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作人妇孺观对启蒙的超越性
2015-03-13宋雪菲山东师范大学济南250014
⊙宋雪菲[山东师范大学, 济南 250014]
论周作人妇孺观对启蒙的超越性
⊙宋雪菲[山东师范大学, 济南 250014]
在以往的研究中,周作人的妇孺观多被研究者赋予启蒙的神圣内涵。若从生命哲学的角度进一步审视周作人的妇孺观,我们可以发现其在启蒙的基调下掩映着超越启蒙的因素。周作人的妇孺观本身超越了启蒙,他把妇女与儿童从他们社会存在的形态中抽象出来,将其作为一种生命形式来寄托他的人文情怀。
周作人 妇孺观 启蒙 超越启蒙
从“五四”到新中国成立,周作人一直对妇女儿童这一社会弱势群体保持着密切的关注。在以往的研究中,身为“五四”启蒙运动的骁勇战将,周作人“嘉孺子而哀妇人”的妇孺观被许多研究者认为带有鲜明的启蒙色彩。研究者认为,周作人在极为经验化、感性化的题目下对妇孺问题进行了详细的阐述,建构起了深具自我特色的妇孺道德观念,而这些思想观念的火花为击溃腐朽的封建正统道德妇孺观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启蒙”“反封建”“人的解放”“女性的发现”一直是周作人妇孺观解读的主流关键词。
然而,周作人兼具“叛徒”与“隐士”的矛盾二重性格及其思想构成的复杂斑驳,注定了他的妇孺观不可能是启蒙主流话语背景下的铁板一块,而是启蒙性与非启蒙性多维共生的复杂存在。周作人的妇孺观需要研究者进一步去全面认识和深度阐释。周作人的妇孺观并没有仅仅将妇女与儿童视为传统意义上的弱者,他对于妇孺的关注在启蒙的辉煌纪念碑底色下还隐匿着别样的旖旎风景。
一、祛魅:还原周氏妇孺观本相
自封建社会以来,妇女和儿童作为男权中心主义社会中的弱势群体,深受封建正统伦理纲常的荼毒和损害。“五四”时期,人道主义思潮涌进国门,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股人性解放的浪潮。鲁迅、郭沫若、冰心、朱自清、郁达夫等启蒙人士纷纷以笔为矛,向封建道德观念发起猛烈的抨击。身处启蒙救亡的时代大潮之中,周作人作为“五四”新文化阵营中的一员猛将,亦自觉背负起了历史赋予先知的艰巨使命,为妇孺群体的解放和健全人性的塑造而振臂高呼。他涉及妇孺问题的散文作品浩如烟海,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包括《净观》《抱犊谷通信》《双节堂庸训》《妇女问题与世界文明等》《北沟沿通信》《鬼怒川事件》《读〈欲海回狂〉》《读〈性的崇拜〉》《〈初夜权〉序言》《谈“闹房”》《谈卓文君》《对于小孩的祈祷》《儿童问题之初解》《小孩的委屈》《儿童的书》《儿童的文学》《吕坤的〈演小儿语〉》《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等等。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周作人研究重新获得了应有的重视。前人开始全面梳理周作人的文化思想,而周作人妇孺观的重要意义也随之浮出水面。将近十年的研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有钱理群、舒芜等。钱理群认为,周作人重视妇孺群体,并将其与整个“人类”的发展联系起来的观念意识之中包含着人道主义和民主主义的思想内涵,是“五四”时代精神的一种深刻反映①。舒芜在《女性的发现——知堂妇女论类抄》中对周作人的女性观进行了全面的概括和细致的梳理,深刻系统地为读者还原了周作人的女性思想②。此外,徐敏和赵京华还在更广阔的文化视野下对周作人的妇孺思想进行了考察。徐敏认为,周作人开启并实践了一条独特的女性解放道路——女性解放的文化道路③。赵京华认为,周作人的性道德观针对的不只是落后的封建性观念,更是所谓的“蛮性的遗留”④。总结前人研究成果可以发现,前人对于周作人妇孺思想的研究依然主要集中在内容梳理和观点归纳两个层面。描述性强,而分析性较弱。同时,对周作人妇孺观独立价值的认识更是不到位。大部分文章只是把周作人的妇孺观限定在“启蒙”“反封建”“人的解放”等宏大话语背景下解读,将其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部分或时代精神潮流中的一种反映来加以介绍并给予肯定性评价。而抛开启蒙背景和时代潮流,周作人妇孺观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化现象所具有的意义与价值则被研究者们所忽略。
在此,笔者认为,脱离开启蒙的宏大话语背景,从生命哲学的角度来重新看待和认识周作人的妇孺观则可以发现,周氏妇孺观之中除了前人所重视的启蒙性因素之外,还存在着某些超越启蒙的因素。正如萨义德的《东方学》中所提到的:一方面存在地理上的真实东方,另一方面亦有西方话语阐释下的东方⑤。同理可以这样认为,启蒙主流背景下周作人的妇孺观阐释也是研究者阐释话语下的建构,很大程度是出于阐释者语境和文本场的需要。
柏格森认为,生命是世界的本原,是世界的真正基础和唯一实在。在生命的观念上,任何事物都有一脉相承的表述,世界是具有能动性、创造性和内在活力的生命存在。生命哲学的基本立场是针对传统理性与近代科学对人的生命非生命化进行反驳,意在召回在理性和科学中失落的生命本身,还生命以意义与归宿。周作人曾在文中这样写道:“我们于生活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和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⑥周作人是“五四”启蒙运动中的主力,是新文化阵营中扶笔高呼的凌厉斗士,作为《语丝》一派的创始人之一,他关注现实,反抗黑暗,与思想启蒙运动取同一步调,为思想启蒙和人性解放潮流贡献了闪亮激荡的一朵浪花。举国危难之际,周作人出于知识分子的良知,自觉背负起了沉重艰巨的“启蒙”“反封建”“人性解放”的社会使命十字架。但是,我们不得不注意到,与其他振臂高呼、歇斯底里呐喊的文学斗士相比,周作人更是一个颇具闲情逸致和人文情怀的知识分子,与背离传统文化阵营的“叛徒”相比,隐匿于自己的园地之中探花赏雨的“隐士”身份更贴近于周作人的本真自我。
时代的硝烟和启蒙的使命并不能抹杀他对于山水风物、宇宙自然的强烈向往与痴迷,这是一种与社会使命和启蒙责任无关的生命情怀,这份情怀使得周作人在“自己的园地”之中建构起一个充盈着爱与美的理想的生命国度。在这个生命国度中,周作人远远超越了社会启蒙和反封建的潜在规范,将世间万物还原成为生命本相。这种远远超越于同时代人的深邃眼光和宽阔视野早已不再仅仅停留于前人所解读的反映时代精神或文化解放的道路。可以这样认为,在周作人的眼中,夕阳、秋河、花草、风雨甚至美酒、食物都被赋予了某种生命力,它们与人类并存于宇宙之间,万物同根源,再无高低贵贱之分。周作人融入宇宙自然,用充满感情的笔触描绘眼中的万物,呈现出一种人与自然之间的本源性亲密。同样,在周作人看来,妇女儿童并不仅仅是社会意义上的弱势群体,他们超越了性别年龄局限和人类群体划分而归属于更为广泛的生命族群。他对于妇女儿童的关注如同他热爱观山赏水一样,是他的众生平等的生命观的泛化,是他万物同源的生命情怀的释放与体现。在他的眼中,妇女儿童与他所钟爱的山水风雨、虫鱼瓜豆一样都是并存于宇宙间的生命形式。生命是这个世界的本原和基础,只有克服并超越物质自然的滞碍,才能显示其本性和生机。周作人把妇女儿童从他们社会存在的形态中抽象出来,还原为其生命本相,并以此寄托自己的生命情怀。这是周氏为沉重的启蒙之责所做的一次祛魅,是对于意识形态限定下的启蒙基调的一种无意识背离。
在《初恋》中,周作人为读者细细描写了情窦初开的男性对于女性的微妙细腻感受:“我在那时候当然是‘丑小鸭’,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并不问她是否爱我,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总是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这是当时实在的痛苦,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在她是怎样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关系的问题。”⑦这里描写的是一种“淡淡的恋慕”和“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是单纯的少年面对自己心仪的女孩子所表现出的一种茫然的希望与之亲近的感觉。在对男女情事尚且懵懂的少年眼中,杨家三姑娘超越了她所应当扮演的社会所定义的女性角色,社会道德纲常所赋予男女关系的复杂繁琐内涵被不自觉地忽略和排除掉了,三姑娘被还原为一种美好的生命现象出现在文中。作者在这里丝毫没有流露出任何为男女平等、女性解放摇旗呐喊的意思,他只是单纯地描摹了一种出于自然本能的纯洁无邪的生命之间的悸动与吸引。摆脱社会角色负赘和礼仪规范束缚的三姑娘与“我”都是作为独立而有尊严的生命个体而存在,两个清纯生命之间的相互吸引和彼此恋慕由此变得清新脱俗而又神圣庄严。周作人笔下所描绘的这份纯真神圣的初恋于不觉间便会唤起人们对于人性自由独立的追求和生命素朴纯洁真情的向往。
由此可见,周作人早已超越了“五四”时期启蒙人士们所大力提倡的“男女平等”的思想观念,他以一种博爱的眼光注视着宇宙间的生命万物,追求着包括男女妇孺在内的一切生命客体在宇宙间自由无差别的存在。他不光是追求男女之间的平等,更是要构建一个众生平等自由博爱的理想世界。
二、“女人骂街”:自由人性追求
周作人曾在《北沟沿通信》之中比较鲜明地阐述了他的女性观:“我固然不喜欢像古代教徒之说女人是恶魔,但尤不喜欢有些女性崇拜家,硬颂扬女人是圣母,这实在与老流氓之要求贞女有同样的可恶,我所赞同者是混合说……”又说,“我们要知道,人生要有一点恶魔性,这才使生活有些意味,正如有一点神性之同样地重要。对于妇女的狂荡之攻击与圣洁之要求,结果都是老流氓的变态心理的表现,实在是很要不得的……从前的人硬把女子看作两面,或是礼拜,或是诅咒,现在才知道原只是一个,而且这是好的,现代与以前的知识道德之不同就只是这一点,而这一点却是极大的……”⑧周作人的妇女观深受霭理士学术观点的影响,霭理士在其著作《性心理学》中肯定了人类的各种生命本能,认为性心理及性行为是正当的生命欲求⑨。在周作人看来,女性与男性,乃至宇宙间的一切生命形式都是彼此平等的存在,个性的张扬和欲望的满足都是女性生命的合理需求,不管神性与魔性,皆是女性生命存在的合理构成部分。从生命的本相出发,释放女性自由张扬的生命活力,舒展其真实自然的人性本真,才是女性生命个体健康自然的存在状态。
《女人骂街》这篇文章便鲜明地表达了周作人追求生命本相、释放自由人性的妇女观。文中,周作人秉承一贯的隐晦曲折的行文风格,以摘录之文开篇,并未明确表明自己的情感态度。“阅《犊鼻山房小稿》,只有《东游笔记》二卷,记光绪辛巳壬午间从湖南至江苏浙江游居情况,不详作者姓氏,文章却颇可读。下卷所记以渐东为主,初游台州,后遂暂居绍兴一古寺中。十一月中有所记事云:‘戊申,与寺僧负暄楼头。适邻有农人妇暴菜篱落间,遗失数把,疑人窃取之,坐门外鸡栖上骂移时,听其抑扬顿挫,备极行文之妙。初开口如饿鹰叫雪,嘴尖吭长,而言重语狠,直欲一句骂倒。久之意懒神疲,念艺圃辛勤,顾物伤惜,啧啧努努,且訾且诉,若惊犬之吠风,忽断复续。旋有小儿唤娘吃饭,妇推门而起,将入却立,蓦地忿上心来,顿足大骂,声暴如雷,气急如火,如金鼓之末音,促节加厉,欲奋袂而起舞。余骇然回视,戛然而止,箸响碗呜,门掩户闭。僧曰:此妇当堕落。余曰:适读白乐天《琵琶行》与苏东坡《赤壁赋》终篇也。’”⑩
周作人首先抛给读者一件趣闻轶事:农妇遗失青菜之后怒火中烧,于是在自家门外大骂偷菜的贼人。而文章的作者竟将妇人的骂街之音写得有如乐曲般抑扬顿挫,一波三折,文采灵动,妙趣横生,让人读之不觉为农妇野性泼辣、肆意张扬的天然个性拍手叫绝。乡野村妇身上那种不受封建思想与纲常规范束缚的原始天然个性在她的叫骂声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女性在柴米油盐堆积的日常生活之中无意表现出来的爆发力、语言组织能力及其收放自如的情绪节奏丝毫不让须眉,颇有男子大将之风范。进而周作人丝毫没有掩饰对于文中骂街妇人这种自由张扬的生命活力的欣赏之情:“自有见识,但是我因此又想起女人过去的光荣,不禁感慨系之。我们且不去查人类学上的证据,也可以相信女人是从前有过好时光的,无论这母权时代去今怎么辽远,她的统治才能至今还是潜存着,随时显露一点出来,替她做个见证……本来在生物中母兽是特别厉害的,不过这只解释得泼字,骂街的本领却别有由来,我想这里总可以见她们政治天才之百一吧。希腊市民从哲人研求辩学,市场公会乃能滔滔陈说,参与政事,亦不能如村妇之口占急就,而井井有条,自成节奏也。中国士大夫十载寒窗,专做赋得文章,讨武驱鳄诸文胸中烂熟,故要写劾奏讪谤之文,摇笔可成,若仓卒相骂,便易失措,大抵只能大骂混账王八蛋,不是叫拿名片送县,只好亲自动手相打矣。两相比较,去之天壤。”⑪周作人追根溯源,旁征博引:在人类发展史上,女性曾经领先于男性,掌控着整个社会秩序;而从生物学的角度又联系到在生物中母兽尤为勇猛厉害,而将女性的这种“泼”的特质上升为某种政治天赋,将其与希腊参与政事滔滔陈说的哲人、中国寒窗十载摇笔可成的士大夫对比,相比之下,女子的口才与机智竟然与其不相上下,甚至略胜一筹。由此可以发现,女性丝毫不逊于男性,她们完全有资格获得与男性同等的社会地位和权益,并在生理和心理上获得完全的解放。面对同时代女性在封建旧道德秩序重压下生活得卑躬屈膝毫无尊严的现实,周作人呼唤女性要如同文中村妇骂街一般尽情释放其自由人性和生命活力。周作人尊重每一个生命个体,希望女子作为独立的生命存在,可以找回远古所失落的健康泼辣的野性与创造力,摆脱掉严苛专制社会秩序附着于女性生命体之上的繁文缛节、例文陈规,由一潭死水、呆滞刻板的生存状态转换到个性张扬、自由无拘的生命状态。周作人在此越过了启蒙仅仅停留于呼吁男女平等、清除封建余毒的思想观念,他从生命的角度解读女性,呼唤健康美好女性生命形式的还原与建构,力图以一种无差别的博爱态度构建一个众生平等的和谐世界。
在《女学一席话》《自然界的男性》《新妇女(一)》《女人与蛇》《半春》《女子与读书》等作品中,周作人亦鲜明地表现出了他的尊重女性生命价值、张扬女性自由人性的超越性妇女观。例如在《女学一席话》中,他提到了西藏女人的例子:“德国学者希耳息菲耳特博士著游记曰《男与女》,分远东、南洋、印度、近东四部,记所见闻性的风俗,因为出于专家之手,足资参考。他在印度大忌林地方遇见西藏女人的纪事很有意思,原文云:‘西藏女人在性学者看来有特别的兴趣。身材魁梧,骨骼坚实,挂满了各种珍饰,嘴里咬着短烟管,她从西藏高原大踏步走向市场去,后面跟着她的三个以至五个丈夫,大抵是兄弟,背了货物在她后边跑,像奴隶一样。’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中国,那里是行着合法的多妻制……”⑫西藏女人魁梧强健的体魄、毫不矫饰的风姿、自由奔放的两性观念正是生命个体恣意奔腾生机蓬勃的原始力量的充分展示。女性的真实自我和自由人性得到了释放,生命在宇宙间存在与发展是平等且自由的。接下来周作人小心翼翼地表达出了自己对于女子教育的一番“不合时宜”之论:“……老实说,现在女子教育,不可从职业着想,如作为装饰看,倒还不错。列位不要以为这里含有什么讽刺,实在是如字说的老实话,至于因为老实而稍似唐突,或亦难免。所谓装饰,不必将学位证书装框高悬,或如世间所说,大学文凭可作嫁妆的一部分,其实只是凭了学问与教养的力,使姿态与品格自然增高,这是极好的精神上的装饰,在个人是值得用了十载寒窗的苦工去换了来的。国民中有教养的人多,岂不也是国家的名誉,所以这种装饰正是未可菲薄的,就只怕的民穷财尽,将不可多得耳。现在话休凡絮,女人如要学问,我觉得第一须与家庭社会的问题分离,这些问题即使有改革之必要,一时无从说起。”⑬
这番教育思想在今天来看依然是眼光超前的。“五四”时期,“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成为社会的热议话题,女子应当在社会上寻求经济上的独立成为社会启蒙人士的普遍共识。而周作人却与众不同地提出了“女子做学问第一须与家庭社会问题分离”的观点。周作人认为女子教育的最终目的不是经济回馈与独立,而是指向女性自我姿态和品格的增高,在精神上修饰自身。用生命哲学的观点来阐释这番话语便可以发觉,周作人所追求的依然是生命个体的健康自由发展,不以任何功利性的目的来扭曲女性生命个性的健康发展,家庭经济等社会现实问题不应该成为女性束缚自身生命活力的樊笼,做学问就应当抛开这些现实常规的负赘,将充盈自身生命价值作为学业追求的出发点和最终指向。
三、“儿童者小野蛮也”:爱与美的理想建构
在新文化运动期间,思想先驱们纷纷批判封建旧式儿童观,提倡新式儿童观,周作人即是其中的一名重要代表。之前研究者普遍认为,周作人受蔼理士学说和由达尔文进化论推动的人类学理论影响,形成了以“儿童本位论”为核心的儿童观。“周作人的儿童文学研究,其最初的根本的动力,还是‘国民性’批判。这出于清末民初人的共同忧愤,合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主潮,也源于他和鲁迅之间的相互影响。”⑭以刘绪源为代表的研究者认为,周作人的儿童观的最终指向还是社会启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国民性”批判大潮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从生命哲学的角度出发,儿童不仅仅是“五四”运动中反封建斗士们所同情的弱者、被保护的对象,他们更是周作人所建构的众生平等和谐共生的理想生命世界中的一员。笔者认为,这是周作人的儿童观之中所包含的更为深沉的精神特质。
1914年,周作人翻译了日本新井道太郎所著的《小儿争斗之研究》,在为译文所作的序言之中,他便鲜明地表现出了追求生命本相、建构爱与美自由和谐世界的理想倾向:“盖儿童者小野蛮也,自居小天地中,善遂其生,唯以自力解决一切。其斗也,犹野人之战,所以自卫其权利,求胜于凡众,而其间亦自有法律,自有道德为之调御。长者不察,阑加诃禁,重伤其意,而亦难期有功。”⑮周作人认为,儿童不是缩小的成人,他们是与男人、女人平等并存的生命形式,是拥有独立价值和强烈自尊的生命存在,在他们身上体现出的是未受社会道德伦理规范荼毒的人类原始的泼辣野性与活泼生命力。未经教化的儿童于天然之中自有其一番专属天地,这个世界单纯热情而又秩序井然。小儿好斗,而这种现象在周作人眼中却是内蕴丰富:儿童之间的这种争斗不仅是生命外在的不羁的蛮勇之力,更是内在的自信自尊、独立坚强的精神力量,这是一种完全发自本心、出于自然的生命活力,同时这种行为又拥有原始天然且默而不宣的“法律”与“道德”调控,不受任何社会规范与先人法则的束缚,野性张扬且烂漫恣意。在自尊自信充溢蛮勇无羁生命活力的争斗小儿身上,周作人找寻到了自己一直在努力追寻的理想生命形式,这正是他所致力于建构的爱与美的和谐生命世界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个世界中,儿童是稚嫩活泼的生命代表,是健康自然生命形式的理想寄托。由此可见,周作人儿童观的价值与意义绝不仅仅只限于社会启蒙与国民性批判,其更为深沉的含义在于周作人对于理想生命形式的探索和追寻。
儿童是周作人理性生命形式的情感寄托。因此,在现实之中,任何将儿童贬抑为社会累赘或成人附属品的言辞在周作人看来都是无法容忍的。例如在《小孩的委屈》一文中,周作人提道:“小孩的委屈与女人的委屈——这实在是人类文明上的大缺陷,大污点。从上古直到现在,还没有补偿的机缘,但是多谢学术思想的进步,理论上总算已经明白了。人类只有一个,里面却分作男女及小孩三种;他们各是人种之一,但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小孩是小孩,他们身心上仍各有差别,不能强为统一。以前人们只承认男人是人(连女人们都是这样想),用他的标准来统治人类,于是女人与小孩的委屈,当然是不能免了。女人还有多少力量,有时略可反抗,使敌人受点损害,至于小孩受那野蛮的大人的处治,正如小鸟在顽童的手里,除了哀鸣还有什么法子?但是他们虽然白白的被牺牲了,却还一样的能报复——加报于其父母!这正是自然的因果律。”⑯
在中国封建传统文化氛围之中,儿童没有自己的独立人权,而往往被家长视为私有财产或供大人欣赏的玩具。源自家长的“无理的爱抚”与“无理的呵斥”,其实是建筑在“爱”的名义之上对于生命个体自由和尊严的一种剥夺,是社会秩序强加于个体生命之上的。它们损害了儿童的自由的生命活力,扼杀了儿童天真烂漫的童心。在带有浓厚封建专制主义气息的中国教育传统之中,儿童接受教育的目的是被塑造成为封建体制需求的忠顺国民,这与周作人心中寻觅爱与美的和谐生命形式的理想背道而驰。因此,周作人所要做的不光是为了让儿童摆脱这些以“爱”的名义所进行的尊严自由盘剥,更重要的是要引导他们成为拥有独立个性和自由意志的生命个体。周作人从生命的角度出发,真正发现了儿童作为独立生命个体存在的价值,并以其对待生命的深刻理解和尊重给予了传统儿童观以有力的否定和回击。
在理想生命形式的探索过程中,周作人进一步发现,儿童的世界中存在着鲜明的“泛神论”的倾向:“儿童没有一个不是拜物教的,他相信草本能思想,猫狗能说话,正是当然的事。”⑰泛神论是流行于16至18世纪的欧洲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一种哲学学说。它的主要观点是世间不存在唯一的神,万事万物都是神。它把神看作是非人格的本体,否认神是自然界的创造主,神即自然。在儿童的世界之中,宇宙间的各种生命形式皆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们与人类共同和谐平等地并存于天地之间。他们自然地相信植物拥有思想,动物可以与人交流,天地间的一切生命形式都带有一种本源性的亲密。这正是一种“泛爱”的情感表现,是“泛神”的演化和自然流露。儿童在对于自然万物的普遍的“爱”中超越了一切人我之间、物我之间的界限与距离,达到了自我与宇宙万物相融合的和谐境界。周作人在儿童的世界之中所发现的这种万物交融的“泛爱”现象正是他于沉重的启蒙之责以外一直殷殷追寻的理想生命境界。
作为一个复杂多维的存在,周作人的妇孺观在五四启蒙性的底色下隐藏着更为特殊的超越启蒙性因素。从生命哲学的角度出发可以发现,在还原妇孺生命本相的过程中,周作人实际是在努力探索人的主体性的确立,追寻自己理想的生命形式。在这种生命哲学视野下,周作人的妇孺思想得到了更为全面的阐释。启蒙的同时又超越启蒙,周作人的妇孺观的复杂性是思想意识与时代形势共同造成的矛盾,隐士与叛徒的双重身份冲突是这种矛盾的根源。然而这种矛盾对他来说既是一种焦灼的挣扎,又是一种探寻的过程,这是周作人在无形之中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对于理想生命形式所进行的探索与建构。“五四”过后,启蒙热潮逐渐减退,现代化的任务也并没有因为启蒙立场的坚持而实现。而背负启蒙之责的周作人反而透过人本身的各种社会性因素触及到生命存在的本相并为建立理想的生命形式做了有意义的尝试。不管对于周作人抑或是研究者与读者,这都是一份全新的收获。
① 钱理群:《周作人研究二十一讲》,中华书局2004年版。
② 周作人著、舒芜编录:《女性的发现:知堂妇女论类抄》,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
③ 徐敏:《女性主义的中国道路——五四女性思潮中的周作人女性思想》,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④ 赵京华:《寻找精神家园:周作人文化思想与审美追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⑤ [美]爱德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
⑥ 周作人:《北京的茶食.泽泻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⑦ 周作人:《止庵.雨天的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⑧ 周作人:《谈虎集.北沟沿通信》,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⑨ 霭理士、潘光旦:《性心理学》,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⑩⑪ 周作人:《女人骂街.秉烛后谈》,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⑫⑬ 周作人、舒芜:《女学一席话.女性的发现:知堂妇女论类抄》,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
⑭ 刘绪源:《周作人论儿童文学》,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
⑮ 周作人:《〈小儿争斗之研究〉译者序》,载1914年2月20日《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5号。
⑯ 周作人:《小孩的委屈.谈虎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
⑰ 周作人:《艺术与生活》,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作 者:宋雪菲,文学硕士,山东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