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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哈达的树

2015-03-16敖登托雅

民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哈达蒙古包阿拉

敖登托雅(蒙古族)

结婚的时候我第一次来到阿拉哈达。阿拉哈达是蒙语,意思是色彩斑斓的山。

从鲁北镇驱车前往阿拉哈达要坐当地的一个客运车。早上起的很早,我和爱人在家里喝了牛奶吃了江米条,将住宿三天的衣服和化妆品整理放进大箱子,尽管是九月底,蒙地白天的阳光还是很刺眼。客运站的脏乱差程度是任何一个中国二三线城镇都可窥见的,客运站里的小超市卖着质量很差的塑料儿童玩具和各种各样山寨牌子的洗发水。两张票,可以让我们顺利到达阿拉哈达。

上车后,汽车上开始放凤凰传奇的歌曲,一路三个多小时,司机师傅百听不厌。好过在通辽市坐车听到的东北黄色二人转。当下也忍了。路上却新鲜得不行,我爱人指着路边的景色不断地告诉我这是哪里,这又是哪里。

三个小时的时间不知如何打发,在车上只得拉上帘子小睡了一觉,耳边是恼人的音乐,迷迷糊糊中爱人和车上刚上来的一个人用蒙语打招呼,睁眼一看,原来是扳子庙的道尔吉喇嘛。这位喇嘛是爱人妈妈家里的亲戚,二十多岁的时候去了庙里。在车上他们交流着彼此知道的佛教知识,一路愉快地交谈着。客运车会在途中停留好多地方,在我看来,这是个比较有趣的路线:一条直直的马路,两旁是望不尽的山地草原,因是九月,天气入秋,看不见碧绿的青草和成群的牛羊马群,取而代之的是一眼的漠黄和枯草,而天空依旧湛蓝,永恒不变地镶嵌在苍穹的画框里。

枯黄的山地草原有一种苍凉的景象,阳光炙热,风却凉爽,几乎看不到一家牧户,要走很远很远才有一家牧户,从车窗上看去,牧户家里的白色蒙古獒闪着小小的身影激烈地向我们这趟客车狂吠,它的叫声在车内被高亢的音乐覆盖,而车上的全部人都一脸疲倦地休息。道尔吉喇嘛在一个零星几家牧户的地方下车,我和爱人向他挥手道别。

下午二时左右终于抵达目的地,拿着厚重的行李下车,车已远走。狭窄的马路上四处无人,浓烈的太阳高高悬挂在头顶,向马路的左边望去,一片枯黄,右边望去,依然一片枯黄。大片大片枯黄的草地,看不到一个人影。我很吃惊,问道:“这是阿拉哈达?!”

“是,这就是阿拉哈达!”

“请问你姑姑家在哪里?”我简直不能置信,这里根本就是荒无人烟,只有在眼睛的最远处才能依稀看到一小片黑点,但却有种无人能及的气魄,我被震慑得张大了嘴。我只好指着那片黑点继续问:“你姑姑家就在那里吗?”

“是啊,那片黑点就是,她是那里两家牧户的其中一家。”

我们是要走过去吗?我拖着厚重的行李箱穿着城市人傲慢的高跟鞋,看着眼前全是开辟山道才弄出来的满是大块石头的道路。此时我非常后悔穿着高跟鞋过来,因为举办婚礼必须穿靴子,我没有传统蒙古式的马靴,只好穿了带着铆钉的高跟鞋。我爱人也觉得前行的道路有些吃力,拿出电话给他姑姑打电话,电话却无法接通。

两人先在土路上蹲着,顶着炙热的太阳等待有人来接。“我姑姑昨天已经说好找车来接我们,但是现在电话不通,这里没有信号。我估摸着车一会儿就能来了。”由于无聊,我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半天。

大约十分钟之后,我俩同时听到一辆拖拉机“嘭嘭嘭”的发动机声音,像是看到了希望,远远地看见了从黑点处驶来的拖拉机,尽管还没有看清究竟是不是拖拉机,但声音不会骗我们。此时,我的衣服已经被汗浸湿,这片蒙地草原处在初秋的季节,却依然猛烈得像把刀子,远处被劈得歪斜的山壁,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着我。车子近了,却不是拖拉机,是一辆小汽车,“嘭嘭嘭”的声音是汽车行驶在大块石头造成的撞击引起的。

“赛白奴!”我爱人和姑姑打招呼,姑姑的脸黝黑黝黑的,我爱人把我拉过去,用蒙语介绍我说:“这是我爱人,敖登托雅。巴尔虎蒙古人。”司机和姑姑都笑盈盈地看着我,然后用生涩的汉语说:“脸白的很。”

几个人大笑了两秒,上车。车里面比较小,司机旁边的座位却不能坐,三个人只好挤在一起。性格内向的我坐到了车最里面的位置上。车一开,我才知道这段十几分钟的路究竟有多难走,几乎是颠簸在路段上,头被撞了好几下但我却笑出了声。

到了家里,下车才看到四周几乎是被山包围着。这座山的上面有很多还挣扎在秋季的植物,颜色斑斓绚丽,在山下望着,却是一片深红色。夹杂在枯黄的草丛里,明亮得像是美人的眼眸。但是在这里,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是安静的,一切生物都是平静地生活,出生、活着、死亡。这些逝去的亡灵长眠在这里,据说这里曾经是东胡人祖先的墓地,山上偶尔能看见画着岩画的岩石。无论多久,时间总能让我们和先人相遇。这是活着的秘密

姑姑家也不是蒙古包,很多年前,就在这里盖了土房子,当然没有暖气,屋子里有个火炉,天气冷的时候我们要在里面生火才能取暖。两只成年蒙古獒,一只白色一只黑色,都被铁链子狠狠地栓着。还有一只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小蒙古獒,血统纯正,院子里还有羊圈,二百多头羊。我们到的时候刚好姑姑的女儿噶比日要去牧羊,于是一起去了,顺便看看周围的环境。

此时空气清澈许多,不由得深呼吸。

姑姑家的羊群不少,打开羊圈的时候羊群欢欣雀跃,外出吃草和在更为广阔的天地里自由奔跑是它们的本能。羊群跑出羊圈带起的尘土不少,我几乎被高高扬起的尘土遮盖,混着沙尘的味道,吸入嗓子里的沙土却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核心。有些粗粝是必须有的,一如被吸入的尘埃。

我拿着相机四处拍摄,想记录下这里的一切。爱人和他的表姐在前面越走越快,因为羊群都甩着肥肥的羊尾跑到了最前面。他们边吆喝边追赶,而太阳还有一阵子的工夫就要落山,在夕阳未到来之前,有点发红的夕阳光线就这么柔和地照在了山岩上。

我想四处看看,就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确切地说,这里大片大片的草地都是你的,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天地,你躺下打滚、脱裤子撒尿、奔跑都不会有人打扰你。到了这里,你也是自然的一体,它收留你包容你爱护你,给你阳光让你的皮肤晒到爆裂,给你寒冷让头顶的星辰带你回家。

这就是阿拉哈达。

而前方有一棵孤独的树。

树下有阴影,我走过去想遮挡点太阳,尽管我知道夕阳快来了,但在没有真正到来之前,阳光还是很猛烈。我走过去才看清楚,这是两棵树,它们紧紧挨着,如果不是中间有空隙从远处看几乎以为是一棵树了。周围是已经半死不活的枯黄的草,而它们的同族则都聚集在更高的山坡上,亘古不变地俯视着这里的一切,可它或者说是它们,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地方?它们感受到了什么?它们体验到了什么?

我坐下休息,取下帽子扇风,静静地呼吸着。穿过这棵树就看到了广袤,坡度舒缓地上延,我看到了那些美丽色彩的植物,和镶嵌在苍穹上的如同油画一般的蓝天和白云。这里是小兴安岭的一部分。

夜晚还是到来了。彻骨的寒冷。我们住的屋子没有火炉,姑姑拿了厚厚的被褥给我们,铺了一层又一层,盖了一层又一层。在睡觉前,我突然想去厕所,爱人拿着手电陪我去院子里。寒冷让我更加清醒,在避开凶狠的蒙古獒之后,在院子外面的草地上轻松解决了问题。而在我身后几十米的地方,是阿拉哈达的树以及它身后数以百万的树林。我用手电晃了晃那里,一片漆黑。

抬头,眼睛适应了几秒,清晰地看到银河带从头顶上缓缓穿过。光的涌动。周围是繁星点缀的天幕,启明星耀眼得甚至有些刺眼,幻想出现在上面的奇迹,一条绚烂的铺满星辰的牛奶之路,宇宙苍穹到处渗透着生命的奇迹和神秘。许多许多年我都未曾在北京的天空上看到这样的景象,当我更小的时候在B市家里的院子里,却是看到过这样的景象的。那个时候的感觉和现在的一样,我听到了生命成长的声音,我骨骼里响着轻微的噼噼啪啪的声音、红色血液流动的潺潺声、阿拉哈达山上植物垂死的呻吟声、空气流动的嘘声。银河让我看见了生命的流动,就像它彰显的那些许许多多、数以万计的行星一样,生命自有其轨道,出生、成长、消亡。银河就是生命的光之命脉,我体内生命的光之命脉与它遥相呼应,各自发出清脆的声音,产生共鸣。

我在阿拉哈达寒冷的院子里,听到了这些。这是长生天有意要告诉我的,我被城市消磨和强行关闭的“生命通道”此时被打开。

银河在极其缓慢地行走,每一步都绚烂夺目,震人心魄。黑色幕布上铺满的这些牛奶,终有一天,我也会光着脚丫子愉快地行走在牛奶之路上。

屋子里依然寒冷,忙碌了好几天的爱人很快睡着了。我开着手电功能的手机却引来了一只不甘心的巨大的飞蛾,不断地扑来,终于有一次扑到了我的脸上,吓得用手使劲一抓,明显感到被我抓死了,软乎乎的身体被我揉成了麻团。一惊之下,大叫了一声(这样都没吵醒我爱人)怀着极度恐惧用湿纸巾洗掉。接着,一晚上怪梦连连,睡得浑身酸痛。

凌晨五点就起来了,外边还是雾蒙蒙的,屋子里没有窗帘,望过去就是无人的山地,姑姑和表姐已经起来了,她们一大早就要出去放羊放牛。

我疲倦不堪地起身,浑身的骨头先是依次响了一遍,揉着困顿的眼睛出去,好几个人用一个脸盆洗脸洗手。等他们都洗完之后,我爱人用肥皂好好把脸盆洗干净才给我倒上热水,又笑着说:“特别担心你不习惯。牧区就是这样的。”

我洗脸的时候太阳升起来了,一瞬间就把大地上寒冷的雾气蒸没了。进屋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今天是我大婚的日子。

吃过早点,姑父叫了一台拖拉机要带我们去另外一个地方,去把蒙古包拉过来。等待拖拉机来的时候,我独自来到了那棵树前,安静地和它一起坐着,我们互相看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而它凝视我的眼睛也是平和的。在它面前,我感到身在异乡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自来到阿拉哈达就完全丢失了,也许它是长生天专门安排给我的?也许它知道我孤独。

结婚的慌乱此时让我感到很无力。

静静的树前待了一会儿,就起身回去了。拖拉机也来了,我们要去取蒙古包了。

我坐在拖拉机后面,颠簸着上路了。路上遇到一个喝多的牧民,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地冲我们招手示意,我用手里的相机捕捉了一张,他似乎意犹未尽,用蒙语大声唱着歌,他身下的马则一路快跑最终扬长而去。

蒙古包取回来的时候,爱人的表兄弟早已骑着摩托车等在了马路上,接着,他们在附近选取了一个地方。男人们开始搭建蒙古包,我爱人穿着蒙古靴子来来回回大踏步地走。家族里的其他人开始到来,三三两两,都穿着袍子过来了。每个人都好奇地看着我,却不敢走近,我只好和每个人微笑。他们却又慌张地扭过头去。家族的男性亲戚更是不敢看我,倒是有些胆大的女性亲戚对我指指点点,小声地用蒙语谈论着我。我很是尴尬,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只好拿起根本就没有信号的非智能手机把玩起来。在他们眼里我已经不是蒙古人了,而是从北京这样的大城市过去的都市人,他们羡慕都市人,他们后来告诉我爱人:“你媳妇很白,城市人都很白。”他们忘记了我的血液和他们一样,我们都流着游牧人的血。可是地理上的差距却导致无法交流。

人心之间的交流被莫名其妙地阻断,我从未像那天一样感到孤独和无助。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很多年很多年的草原,也有像我这样出嫁到远方草原的新娘子,她们在上马的那一刻就泪流不止,老额吉在蒙古包前用长袖抹着眼泪,她们的女儿被梳妆打扮得干净动人嫁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里也是草原,却是不同的草原。

其实草原是一样的,一样碧绿的草地,一样碧蓝的天空,一样肥肥的羊群和马群。但心境不同一切就全然不同。我的男人进进出出和家族的亲戚打招呼,忙乎各种事情,他孤独的新娘子在角落里安静地坐着。抠手。

我一紧张就抠手,抠指甲。我的十个指甲上都涂抹着鲜红的指甲油。后来我爱人告诉我,家族里的人都觉得我的指甲油很漂亮,并且说家族里的女性亲戚都觉得我手上和胳膊上的首饰很漂亮,她们窃窃私语,认为我这个从城市里出来的人连首饰都那么闪闪亮。而这些闪闪亮的东西让她们觉得我无法靠近。

但那一刻我不知道这些,我紧张和无助到不知所措,我想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此时我的焦虑,可我的手机始终没有信号。这里完全就没有信号。我再次来到了那棵树旁,我依然没有和它说话,我一直看着它,它也看着我。周围很安静,几十米远的地方那里有穿着各种颜色蒙古袍的亲戚在忙碌,这是我的重要的一天,但却感受不到,没有喜悦和期待。回到那个院子里,回到那个房子里,只有孤独和无助。我想回北京。

婚礼前最重要的一个习俗是祭祖,就在祭祖前的十分钟,家族里的一个亲戚老太太发现了我的头发很乱,我笑说因为这里没有梳子无法梳头,老太太一听认为这可不行,就和另外一个人帮我弄起了头发。

如果妈妈在,我心想。

是啊,如果妈妈在,一切都会变得很完美,很幸福。起码我妈妈可以为我编一个漂亮的麻花辫。

但现在我是独自一人,我的男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给我造成的影响,他沉浸在喜悦和幸福里,他愉快地和每个人说话、交流。他甚至觉得和他们说话时间都不够用。他根本顾不上我。在那棵树旁,我打开MP3,在山地草原上一棵孤独的树旁循环播放着Jan Garbarek的《Molde Canticle, Pt. 1》。四周依然很安静,我想了北京的一些事和一些朋友。我紧张得很厉害,边听歌曲边用石块在地上乱画。

后来,婚礼终于开始了。

祭祖。

给先人们品尝食物,是婚礼要吃的食物,刚刚杀完新鲜的羊肉、好喝的马奶酒、澄黄的黄油。任何食物的第一口都要给先人们。盆里的火烧得很旺,我也往里面倒了好喝的马奶酒和奶干、羊肉。

接着去蒙古包里见长辈,跪地磕头献哈达和酒。一圈下来,起身,走出蒙古包,阳光挺明媚的。后来长辈们在蒙古包里唱起了歌,也跳起了舞。

忙完了这些事,我回到年轻人吃饭的房间,也没人向我敬酒,饭桌上还有些猪肉,我不吃猪肉,轻轻地推到了一边。而我男人的亲戚们则在一旁喝得高兴地在划拳。今天是我的婚礼,却像是别人的婚礼。有些幸福明明是自己的,却像旁观者一样看着,像看着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情一样。

后来,我端起饭桌上的一杯饮料,一口饮下。起身,回到屋子里脱下了袍子和靴子,换上了平常的衣服,戴上帽子,再一次来到那棵树前。我拿起相机为它拍摄了照片。

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这棵树(或者说两棵树?)撑起了天与地,蓝天白云在它的上方不断地延伸、加宽。顺着轮廓望过去,生命的胸怀就在那里。想到这里,我释然了,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回去。

等我回去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根本不曾注意到我的离去。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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