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地气
2015-03-13快哉风
快哉风
地气已动
“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年的气息已然随着凛冽的朔风悄然遁去,村庄瞬间安静下来,那氛围恰如火山爆发前的片刻,静谧中酝酿着一场惊世骇俗的阴谋——早春的“暴动”!
风,像突然间抽掉了筋骨,柔柔地吹到脸上,所谓“吹面不寒杨柳风”,大概就是这种境界吧?撩拨得人心痒痒的,总想面对空旷无垠的原野,吼一嗓子秦腔——春风就是这般的霸道!
残雪暗随冰滴去。檐下滴嗒的水珠昭示着一个新的季节的来临。憋闷了一冬的河水猛然间见到了天日,便将一冬的委屈尽行释放出来,于是那河水便愈发地清冽、澄澈,仿佛是一块和田美玉,色如羊脂,质地细腻,滋蕴光润。清得让人不忍心伸手去探一下,怕玷污了它的圣洁;静得让人不忍心走近河床,怕惊了她的好梦。 “春江水暖鸭先知”,鸭子们可不管这些,它们只管在春水里潇潇洒洒地浣浴着一冬的积垢,钻上钻下地忙碌,传递着一种天真和快乐。
缕缕清烟将人的目光投向田野。哦,几个农妇正用筢子清理着地里的垃圾,并将其引燃,为春播新一轮的登场而打扫门庭,“蓬门自此为君开”嘛。那土也仿佛受了某种禅道而突然醍醐灌顶,垄台垄沟一齐抛开了冬日的呆板面孔,变得温顺亲切起来,脚踏上去,酥酥的浅陷着,让忙碌的农人仿佛走在柔软的稻草垛上,分享着从心里漾出的那一份惊喜和惬意。
这时节,有一种声音赫然传入耳畔:“丁丁咚咚”,“叽叽喳喳”……极遥远又极真切,极模糊又极清晰。不像是风过树梢,呜呜长鸣;也不像是鸡鸣五更,响彻周天;更不像是孩童嬉戏,人声鼎沸。犹然黑夜里伸过来的一把利刃,看不清说不明,却又那么真真切切而又险象环生。侧耳谛听,隐隐的,仿佛九天之上的龙吟凤鸣;怯怯的,仿佛幕帐后面的管弦丝竹——哦,哦!那是地气在动的声音呵!它们从遥远的土层下面传来,像水底的气泡,冲破一切桎梏,倔强地传来,传给地里忙碌的农人,传给垄间送粪的牛马,传给“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山岗,传给“酥枝轻佻舞春风”的杨柳,传给河中浣纱女一般快活的鸭鹅……不断涌出的地气,以火山喷发的强大气势汹涌而来,它跨越了冬的门槛,呐喊着,雀跃着,一个背越,便跳过了春天的栅栏!
霭霭的地气在正午日光的照射下,愈发温暖而强烈,源源不断地向上蒸腾、漫溢着。冰凌刚刚消融的土地,被地气一薰,便成了旧情勾人的女子,兀自软了身子,松动开来,留出了些许空隙。地表的浮土这会儿成了名副其实的投机分子,见到缝隙便不失时机地挤进来。新土与旧泥拥着,挤着,而后像南北朝时的民族大融合一样混成一体,以油墨的肤色吐出一腔的清新与畅快!
顶凌播麦,熟谙农事的农人已然将麦子播到了地里。平崭崭的田垄瞬间变得广袤起来,仿佛足月的孕妇,三缄其口却孕育着一种希望。那是一种绿色的希望呵!当布谷鸟的歌声在田野上空闪电一般滑过的时候,乡村便被绿色的海洋淹没了……
正午时分,地气悠悠地在田野的腹地现身为一股股热浪,曲曲折折且又是身法矫健地向前奔跑着;那弯弯的曲线宛若秦淮河上流淌的优美旋律,看得人的眼里有一种湿湿的情愫在滴落……
熟稔的炊烟从民间徐徐升腾,遥远的村落传来了母鸡产后的清晰宣言。从酣梦中醒来的乡村,正被地气搔着,揉着,搡着,慵散间遽然擦亮了秋水一般的眸子……
抚摸春天的封面
从乡村里走出来的孩子,大多对乡村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受:或是痴爱有加,或是避之不及。阳春时节,当我重新置身于乡村面前时,心底那根久已喑哑的琴弦突然间被拨动并且发出了悦耳的乐音!
抚摸春天的乡村,就是舔食一支温暖的冰棒。记忆就像一个朴素的陶罐,拂去岁月的沉积,闪现的依然是原汁原味的光芒。童年的乡村是一篇抒情散文,大段大段的情节如同山间的汩汩溪流,清晰在流淌在我日渐奔忙的思绪里。古远的乡村似乎更接近于眼前村屯的本意,让人觉得自然而淳朴,亲切而清晰。站在布满炊烟、柴垛、畜粪和旱烟味的村庄面前,觉得她是那般的透明,酷似一支夏天的冰棒,一点点热情就会使其融化而成绕指柔;她又是那般的清纯,像村姑柔嫩的肌肤,哪怕是用记忆轻轻触碰,都会叫人不能自已。
抚摸春天的乡村,就是阅读一段优美的童话。犁地的老牛哞哞长歌犹如晨钟暮鼓,在苏醒的大地上飞快地碾轧着,以至于那遥想中的卡卡声响,正把一个节气粗鲁地吵醒。山岗上刚刚望见绿色的影象,庭院里却已是春意盎然了:晾衣绳上搭出了五颜六色的冬衣,齐齐地在和煦的春风中祛除老去季节的晦气;窗台上的花盆里,已经窜出了几枝碧绿的嫩芽,它们像骄傲的公主一样高贵地昂着头,在阳光里舒展着俏丽的身段。篱笆围成的小院整整洁洁地圈成了一个独立王国。庭院的一角,几棵从严寒中一路跋涉而来的大白菜被埯栽在垄里,只消“小满”一到,便吐出鹅黄的花蕊,招来一群群蜂蝶留恋嬉戏,“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的一番田园景象,就会像梦一样展现在村庄的过道里。
抚摸春天的乡村,就是聆听一段小提琴协奏曲。听吧,厚厚的冰层在一点点地融化,“卡吧”、“卡吧”的断裂声如同劳动后憩于土炕上的汉子,舒展着疲惫的筋骨。这种声音传来的并不是危险的信息,而是快乐、惬意的感觉!有道是“残雪暗随冰滴去”,墙头,房檐,柴垛,场院,覆盖着的皑皑白雪,此刻像乌合之众遇到了强敌一样全部土崩瓦解,不待春风撩弄,先自软了骨头,滴滴嗒嗒地泄露了自己的立场。和煦的春风吹过村头的柳枝,咝咝呜呜的歌唱瞬间吸引了农人的目光。那是怎样的一种愉悦啊——跨越了冬日漫长的门庭,焦灼的双眼突然间被枝头现出的绿意暖暖地熨着,犹然洞开了一扇大窗,只瞧见阳光蛇一般地爬满胸襟!初春的农人出来进去,嘴里都哼着土得掉渣的小调。调子可以不入宫商角徵羽之韵,图的是一份心情——心情都阳光了,生活还会有阴翳么?
抚摸春天的乡村,我被银白的犁铧碰痛手臂。繁忙的农事是乡村亘古如一的血脉,它四季流淌着,滋养得乡村肌健骨壮,仪态端庄。当春风被老牛散慢的脚印染得碧绿,清明的雨水从天而降;在布谷鸟一遍遍的催促声中,农事便爬满了乡村每一条浅浅的栅栏。春耕,夏锄,秋收,冬藏……站在初春的门口,我仿佛正看见荷锄的乡村将节气托起又放下,大滴大滴晶亮的汗珠把土地腌得油黑、泛亮……
抚摸春天的乡村,我不敢轻易挪步,生怕踩痛每一个简洁的乡土意象。那些关于乡土的情节,一遍遍地在季节里回放,以至于我每次读到都无法自抑心中的激动和愉悦!驻足初春,我像是盛唐的那位大诗人,站在乡村这棵蓊郁的大树下,苦苦地盼望着一片片新绿惊喜地闯进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