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一袭桃花落在水中
2015-03-16连亭
连亭(壮族)
入冬以来,村子里已有七个人过世了。祖母说。
她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说田里的庄稼枯死了一样。我想起了,很多张生动的脸。还有轻轻的,淡淡的,草木灰的漠然的味道。和满天纷飞的雨丝一样,这些草木灰轻微,却丝丝冷入骨髓。
祖母早就耳聋了,眼也早已看不真切,可是她说她知道冬天的冷。她越来越能知道冬天的冷了。
上一个冬天,她娘家的姑嫂来看了她一次。她说,我觉得你好面熟但就是不知道你是谁了。
挂在门角用以辟邪的桃叶已经又一次干枯。风呼呼地吹动,干掉的桃叶发出沙沙的声音,随即像被解开纽扣般脱落,被风带到很远的地方。
每当村里有死人,祖母都会吩咐母亲到溪边折回一截桃树枝,挂在门角,这种习俗很多年前就已在南方村落里生根,祖母坚守不已。这桃叶一次次插上新的,看着我母亲插桃叶的手,祖母的脸都会一次次地抽动。
每当黄昏降临,风中就飘荡祖母的一声叹息。孩子们不理会她的心思,赶着在吃饭前玩最后一次游戏。祖母坐在门槛,眼睛无神地望着远处的雨丝,仿佛那远处有什么声音在召唤她。
时间柔软而疲倦地摆动着,纷飞的雨用眼睛压低了树木,压低了村庄,寒冷有时在祖母的肩上,有时在祖母浑浊的嗓子中,蜷缩的熟眠,已在冬天离她而去。
南方之南,渔民晾晒一个个日子的地方,岁月已像一把无情的剪刀,将一个佝偻的老太婆剪成了一截坐在半掩的门前看雨的木头。
小雨落在暮色里,暮色带了几分潮湿的灰暗。小雨落在村头的稻田里,稻田里的青蛙迟迟没有醒来。小雨钻进祖母白花花的鬓发,粘在干皱松弛的脸颊上,布满皱纹的脸更苍老了。那些熟悉的小路在雨中缓缓伸向远处,隐隐约约梳洗着那些故事里的遥远人物的脸庞。
“老五……”
祖母在娘家村口远远叫唤着六十多岁的弟弟。她刚进村口。弟弟戴着草帽在稻田里割稻谷。她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已经在几年里过世了。现在这个弟弟,和她站在一起,根本区别不出年龄,他们都一样老态,干瘪。
十一月的和风吹着金灿灿的稻田,那是祖母生命中最后一个秋天了。在那个秋天里,她最后一次回娘家。
“大姐,你今年来得好早。”
“老五啊,明年我可能就不来了。”
老小弟像往年一样提着老大姐的蛇皮袋,一边走一边聊着。
田里的黄稻被风一浪一浪地推向天边。
这生养了祖母和她的兄弟姐妹的村落是怎样的村庄呢?从柳州出发,沿着柳邕国道驱车两小时,就会到达武宣县。从武宣县逆黔江的源流武来河而上,两岸山体越见雄奇。过瑶族、汉族和壮族杂居的桐岭镇,进入龙山达开水库自然保护区,葱葱郁郁的山峦开始收拢,河床变得幽深,一头扎进水库里,然后沿着黑水湾向外流去。那水库据说是当年长毛留下的。金田起义未发前,大长毛带着小长毛,轰轰烈烈干了几个月,垒成这水库。后面跟了石达开的名,叫“达开水库”。洪秀全坏事后,有改叫“福来”的,有改叫“富安”的,武宣解放后有叫“卫红”的,如今兴起保护传统文化的浪潮,村长一次开会回村后,振臂一呼,仍叫回“达开水库”。水库的水平静郁秀,阳光下清明灵动,闪着活泼的粼光。水上的树林子和草莽苍翠得发黑。水库被树林子环抱着,像被拢紧,又像要被团团的苍翠抛出去。林子后面有一片山茶树,圈着十几户人家。一户家门半开着,夜里扑拉扑拉摇曳着一点灯火,光影在横梁上晃来荡去。这就是祖母的娘家了,现在是她的老五弟住着。
那一片山茶树,是祖母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种的,每年春季都开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弥漫整个后山。
老小弟靠在门角喝稀粥,老大姐在厨房里叨叨,应该收拾几样菜哩,老五,你这日子过得也太俭省了些。
大姐,我一个人早习惯了。
你最不让我省心啊。祖母像小时候般照顾她的兄弟。时间过去了七十多年,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习惯保持至今。
几十年前,山区里的战争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飞来,又叽叽喳喳地飞走。祖母藏好家里的粮食,拉扯着她四个弟弟妹妹往山里躲。村民已经陆陆续续疏散离村,大家都要到百花山里等待战争的过去。二弟抱着酸菜坛子,三妹抱着一小袋红薯,老四老五最不争气,临着离村了还只顾瞎玩,把一只鸡的腿绑到树根,害得那只鸡扑腾着翅膀咯咯咯乱叫,一个鸡蛋就滚到了树根。老三叔不肯走哩,快过年了,他说他看不见了,守着老屋子,死就死吧,一把年纪也不亏了。十五岁大的祖母硬拉着他也不走,急得直哭了。老三叔最疼人了,还真就被进村的鬼子害了,家里能吃能带的全被拿了,油缸里的油鬼子带不走,鬼子还在油缸里拉了一坨屎。祖母说着,抹了一把泪。她的记忆那么遥远,实际上也越来越少了。
家里没米了,阿爹让我拿一篮鸡蛋到镇上换米,家里这么多口人,可不能饿着。村里到镇上二十几里路,坑坑洼洼,磕磕绊绊,谁知一根茅草把我拽倒了,篮子里的鸡蛋打在路上,全烂了。回家阿爹是一顿鞭子,说饿着你们四个弟妹。还是老三叔救了我,让阿爹停手才没打死我。
大姐放牛在水沟里捞的鱼也换了米喂我们哩。我们没娘,大姐养活我们。
那是秋天的事了,秋天她老五弟怎么也想不到开春要来我们村给她送终。
我们都记得那个春天,记住桃花开的日子。一场绵绵不尽的雨后,天气渐渐变得晴和。空气里隐隐约约有了阳光的味道,却始终无法捕捉。
从晨曦到日落,桃花舒展它的五个花瓣,几分微妙、几分醉人、几分清淡、几分甜腻。
那时我在读池莉的文字,其中有写道:“苏醒是熬出来的,人生的春也是熬出来的。每个人的人生热透一次,冷透一次,爱透一次 ,恨透一次,苦透一次,甜透一次,梦透一次,醒透一次,笑透一次,哭透一次,于是乎,人生也就不那么平庸了。”
祖母平凡的一生是不是也是如此?雨后的第一个日头刚刚升出了地平线,像没熟透的西瓜瓤,红得有些惨白。
春天微冷的阳光下,桃花瓣握在手中,真切地湿冷。冷彻手心,冷香四溢,像是用它的冷艳述说,动人的不只梨花一枝春带雨,桃花的煽情同样不只是浮艳。
“桃花开了,春天开了。”祖母说这句话的时候,稀薄的阳光透过花枝投在她的身上,闪着湿润的光斑。谁也不知,年迈的祖母前一天还能微笑着告诉她的子孙——“春天来了”,第二天她就去了天堂。
天堂了结了她辛劳的一生。是否如此?
她的观念里从未出现过天堂这些字眼。和许多老人一样,他们走了,我记下几个字:草木一生。谁都不例外。他们活着时,像庄稼一样茂盛,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他们走了,像收割后田里剩下的秸秆,被翻进土里,变成下一季稻的肥料。
开春了,祖母要下田插秧。祖母耳聋了,眼瞎看不清了,还要坚持下田插秧,我爸妈不让她去,她唠唠叨叨吵着坚持要去。我爸妈没法,只好让她去了。我妈说:“娘想爹了。”是啊,布谷叫的时候,祖母都说是爷爷来看她,于是她就要去下田插秧了。
祖母系上头巾,穿上蓝壮衫,提着簸箕躬着腰背走过走了几十年的路,去村子外的水田拔秧苗。秧苗一畦畦青青地长在水田里,祖母把它们从秧田里拔出来,码齐了,带到别的水田,弯着腰一行一行地插下去,秧苗就精神地整齐地长在稻田里,吸足绿肥,喝饱田水,来日长出稻穗,长成金灿灿的谷物。
曙色正把芦苇一点一点渗透。人浑身上下冷沓沓的。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从脚底往上灌的寒气。不时一只野鸭从芦苇蹿出,低低飞过水面,往树林里去,也没有打扰到祖母。
祖母被浓重的开春气息包围,水田映着她,映着天,分不清天和地、禾苗和泥土。她弯着腰,身子前倾,摸索着往水土里插秧。从远处看去,稠密的浓雾中,她整个人融化在里面,只有一个模糊的身体的轮廓,在白晃晃的水田里。
当太阳把光热融进河流和水田的时候,祖母插了两分田,她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她以前可是种田模范。大生产运动的时候集体劳作,别人都贼着心眼想偷懒,祖母却勤快而麻利。那时粮食太少,田地太多,耕种的季节,下雨天人们也不休息,各自赤了小脚,冒着雨,从烂泥巴村路上走到田野,一边谈论着东家长西家短,一边跟着生产队长种田。他们在田里把脚拉开成八字,弯下腰,垂下两手,一丁一丁往水里插秧苗。待到田种好,各人身上早已湿透,就回到田沿,把湿衣服脱下,妻子帮着丈夫,姐姐帮着弟弟,相互拧去雨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祖母总是在祖父耙好田后,一个人早早地种完自家的田。种好自家的,还去帮别家种田,人人都夸她心眼好,别人都说“廖大家里的”人儿爽劲,干活不含糊,一早上能插好半亩田。
祖母是很爱庄稼,很喜种田的,这点我们家都知道。1998年祖母六十五岁的时候,我弟弟出生,父亲喜得儿子,从此打算留在家中好好尽孝道。他开始思量着为他母亲过生日。可是一问祖母,祖母并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日子,她说家里孩子多了,她父母亲就不记得她的生日了。父亲一再要她回忆着说出一个日子来,她最后说她父亲叫她桃,大概是桃花开的时节吧。于是父亲张罗着,要在1998年桃花开的时候,给祖母过六十五大寿。那年,桃花夹道缤纷,大厅里摆上各色菜等,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来齐了,父亲却找不着我祖母了。
大家忙里忙外地为祖母过寿,我祖母拉着我,往水田插秧去了。我站在田边看着白茫茫的水田,一只青蛙扑通一声打开水面,声音越过空旷的田野,在草丛、树枝、牛头、人耳中回响,人们就知道春天真的来了。
我如今依然记得那年桃花开的震颤中,万物告别冬眠,在一个下雨的夜晚迁移,把消息放进祖母的油灯。一群喜鹊从祖母早醒的第一天就开始聚集,一只,两只,三只,然后是一群,在祖母一只说话的手上,冲破纸窗,在人们的头顶上叫到日出。
我问祖母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要种田啊。树上的桃花开了,人心就暖了,人心暖了就要种粮食。祖母答道。
那你怎么那么喜欢种田啊,你看我爸妈他们都没来种田,他们都在家里的。
你爷爷拉我来的哩。布谷——布谷——你爷爷从山那边喊我来的哩。
“布谷鸟叫我就来”,这句话在祖母耳边响了大半生。这声音穿越河面,穿越滩涂,涉水过溪,一定记得祖父祖母的一切,在每一个过去的日子,给庄稼人带来温暖。
种了稻谷,锅中煮几碗香米,热气腾腾地捏成饭团,成为出村干活做事人的美餐。如不是分别,耕田劳作的事,一定都是祖父祖母伉俪合作,劳作中掺合着壮乡人特有的笑谑和恼怒时的娇嗔数落,在那些长长的有所期待的日子,他们一起叮咛着擦去哭闹儿女的眼泪,和所有的黔江壮族人一样。
祖母小时候不太会种田,祖母喜欢上种田,是嫁给爷爷之后。祖母十八岁嫁给爷爷,也把自己的爱带给了田里的庄稼。
爷爷参军离家时对祖母说,你守着田地养大孩子,有一天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仗总有打完的一天,敌人被打死了,仗就不打了,稻子却总能一季一季地插下去,我们就年年都有粮食。只要你守好田地,布谷叫的季节我就回来看你和孩子。
祖母去世的那个春天,河边的芦苇只是冒出青白的牙尖,河水依然清冷。祖母赤脚涉过浅浅的一片河水,河水波动着,把她映在河面上的影子捣碎了,灰白的头发在水影中拉得好长。她有时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就说,我认识你哩,你这会子来做什么,我没空搭理你,我要去插秧了。
那天祖母一个人在田里鼓捣了好长时间。路过水田的人都说她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别人喊她,她听不见,她只是偶尔抬起头来嘿嘿地对着别人笑,露出空洞的嘴巴。赖三叔问她好,她说小韦你长这么高了。小韦叔问她好,她说阿赖你老几岁了。我的祖母人已认不清了,但她仍记得怎么把秧苗在田里插好。
风从水面穿出来,吹乱她的鬓发,她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堆,更难看了。雾气渐渐升腾起来,在她身边滚动着。岭南早春的天气就是这样,早上放晴,傍晚却飘起雨来。祖母直到天黑才带着咳嗽声回到家中。
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把我母亲吓坏了,不住地自责起来,对着我爸说怎么着也不该应着娘去的。祖母一生很少生病,也很少让人照顾,她不愿成为别人的拖累,让别人照顾,她会心里难受,所以过去的几十年里,无论怎样不舒服她都自己忍着,没让母亲照顾她。而这一次,她微笑着安静地躺在木床上,任凭我母亲给她烧热水擦洗身子。
祖母发着烧不停地喃着些胡话,没有人听懂她在说什么,只有一两次我爸说祖母在喊我爷爷的小名。
爷爷是在我五岁时走的。爷爷年轻时丢下一大家子给祖母,一腔热血地参军,经历了中越战争,战后仍在队伍中负责背冰,生病后退伍回村,由于不注意医疗和保养,渐渐发展成肺结核,一米八几的人就一病不起,不济事了。祖母日思夜想地盼回来丈夫,却不想已是个病号子,但她没有怨言。她在爷爷多年不在家的日子里照顾着我那九十多岁的曾祖母,那会子又照顾起自己的丈夫。
我五岁的时候我爷爷去世了,我的年近百岁的曾祖母并不知道,全家人瞒着这个十岁就作为童养媳嫁入我们家,后来又因为早年丧夫而变得性情古怪的老人。古怪的曾祖母每天对着给她送饭的祖母叨叨我爷爷怎么这么久没来看她,祖母说他在外忙着哩。她不搭理祖母的话,眼睛直望着深长的屋子,半天不说一句话,也不吃饭。我进屋去拿她的扇子,她就狠狠地骂了我,把我吓哭。祖母只好牵着我的手走出曾祖母深长的屋子。我磕到门槛时脑袋抬了起来,却看见她眼角湿湿的,我自己就不敢再哭了。我六岁半的时候,曾祖母也离开了人世,家里就只剩祖母这个老人了。
我爷爷是怎么在二十岁上娶了我祖母呢?
河川里的细水流了许多年。稻田里摇曳着新鲜的禾苗,清冷的风变得舒缓暖和,拂动在水波上,唤起了黔江岸边人的回忆。
农历三月三是杜鹃花开的季节,或红或紫地爬满整个山坡,山雀叽叽喳喳在松树林嬉戏,壮乡的赛歌绵延整个河川。有一些船只隐没在春日的芬芳中,蜂群伴着花朵起舞,燕子飞来了,在天空点缀许多的音符,紧接着歌声从年轻人的生命中诞生,人的呼吸如潮湿的藤蔓,河流首尾相接,水漫过黔江人发芽的歌声,欢笑的露水,沾湿树叶装饰的图腾,露水落在泥土中,泥土发热,雨水在深黑的屋檐下发酵着,春的心脏开始活泛起来。
我爷爷骑着果下马穿越整个河川。果下马是来自山林的马,我爷爷是来自凤凰山的小伙子。
姑娘的采茶歌娇滴滴的像露水,壮小伙的打渔歌悠长辽阔穿越整个河面。姑娘壮锦裁成的服装映满河水,小伙子结实的壮衫白又白。我回忆起故乡时,耳朵旁就响起摇船人催橹的歌声,如果下起了小雨,心情就湿湿的。这里的男子都穿短小精悍的壮衫,女子则是上身穿斜扣的衣衫,下身围过膝的蓝布裙。赛歌人或骑马而来,或乘着小船,浮江而下。
“嗨——”长长一声穿破晨曦的雾霭,河滩上一个小伙放出洪亮的嗓音,喜得姑娘们争涌着上去与之对歌,十几个回合下来,没有姑娘对得上的,都羞答答地败下阵来。这时小伙子们开始骄傲起来了,指着花花绿绿的姑娘们说,快认输吧,认输了跟哥哥回家去做媳妇儿。姑娘们羞得恼怒了,这时一个女孩儿喊道,快叫大姐儿来,叫大姐儿来把他唱下去。于是两个姑娘急急忙忙地跑到祖母家,把正在给弟弟妹妹做饭的祖母拉到赛歌场上。
这个哥人高马大的,可能唱了,我们也不服气哩,大姐儿丫头中最能唱,你把那高个儿唱下去,给我们丫头争口气哩。她们边往河川赶边说着。
我的祖父和我的祖母就这么遇见了。他们分别代表着男女两个阵营,咿咿呀呀地唱,唱过茶歌唱渔歌,唱过渔歌唱酒歌,唱过酒歌唱花歌……从日中唱到日落,又从日落唱到日出。
于是,黔江两岸的人都知道廖家大少和黄家大姐儿对歌对了一天一夜。人们开始疯传他们对歌后双双作为迎春代表走入花丛。我的祖父祖母,结结实实地恋爱了。
祖母生养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姑妈嫁给了小学校长,另外两个儿子在饥荒的六十年代喜欢上同班女同学没钱娶回家,至今还守着初恋那份情。只有我的父亲娶了我的母亲,并为她生了我们几个孙儿。
祖母一生为别人操尽了心,却唯独不管伯叔二人的婚事,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一种许久的默契,闭口不提成家之事。那些我不能触摸的事物,有着和水一样缓慢的生命,而整个湖水都是树木花朵的眼泪,土壤中的密码,在期待中发黑的种子,泥土深处小小新生命的嘤嘤呢喃,重复着花木的童音,被风编织的树叶,手拉手踩过月亮的水面和天空,在唯一没有记忆的地方留下波痕。
直到有一次,叔叔整整三天三夜不归家,祖母开始向人打听他的去向。有人说曾看见叔叔着魔似的,扛着一坛酒往后山上去。也有夜里寻牛的人说好像听到有人在山茶树下,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唱,还有酒坛子打破的声音,以为是酒鬼还魂了。也有放鸭子的人说天亮的时候,发现他躺在山沟的石头上,白花花的山茶花从树上落下来,覆盖着他。
祖母终于是坐不住,没等父亲回来,没等天亮,就战战兢兢拿手电筒出门寻找。月夜,满地白晃晃的,山茶香气从月光中出来,山头、树木、村子在黑夜里拉长影子,遮遮掩掩,躲躲闪闪,有有无无,撩得人发悚。祖母拉紧衣领,颤着身子向前迈步,偶尔踩到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仔细用电筒一照,是一朵花,更浓的香气从脚底直扑向鼻孔。祖母心里一急,用手把残花骨朵移开,踉踉跄跄跑开了。一只老鼠赶在她前头死命蹿到茶树根底下。
第二天祖母在厨房做早饭,心里正犯嘀咕。太阳出来了,叔叔却站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山茶花。我从山茶树缝望过去,看见祖母从厨房拐角处一颠一颠向他走去。
叔叔向祖母交代了所有的事情。
春天的夜里,我的叔叔抱着酒坛,在山茶香中失去知觉。山茶花香搅得他心烦意乱,于是他独自往后山野鸭渡去过活。岭南的山岭中常有宽阔的湖泊,储蓄深山流出的细水。他路过湖泊,路过水库,寂寥的湖面上,连水鸟都没有。幽幽的水面在晨光熹微中变得很模糊,朝霞点在湖面,湖面不断更替颜色,灰白,灰黑白,灰褐,墨绿,鹅黄,橙红,赤红……万万千千的颜色在湖里安静地扭动,发酵……像叔叔手中祖父当年酿的陈酒。
阳光变成一条白鳗鱼,润湿,平滑,在湖面游动着,闪电一般。叔叔想用网去网,却精疲力竭地躺在了湖边。然后他梦见耕地,他摸索着,翻耕着,这边种上玉米,这边种上黄豆,这边种上花生……
于是在那样的事情之后,我们都知道了叔叔年轻时和茶花女同学的秘密。
叔叔和祖母的默契持续了多久,好像没有人可以说清楚。他们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达成共识,然后就一直这样。生活发生的开头和结尾会让人蠢蠢欲动,但谁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耗着,去追究那千丝万缕的细节。
这几年,即使是在我们黔江,这样甘蔗地遍野的穷乡,趁大人在地里干活偷偷用糖拐走儿童贩卖的人贩子也是来了一茬又一茬。男人或者女人,穿得整整齐齐的,打扮成学生模样,脸却是贼溜贼溜的,混进村边的官道,另外的人开着面包车远远躲着接应。地里的庄稼人在冒着大汗干活,收工了却不见了自家儿女。
渔村是个鱼篓的形状,三面被黔江环抱,两面河岸又有山,实在适合作案后躲避撤离。山林,更是总被一层水般的雾气笼罩着,慢慢地在时间里拉长,飘荡。这古老、苍翠的山林春天坐落在冷雨中,见过许多人来了又去,有些人,被它高高托入早晨太阳的光辉里;还有另外的一些人,他们像秋风中的落叶,灰蒙蒙的,埋入土里,毫无色彩,充满遗忘和死亡。山林外黔江流逝着,宽阔的波浪一排排打着石岸,更显安静,人们几乎什么也觉察不到。只有河里静静的漩涡,令人想起它们和过去的某种东西相似,只有山林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春雨,在这座偏僻村庄静静的时空中,缔造了一种充满等待充满寂静的默契。红色的大地,在延伸,往不知名的深处。
渔村内外传说那个歌喉漂亮的女人,传说那个善良的女人,他们从自家里屋缓缓走出来,一边喝稀饭,一边抽着点到头的烟,和人谈论着一个女人,我知道他们讲的是祖母。
祖母偏瘦,而且有一张瓜子脸,挺鼻梁,黑眼睛,脸上留着太阳熏烤的痕迹。而她从来不在乎她的肤色,因为她是庄稼人。
她会在傍晚从田里收工回来的时间,走到村口地头,把那些贪玩的孩子一个个劝回家。男孩子很淘气,想玩多久就玩多久,大人也管不着。祖母就会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或者一块巧克力。只要小孩把手洗干净回家吃饭,她就把糖果给小孩吃。从此,村里丢小孩的事情少了。时间久了,嘴馋的孩子会故意呆坐在村口等着祖母,什么也不干,直愣愣看着水田的方向。祖母心软,就早早地收工了。卖画糖的老婶子问祖母,你的糖怎么总是买得多,祖母只是微笑着,乐呵呵地点着头。
祖母总是笑眯眯的。不知道为什么。村里的老人都会问,你为什么这么开心。她说我和我那老鬼给孩子们分糖了。对长辈,对丈夫,对儿女,对他人,都是如此。她就像粮食一般,从不挑拣食客,不区分民族,一点一点奉献自己的体温。
关于她的善良,黔江还流传着一个故事。那些日子是冬天,大片大片的甘蔗地被人们割得光秃秃。一大捆一大捆装上车,车下两个黑黝黝的汉子,嘿哟嘿哟往车架上扛蔗杆。一辆辆冒着黑烟的农用车打村庄开过。堆得高半截的甘蔗堆被颠簸得一摇一摆。孩子们最不安生,在悠长的午后,掩藏在自家的木门缝里,在甘蔗车经过时,他们冲出门,枯黄的头发被风吹向遥远的天际。事情就在午后人们最恍惚吧咂睡眼的时候发生了。小孩在车头掠过门缝的一刹那,飞快地闪身而出,在蜡黄的甘蔗头上狠狠地抓了一把,几乎就要被打转的车甩到车轮下。正准备出村查看田地的祖母伸出簸箕,罩住小孩,像捞鱼般把小孩捞了出来。她的手却因为用力过猛,落下病根,在下雨的日子总会风湿疼痛。
如今祖母躺在床上,她爱插秧的双手安静地搁在被子上,伯叔姑妈父母亲还有我们几个孙儿都守在她身边。她没什么遗憾了,她始终微笑着,一句遗言也不说,我们都知道她要去见爷爷了。
祖母第二天早上在我们身旁告别了自己的段落。母亲和姑妈从箱子里翻出寿衣给她穿上。那是她几年前眼睛还看得清时缝的,颜色像河水一样碧蓝碧蓝的,整个祠堂都沁润在一片水蓝中。父母亲走了出去,在早上日光长长的斜照中,表情肃静而庄严地把家里门窗上的桃叶和艾叶卸下来,挂上白布。那白布衬着树上红红的开得甜腻的桃花,几瓣被吹落,掉在了奔丧人的脚边。
我看着桃花,想着她不能再给我扎红头绳,鼻子酸酸地哭了。长长的午后,我坐在盛开的桃花树下,开始进行我人生的第一次对祖母的回忆。芭蕉叶大栀子肥,祖母每天把温暖的手伸向我,在我翘翘的发辫上系上红头绳。然后我挂着祖母的红头绳,跨出家门,在河川听春天的儿女们对歌,在溪边的桃树林追蝴蝶,在村弄一带燕子一样掠过,走过春天,走过秋天,慢慢地长大。
可从那天起,她不再给我系红头绳了。南归的鸟再一次回到村庄,颤动着翅膀在屋外唱歌。桃花在柔和中消逝,土地打开尘封的皮肤听见花朵凋落的声音。泉水绕过花瓣的嘴唇,石头、绿叶装点了尘封在冬天的事物,微小的生物在春天舒展成另一些花朵,季节在妊娠的悸动中繁茂如人的头发。水从生命流过,摇摇晃晃的石头中有迷茫的花香,时间膨胀得像一个饱满的黄昏的水潭,轻轻拂去黑夜留下的皱纹。
匆忙的葬礼过后,坟上燃过的纸灰还有余温,风吹过,变成凌空飞舞的黑蝴蝶,被雨打湿落下来,和桃花瓣一起融进泥土。那一刻祖母一定心满意足。土地在她的发下,露珠在她的肩上,她和河流一齐并肩躺下,带着月亮流向远方。生长歌声的河川,岁月是一次涨潮和与之相同的退潮。河水带来故事,如带来星星般的鱼虾,带走人们,如带走一艘平凡的木船。
之后,我们在桃花盛开后的村庄外面,继续种未种完的稻田。之后,我在毫无秩序的春天为树叶系上铃铛,在收割的秋日做过许多梦,但从来没有在冬天的某一天再遇见祖母。冬天的黄昏是寂寥的水,平整的冷风吹过空荡荡的田野时如一支忧郁落寞的长笛,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云彩分割成冰冷的手指,在深夜揭开熟睡人的棉被。
春天河水仍旧咚咚地敲响,小孩子跳着,凌乱的脚印像一张地图。春天来了,就会有一条一条的河水流过,桃花随风戏蝶蹁跹起舞。春天浓了,河边牛儿饮水,歌声朝饮水的嘴唇流过来。人们收拾好包袱,献上歌声,重新在泥土中扎根发芽,成长为一棵棵庄稼。我从橱窗和报纸中间探出头来,几乎一下子就找到了所有和我有关的人,他们大多数藏在一句句故人熟络的招呼中。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