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史诗的悖论
——严歌苓小说批判
2015-03-14田青仙山西大学太原030006
⊙田青仙[山西大学, 太原 030006]
华裔女作家批判小辑
女人史诗的悖论
——严歌苓小说批判
⊙田青仙[山西大学, 太原 030006]
近年来,严歌苓的小说创作转向了回望故国历史和对现实社会的批判,旅居国外的生活为她写作提供了与众不同的视角,而在对人性、母性的不断探求中,一个个感人至深的故事纷至沓来。本文秉着客观的态度,以严歌苓近年来的小说为切入点,从个人化的历史书写、女性救赎以及主观判断的介入来探讨严歌苓创作的利弊得失。
历史书写 女性救赎 现实批判
导师推荐语
这一组研究生的论文,批评对象均为女性作家。李碧华与张小娴为香港作家,她们的作品具有鲜明的香港消费文化的特征;严歌苓与六六为移民海外的作家,她们的作品借助文化差异的空间获取成功。论文针对这些极为火热的女性作家的作品所呈现出来的一些问题,阐释她们的作品游走于通俗与纯雅文学之间的特征。田青仙的《女人史诗的悖论——严歌苓小说批判》指出严歌苓的作品既使用女性主义的敏锐,也迁就男权思想,借助文化差异的空间表达所谓的深度,移民的“文化优越性”只能为其获得暂时的成功;邢冰雁的《便携式的安慰剂——张小娴作品批判》指出了张小娴作品缺乏深度的安慰与麻醉特征,流入了商业化的所谓通俗;宋赛赛的《庸滞的故事与肆虐的人伦——李碧华小说批判》指出李碧华作品的模式化,其作品终将人性的探索与挖掘变成了猎奇与取巧,更多地向消费文学倾斜;赵彦琴的《消费主义时代下的物化女性——六六小说批判》指出六六作品对当下社会中物质化的女性的迁就性描写体现了其趋于浅薄甚至落后的女性意识,也是对商业成功的迁就。这些论文敢于对时下当红的作家作品展开较为犀利的批评,显示了这些研究生的批评眼光与批评能力。这些充满锐气的论文定能为批评界带来新鲜的气象,也能为创作领域提供有益的参考。
(尹变英,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严歌苓作为优秀的华文作家,数十年来笔耕不辍。50年代末出生于书香世家的她,经历了“文革”、从军、离异、移民国外等,她的人生本就是一部传奇。如此丰富的生活体验也使她的作品呈现出多姿多彩的样貌,让读者应接不暇。《陆犯焉识》《金陵十三钗》《天浴》等被搬上大荧幕,《一个女人的史诗》《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等被翻拍成热播电视剧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严歌苓的作品不仅在国内深受大众的喜爱,还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享誉海外,同时她的英文创作也得到读者的普遍认可。但是,还处于创作旺盛期的严歌苓,创作中仍存在一些瑕疵。
一、个人化的历史书写
严歌苓曾说:“我的写作,想得更多的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人性能走到极致。在非极致的环境中,人性的某些东西可能会永远隐藏。我没有写任何‘运动’,我所关注的是人性本质的东西,所有的民族都会理解,产生共鸣。”所以在严歌苓的作品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一些政治运动、历史更迭是作为小人物的活动背景出现的。或许正是因为严歌苓旅居海外多年,让她得以用一种游离于主流价值观的视角看待中国的历史、政治,并且在对人性复杂性的探究中,她的作品呈现出一种以个人的历史书写消解宏大叙事的特点。
在《第九个寡妇》中,我们常常可以在小说中看到许多从个人的视角看待政治变迁的场景,“史屯人没有外面来的人活得不赖,只要来了什么军什么派什么兵,就没安宁了……外地人专门挑唆:挑唆他们和孙怀清结仇,挑唆他们分富户的牲口,挑唆闺女、小伙们不认定下的亲事,挑唆他们把下乡的城里人瘸老虎整死……”①作者把乡村看成一个自给自足的空间,历史的演进在民间不但没有意义还破坏了原有的安宁,风云变幻的政治势力在百姓的眼中成了戏台上的演员,这样作者就以个人日常生活消解了历史的宏大意义。当村里的八个女人在面临救丈夫还是救八路的艰难选择时,王葡萄却不假思索地认领回自己的丈夫。作者将这种行为以天经地义的口吻陈述,为什么放弃自己的丈夫去救素不相识的八路军,加上对一位寡妇遭到公婆丈夫虐待的故事的回放,作者轻易地将读者引向对这八个寡妇行为的质疑,这样八个寡妇的顾全大局的形象被瞬间瓦解。
而在《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田苏菲一生痴爱着欧阳萸,即使在欧阳萸被打成“右派”劳动改造时,田苏菲仍然对他不离不弃,甚至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她宁愿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让丈夫身边的追求者望而却步,这样她就可以牢牢地守着她的爱人。在田苏菲这样的小人物心里,任何政治权力都已不再重要,她所关注的焦点始终都是自己所爱的人,她们不关心政治势力给家人戴上的“帽子”,拎不清站在哪边对自己有利,她们从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出发,同样消解了政治的宏大意义。
《小姨多鹤》同样是一部历史跨度较大的作品,小说讲述一个日本女人在抗日战争胜利后颠沛流离、被张家买来作为生育工具的故事。在作者平淡的叙述中,我们几乎感受不到两个不同民族间的仇恨,取而代之的是人类最基本的善良、依存、互助。一家五口在经历了各种政治风波之后,仍然能抱着凑合着过的心态相互扶持,历史只是他们故事的背景,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生活中的障碍。无论是葡萄、多鹤,还是早期就参加革命的苏菲,她们都是置身于潮流之外的,她们以蒙昧无知、单纯善良嘲弄着复杂混乱的历史。但是在西方语境下以人性为出发点讽刺中国革命年代某些过激的革命行为,或许本身就是一种不客观。
二、女性救赎的悖论
纵观严歌苓近年来的创作,有男性知识分子人生写照的《陆犯焉识》,有描写抗日爱国人士的《毕业歌》,但更多、更为出色的则是以女性为主的《扶桑》《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小姨多鹤》等。严歌苓曾说过:“我只觉得女人比男人有写头,因为她们更无定数,更直觉,更性情化。”所以她始终关注着女性的生存状态、精神困境,试图通过重塑圣母般女性形象来掌握主动从而获得女性话语权力。
扶桑被人拐卖至大洋彼岸逼良为娼,因接不到客被打,在暴乱中被蹂躏,她都以颔首低眉、浅浅一笑宽恕众人,始终保持蒙昧状态对待一切不公,努力“享受”每一次的蹂躏,就像圣母一样承受所有苦难,让众生的一切恶劣行为得到原谅。王葡萄将奄奄一息的公爹从法场悄悄救回来,从此开始了二十多年的藏犯生活,拒绝了男人的追求,送走了唯一的儿子,她的牺牲之大让人感动。田苏菲在欧阳萸不断精神出轨之后,只是在嘴边唠叨抱怨,行动上仍然一如既往地付出,自己省吃俭用为丈夫改善伙食。多鹤在被张俭抛弃后,经过九死一生回到家中,在大哭一场后默默开始做起清洁工作,渐渐地原谅并爱上了曾经抛弃他的男人,用自己善良和勤劳赢得了家人的尊敬。《寄居者》中May对一见钟情的犹太人彼得始终不离不弃,在自身难保的情形下色诱另一名犹太人杰克布到上海盗取他的护照,让彼得逃过纳粹的迫害。《妈阁是座城》中梅晓鸥是澳门叠码仔,靠着来澳赌博的人群发家致富,在追债的日子里不断的心软,最后倾尽所有帮木雕艺术家史奇澜还清赌债,并帮他戒赌,在史奇澜眼里梅晓鸥不仅是情人更是再生之母,让他恢复正常后回归原先家庭,而梅晓鸥就那样心甘情愿地放弃了自己深爱并拯救过的男人。这一个又一个无私、伟大的充满母性情怀的女性形象,看起来宽恕了苍生、拯救了男性,实则不然。
李格美、陈平俊在《女性心理学》中指出:“研究表明,女性在心理上普遍存在一种对男性的依赖心理,即女性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自认为可靠的‘庇护者’,即丈夫手里。西方一些心理学家称之为‘辛德瑞拉(灰姑娘)综合征’。”②严歌苓笔下的圣母般的女性形象并不像作者想要呈现的宽恕、救赎那么简单,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这些女性往往符合男性话语。从外观来看,严歌苓笔下的一系列女性形象拥有丰腴白皙的外貌、顺从忍耐的性格等,这些都是男性视角下理想的女性伴侣的基本特征。在《小姨多鹤》中,多鹤的“身子胀鼓鼓的,不仅是两个奶子让奶汁灌得要爆开,她整个身子都圆圆饱饱,灌满奶汁,一碰就要流出来似的”③。在《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田苏菲的外貌也是格外动人,“脸上五官也长开了,脸型也出落成上宽下窄了,一个月前还肿泡泡的眼皮瘪下去了。再过一阵,嗬,小胸脯也起来了,两根大辫子甩得好妖啊”④。不仅如此,这些女性实现救赎的过程,往往都是在男性的辅助中完成的。王葡萄藏了死刑犯公爹二十多年,饥荒年间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在公爹的各种生活本领的帮助下熬了过来。正是因为公爹的暗中相助,王葡萄如鱼得水成为先进模范。田苏菲一生都在为欧阳萸付出,但是在遇到无能为力的事时,她不断求助另一位有权势且爱慕她的男性都汉,度过了一次又一次难关。May在帮助彼得的时候同样离不开另一位男性杰克布的帮助,如果没有杰克布,May不可能实现她的救赎。梅晓鸥在进入澳门当叠码仔的道路上,也是靠着前情人的朋友的辅助,在史奇澜改邪归正后,她同样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在救赎男性的同时,也救赎了自己。严歌苓努力让女性冲出男权思想的压抑,使女性在苦难和牺牲中获得主体性,却在不经意间符合了男性的审美,借用了男性的权势来实现这一救赎。
三、主观判断的介入
身居海外的严歌苓从未忽视对国内现实生活的关注,她的作品除了对历史反思、移民关注外,同样也有观照现实的题材。如《谁家有女初长成》《赴宴者》《补玉山居》等,展现了当代女性生存的困境,对现实中不道德现象进行批判,关注小人物命途多舛的人生。但是由于客观条件的制约,严歌苓获取素材的来源有限,虽然也曾实地采访、多方调查、体验生活,作家也拥有深厚的文学功底和想象力,但是许多作品仍然呈现出社会新闻的拼凑感。
在《赴宴者》中,我们不难发现很多社会新闻的影子,小说通过一个下岗职工偶然被误认为是记者、进入宴会尝到甜头后成为了宴会虫的故事,为我们展现了社会众生或唯利是图或举步维艰的生存状况:被权钱包围、内心苦闷的艺术家,在恶霸当道、胡作非为的农村却无处伸张正义的老农,无法为含冤而死的姐姐报仇的按摩女,奸诈无耻的房地产商,被压榨而不敢反抗的农民工……审视着这些不公道现象,严歌苓不再沉默,她急切地想要批判现实,于是人物在她笔下不再自由,而成了转述作家思想的工具,诸如看到宴会的奢靡浪费时,作者借主人公董丹道出:“所有这些餐宴上的食物简直丰富到邪恶的地步,而且大多数都吃不完,最后还不是都得倒掉,多他一个人吃,少他一个人吃,有差别吗?没有。”⑤为了实现“人性”的救赎的理想,作者将董丹塑造成类似于侠客般的义士——“劫富济贫”,自己领着宴会的车马费,在看见路上放声大哭的老人时,“从裤袋里掏出唯一的一张一百元钞票”⑥让老人不再难过。人人都会有怜悯之心,但是对于一个没有固定收入的下岗工人,心心念念想要买房整日节俭度日,这样一掷一百真实么?
《谁家有女初长成》中作者将自己对生态恶化的担忧借军站站长金鉴说表达出来:“国家是不准私人乱伐森林的!全国的很多森林都遭到破坏,破坏面积快到整个森林覆盖率的百分之四十了!一些原始森林正在消失!知不知道森林被伐的恶果是什么?是土地沙化,土质流失,洪水,气候恶变!你们不想想你们的下一代?!九亿农民在断自己子孙的后路。”⑦同样的担忧在《补玉山居》中也随处可见:“随着北京城里的人一群群地跑进山,山路上层出不穷、不期而遇的花草动物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层出不穷的空饮料瓶、烂塑料袋,以及不知是擦过上边还是下边的各色手纸。”⑧
诸如此类,作者总是急于表达对社会的深思和批判,让小说像一部教科书。而作者对当代社会人们的真实生活缺乏客观深入的体验,使这一类人物形象呈现非善即恶的单薄化倾向,情节设置夸张失真,常常看到作者主观判断的介入,很难让读者信服。
作为最具影响力新移民作家之一,严歌苓正处于创作的旺盛期,小说中不免出现了一些情节内容的重复,但是她为文学的画廊增添了一个又一个鲜活又独特的艺术形象,尤其是一直不断地挖掘人性、关注现实的情怀让人钦佩,她在女性王国里书写着属于自己的史诗。
① 严歌苓:《第九个寡妇》,陕西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00页。
② 李格美、陈平俊:《女性心理学》,世界知识出版社1990年版,第230页。
③ 严歌苓:《小姨多鹤》,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21页。
④ 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6页。
⑤⑥ 严歌苓:《赴宴者》,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第136页。
⑦ 严歌苓:《谁家有女初长成》,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3页。
⑧ 严歌苓:《补玉山居》,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66页。
作 者:田青仙,山西大学2013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