只只耳廓和鼓膜,直逼大脑皮层的听觉中枢。当然,也有好多好多些音符,在飞越穿行中,要么变成了零,要么变成了负数。这正如射向子宫的精子,一大滩中,成事的也没有几个。

高亢的音符,从鲁大年双耳中不由分说地硬硬插入,每插进一组,他差不多都要和受了超低温的冷冰刺激似的,打个“激灵”,夹一下肚子咬一下牙,再给自己一个自残式的强硬暗示:憋憋憋,憋憋憋,憋憋憋——一定要憋住,宁可身受屈,不让尿做主!邱少云烈火烧身犹自不惧,咱鲁大年还惧它区区一泡小尿?嘁。

虽则如此,心里却怕稍有不慎,会让某一组音符冲击开自己的“开关”。他似乎觉得“开关”上的那丝口,实在经不了多少冲击了。这就和水漫大堤前那频伸的水舌一样,那些冲击力强的音符,只要再稍稍提高哪怕是几个分贝呢,他深信,水舌之后就会是决堤的洪水。压断腰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伸向了骆驼的脊背。意识到此,他忽然觉得尿意,来自身体深处的尿意,带着一种巨大的原动力,在压而不服,在英勇不屈地往上泛。似乎音符有多高,尿意就有多强。甚至,尿意比音符来得更其迅猛,更其有力!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斗争。鲁大年以自己的亲身感受,再次验证了这个颠扑不破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肚子里面造反,里劲大过外劲,鲁大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杂乱,好像突然间,什么东西都叫这泡尿给冲得七零八落。哼,什么明月清风,什么金钱美女,什么当官发财,统统都是狗屁,统统都是王八蛋,都不抵尿一泡尿———幸福。要是不尿尿,你试试,行吗?一切还不都是他妈的瞎扯淡。

可这撒尿的幸福感,他似乎好久没有过了。小的时候,在村子小河边,要尿尿了,对着滚滚河水,可着劲,“嗖嗖”地疾射而出,让热尿造成一道长长的弧线,弧线很美,像一道雨后的虹,那架势,真叫他妈的爽,爽!后来一次次考学,直到进城,直到当了小公务员,对儿时的记忆,最清楚最明丽的影像,居然都是对着滔滔河水撒尿的这道弧线。

——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欢快激扬而又自信、优越的音符,还在不断地发出,还在无处不到地得意飞翔。让鲁大年感到奇异的是,这阵儿,音符震荡的威力,仿佛转瞬间被一道隔音墙给阻挡了,不但排放水“开关”没了滑丝之虞,而且连尿意,也被“憋憋憋、憋憋憋、憋憋憋……”的李玉和般钢铁意志,愣给压了回去!

尿劲似乎消停了。肚子里面有了一种台风来临前般的平静,他感到了一阵轻松,也感到了一阵庆幸。真个是“困难如弹簧,你软它就强!”“困难是个王八蛋,你要一硬它就完!”他还想到了一句伟人名言:“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哼,只要牙咬起来,一泡尿算得个毬呢!

九九八十一位领导和佳宾,连同他们的姓名和种种头衔,一个不落、一项不少地一一介绍完毕,鲁大年费力地望了望天空,发现强烈的太阳光,已经照直射向大门楼上方孔老夫子那双露白的眼睛———怪异的青铜像亮乎乎一片,没有一点质感。不仅没有质感,好像还有点反光。一瞬间,他似乎是下意识地在替青铜的老先生眨了眨眼睛。台下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又平静下来。鲁大年隐隐约约听一位穿白衬衫的工作人员说,有个女学生中暑晕倒,被七手八脚抬上车,送去了医院。“白衬衫”小声对身边另一位工作人员道:

“这些温室里的花朵哇,实在需要经经风雨的磨炼呢。那么一点点太阳,就晒晕了,也真是的!”

一阵浑厚响亮而又中气十足的声音,把“白衬衫”的话盖了下去。鲁大年一听就知道是市委吴书记在讲话。吴书记讲话真有水平,高屋建瓴、言简意赅,短短五六分钟,就把建大门楼的伟大、现实而又深远的重大意义,阐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管是谁听了,都会为市委、市政府修建一中大门楼的远见卓识,感到无上的钦佩和由衷的感激。

接下来,是人大、政府、政协、纪委、上级有关部门和当地各界代表发言,这些发言也都从关心教育、关心祖国未来和实践三个代表、构建以人为本和谐社会落实科学发展观的高度,多层次、多侧面引经据典论述建大门楼是多么多么必要,多么多么及时,多么多么有好处。似乎这个门楼不建,孩子们就会没有书念,正在念的也会辍学,甚至国家和民族的振兴,世界的和平与发展,子丑寅卯、甲乙丙丁,ABCD、1234,也会因此而受到莫大之影响……

终于,鲁大年听到麦克风中再次传来市长那富有磁性的声音:

“下面请市委吴书记为大门楼剪彩!”

在“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呜呜哇哇”的军乐声和“呱唧呱唧”的拍巴掌声中,一大群摄影的、录像的,还有拿着家把式凑热闹的,“嗡”地一声,举着长短家伙围到主席台前面。那里,两个穿红旗袍、模样长得跟天仙差不多,但面孔却比天仙还要冰冷十倍的小姐,一面挤着鼻子两侧的肌肉弄出一些笑的意思,一面各伸出一双涂着鲜红指甲油的如白藕嫩笋一般的素手,飘飘地扯起一匹长长的红绸。已经笑盈盈站在那里的吴书记,举起手里的剪刀,向台上台下打个扇面晃了晃,然后优雅地一挥,“喀嚓”———鲁大年实际听不到“喀嚓”声,只看到吴书记手里剪刀一挥,一段好漂亮的大红绸子断成了两截——两位仙女变戏法似的各拿出一个烫金描漆大盘,悠悠地就是一接,刹那间,各种质料的器具、火药及人体器官发出来的,表示吉庆和祝贺的古怪而又复杂的声响,再次潮水般地扑向每一个人的耳廓和鼓膜。

就在吴书记一剪子将红绸挥为两截时,鲁大年似乎觉着那断了的不是绸布,而是捆在他腰间的裤带。他忽然有了一种喜儿翻身得解放般的喜悦,有了一种幸福降临我身的朦胧冲动。他拉架子就往外走。

“别动,让领导先走。”刘主任低吼了一句。吕洞宾他姥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又站回到这里的——鲁大年只好乖乖站好,垂着两手等候主席台上的领导和嘉宾,稳健而又优雅地缓缓撤出场地。

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等主席台上最后一位退出会场,鲁大年迷迷糊糊地随着人流往外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更不知走到了哪里,反正是进了一个什么地方的洗手间。

他恍恍惚惚地看到,小便池前黑压压站了很多人,好像正是主席台上下来的那拨领导们——他们一个个对着往下流水的洁白的瓷砖,在忘乎所以地肆意地撒着尿。

他也不知怎么挤了进去,摸索着解开裤扣,微闭双目,也对准了往下流水的洁白瓷砖——咦,奶奶的,咋尿不出来呢?

他鼓着腮帮子使了使劲,白搭,还是尿不出来。

“难道这‘开关’不是滑丝,而是锈了?”不知怎么又想到了开关上。他咧嘴龇牙,憋着一股丹田之气,在暗暗发力——

“噢噢噢噢噢噢……”

“噢噢噢噢噢噢……”

小便池前一阵阵撒尿的声音,真像是唱歌,抑扬顿挫,高低起伏,听起来优美极了!

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

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

这倒不是撒尿的声音,这是刚才会场上空回响过的代表着领导和嘉宾的音符,而现在,和这些音符相对应的大活人们,都站在这里,和自己同台而立,同池相对,都在用同一种姿势,做着同样一件事情。他睁开眼看了看两边,觉得自己的肩膀并不比谁矮。在这里,目标目的都一致,每个人都是绝对的平等。可,可,真他妈见鬼,就是尿不出尿来——

“噢噢噢噢噢噢……”

“噢噢噢噢噢噢……”

领导们继续在愉快、轻松而又酣畅地释放着体内多余的水分,那是牛奶、茅台、五粮液、法国葡萄酒、美国香槟酒、英国威士忌、雀巢咖啡还有西湖龙井茶、武夷山大红袍等等,经过身体某些器官仔细滗滤后,择其精华,去其糟粕,而必欲排除的多余之物。

可自己这是怎么啦,操蛋,光听人家的好听,自己咋撒不出来呢?小时候,站在河边那爽气劲儿哪里去了?那道长长的射入滔滔水流的美丽弧线呢?

小便池前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他不知在这里站了有多久。撒完尿的人,一边舒心惬意地扣着裤扣,一边用不解甚至是鄙夷的眼光看着他。

“噢噢噢噢噢噢……”真的是悦耳极了!我,我,我这是在唱歌吗?抓着的是麦克吗?怎么就没有声音发出来呢?可,可这不像是在歌厅呵……这样想着,眼前一黑,突然一头栽倒在小便池子里……

两个月后,活人差点叫尿憋死的笑话,在这一带不胫而走。鲁大年因为尿憋得太久,身体中与造尿、排尿等有关系的一些部门,便互相推诿扯皮,互相顶牛拆台,身为龙王不下雨,拿着工作当儿戏,其结果是,发生了严重病变,不得不进行手术导尿。因此,又引出了一些“某炎”“某某炎”“某某某炎”“某某某某炎”之类的并发症,一治疗,住院时间就是两个月。

这两个多月里,此地下了一场大雨,刮了一场大风,风呀雨呀的一阵折腾,偏偏地,把这座建在龙头凤冠上的雄伟华丽、耗资巨额的大门楼,就给弄倒了,倒得是一塌糊涂。而在此之前,市委吴书记已经升迁到省里当了更大的官。顺理成章,市长提了书记,副市长提了市长,市委办主任提了副市长,副主任(分管会议处的刘俊忠)提了主任,处长提了副主任,副处长提了处长,科长提了副处长,副科长提了科长,科员提了副科长,一位帮忙候补者办理正式调入成了科员,组织部长一位亲属的亲属的一位大专肄业的孩子,又“借调”到市委办帮忙当候补———如此一来加之吴书记临走前的正常人事变动,全市共计有二百五十人得以提职晋升,人们自是过年般皆大欢喜,很多人关起门来在家里偷着乐。当初八卦先生那“龙”呵“凤”呵的预言,没落到学门,倒在这里应验了,老少爷们无不叹服八卦先生的先见之明。吴书记人调走了,隔山隔水的,又有许多重大的事情等着做,门楼的事就再也没有过问。其他的人呢,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身里身外都落得个干干净净。一人得道大家欢,一人有喜大家沾,谁还二五眼找些不肃静?这样,伟大的门楼工程,就既没有人问更没有人管了。自然而然,这里便成了一片废墟。不久,这片年轻的废墟,被一些有眼光又肯埋头实干的人所看中。先是有几个“钳工”,将瓦砾中破碎的青铜、烂铁、断木,扒出来卖了废品,据说哥几个边扒拉边埋怨,说现在人做事不厚道,这些青铜白铁的用料太差,一摔就烂,连个好价钱也卖不出。此外还有些爷,开着独斗车、拖斗车和翻斗车等等,专于夜深人静之时,悄无声息而又不利不索地把建筑和生活垃圾,不由分说地倾倒在这里。于是,废墟得以迅速扩容并升级换代,变成了偌大一个垃圾场,方圆三里五里,臭气熏得人们不敢开窗户。平时人们走路,捂着鼻子,远远就绕开了。

因为一泡尿,鲁大年的生活态度竟然与时俱进,有了很大改变。一是早晨起床后,坚持多年的生活习惯,不打自破,“程序”颠倒了过来:第一件事是先上厕所,之后才是做饭和洗涮。二是人变得疏淡清净,与世无争,什么事好像都是无可无不可,可干可不干。当了主任的刘俊忠,看他在市委办工作有点不太合适,就在和蔼并且委婉地征询他意见的前提下,把鲁大年调去了隔着市委有十八条街道的市史志办。鲁大年淡然而去,什么话也没说。世界一派清明祥和,万民娱乐。

史志办里,鲁大年打了一个闲差,心下肃肃静静。工作生活都相当有规律,不管忙与闲,百事尿为先,哪怕有急事,是火上房,水淹墙,是王母娘娘来招上门女婿,是赵公元帅前来送上三车皮金银财宝呢,对不起,咱先得把肚子里边的那泡尿给撒了。钱存着能长利息,字画收藏可以升值,这尿就不同了,储蓄得久了可是要出麻烦的,是不是?!

说话间又是半年多过去。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鲁大年骑自行车,路过那片废墟,不知何时何故,这里又变成了一个养猪场。上百头白猪黑猪花猪红猪,在柳絮和花粉的漫舞中,撒着欢在这里过着天堂一般的生活:它们晃动着硕大的脑袋,肥耳垂垂,长嘴哼哼,圆腚颤颤,细尾摇摇,在可劲大吃大喝,在随意猛拉狂尿,一边“嗝嗝”地打着饱嗝,一边“哧哧”地放着臭屁。吃饱喝足,拉完尿毕,找干燥处卧下,仰肚皮呼呼酣睡,舒坦得不知天高地厚。那些不睡的,趴一边“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地哼着愉快的曲子,根本不把那些耶稣、释迦牟尼、太上老君和玉皇大帝什么什么的放在眼里。更有甚者,一头雄猛壮硕的黑公猪,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十分招摇地骑在一头花母猪柔软的屁股上,尖长的家伙与花母猪私处无缝对接,旁若无人地做着与传宗接代密切相关的事情。花母猪姿溜溜、娇滴滴地“哼哼唧唧”,扭扭捏捏,其它各色猪等,都装聋做瞎,大度而又宽容地只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人都说上天为仙,殊不知,这凡尘猪圈中的享受,给个佛呀仙的也不换哦。比起少了两条腿的人来,猪先生、猪女士们的一生也许并不长,结局也不算很美妙,可它们每一天、每一时,竟是那么充实自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怎么样想就怎么样来——戚戚惶惶如我之辈,看似人五人六,又牛个啥?!胡思乱想一阵,鲁大年不仅就有些唏嘘感叹起来。

鲁大年站在充溢着尿臊味、屁臭味的猪圈外,很有点超凡脱俗地欣赏着这些公猪母猪大猪小猪们,它们快乐、充实的幸福生活,让他产生了唐吉诃德式的联想,因而先是感动继而激动,不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嘴之歌之,头之晃之。忘情处,悠然宽衣解带,掏出那物,朝着空旷的大地,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其温度不低于36.5摄氏度的热尿。虽说这尿没撒出小时候的冲劲,也没撒出那时候的弧线,但急急如鞭的热尿,“嗞嗞啦啦”浇起了一阵欢快的浮土。烟尘腾腾中,就近的一窝蚂蚁,呜呼,可就没有它们的高邻那么幸运和从容了——竟以为洪水泛滥,大难临头,乱纷纷呼儿喊娘,一窝蜂仓皇出逃,其狼狈之态,其凄惨之状,不可言表。

三年后,这块地面上曾经建过一个什么工程,发生过一些什么故事,人们早都忘却了。但鲁大年先生的笑话,却注定要流传下去。不过,在笑话的流传中,人们添油加醋地演绎了不少,说的是越来越玄,仨猫瞪着七个眼的,离历史真相则已经相去甚远了。

(责任编辑 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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