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红楼梦》评点论“海棠”与“湘云”
2015-03-13何红梅曲阜师范大学山东曲阜273165
⊙何红梅[曲阜师范大学, 山东 曲阜 273165]
《红楼梦》研究
清代《红楼梦》评点论“海棠”与“湘云”
⊙何红梅[曲阜师范大学, 山东 曲阜 273165]
相对于论“牡丹”与“宝钗”、“芙蓉”与“黛玉”之繁复,清代《红楼梦》评点对“海棠”与“湘云”的解析相对简单,主要集中在“醉眠”和“掣签”两回。认为“醉眠”一回,因杨妃海棠春睡的典故,存在“湘云”与“海棠”的喻指关系;“掣签”一回,关于海棠花名,认为与“湘云身分”恰合,但一说“旷达”,一说“有色无香”;关于题字“香梦沉酣”,或怜高洁以早寡,或惜良缘之短暂;关于诗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或言巧思绮丽,或曰提点前景;关于签语“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或主观臆测,或贬抑过甚,不足为据。
清代 《红楼梦》评点 “海棠”“湘云”
《红楼梦》女性中,史湘云与林黛玉、薛宝钗鼎足而三,堪为梦主之一。但清代《红楼梦》评点①论“芙蓉”与“黛玉”、“牡丹”与“宝钗”较为繁复,论“海棠”与“湘云”则较为简单。“海棠”与“湘云”的密切关系,《红楼梦》中有二处直接写到,一是第37回海棠社集会,湘云两首咏白海棠诗落想新奇、独压群芳;第63回群芳掣签,湘云抽得海棠,题字“香梦沉酣”,附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注曰“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笑道“真真好签”。上家黛玉笑谑改“夜深”为“石凉”,情节回顾第62回湘云醉眠芍药一事。细思杨妃海棠春睡之典,作者多次套用、渲染,诸如第5回秦可卿卧室出现的一幅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第18回宝玉《怡红快绿》诗句“红妆夜未眠”把海棠喻为睡美人等,顿觉媚生“湘云”与“海棠”影像。此回有意暗牵。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湘云”与“海棠”关系的分析,多集中在“醉眠”和“掣签”两回,特别是“掣签”一回。
一、关于“醉眠”
第62回众人为宝玉庆生,红飞翠舞,玉动珠摇;湘云快性,划拳吃酒,疏爽扑人。后倏然不见,原来——
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
香而酒冽,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类似地,黄小田认为湘云俊爽憨玩,娇不知愁,而这段文字好似一幅《海棠春睡图》,写尽湘云娇憨之态。陈其泰认为,第62回写得花明柳暗,粉白脂红。其“铺陈绮丽,李太白之宫词;兴会淋漓,仇十洲之春画”之语,评的即是湘云醉眠情境。王希廉认为,湘云之睡海棠,与上回并蒂菱、芍药之间的观照非常巧妙。三人评语中,黄评重在人物刻画,陈评旨在文辞意境,王评意在前后勾连,“海棠”与“湘云”的喻指关系或显或隐。纵观黄评与陈评,关于“海棠”与“湘云”喻指关系的分析,此外罕见。其他评者解析“醉眠”,诸如东观主人的“天仙化境”说,姚燮的“香影迷离”说,哈斯宝的“以近指远”说,张新之的“造孽”说,佚名氏的“醉即情也”说,王伯沆的“着色”说,张子梁的“形容雅致”说等,或称赏,或揭露,大体与“海棠”无涉,兹不赘议。
二、关于“掣签”
如前所述,第63回群芳夜宴占花名儿,湘云所掣签上“画着一枝海棠”,题有“香梦沉酣”四字,诗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签语是“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清代《红楼梦》评点这段情节的解析,不及解析宝钗掣牡丹、黛玉掣芙蓉内容繁多,兹撮要如下。
1.关于花名——“海棠”
明确解说签上花名的主要有王希廉、佚名氏等。
王希廉认为,“宝钗、探春、李纨、湘云、香菱、麝月、黛玉、袭人等所掣花名,俱与本人身分贴切”(第63回末评),湘云自在其中。此处“身分”是指出身和社会地位,亦有模样、姿态之意。《群芳谱》中写海棠:“其花甚丰,其叶甚茂,其枝甚桑,望之绰绰如处女。”海棠艳无俗容,富贵个性。湘云贵为豪门千金,心直口快,“大笑大说”(第20回)。依王希廉的才德观,自是“旷达一流,不是正经才德”(《护花主人总评》)。虽有抑湘之意,然“旷达”二字,正见湘云精神个性。此为其一。
其二,佚名氏也主张湘云所掣海棠“恰合湘云身分”(第63回评),但立意不同。他说,按《兰杂志》载:昔有女子,怀人不至,泪洒地,道生海棠。色如妇面,甚媚,故名断肠花。又《蜀杌》载:潘炕有嬖妾解愁,姓赵氏,其母梦吞海棠花蕊而生,有国色,善为新声。然则海棠前身为情女之泪,后身为嬖妾之魂。又《花谱》称海棠有色无香。宋太宗诗:“妖艳谁怜向日临(水)。”是海棠有妖冶之色而无静日之香。佚名氏认为,宝玉之心,黛玉争之,宝钗争之,湘云亦争之。宝钗争不得而设之于计,藏之于心;湘云争之不得,则盎然见于面而宣诸口,且“爱钗憎黛”(第32回评)。佚名氏自言不喜湘云,“以其党钗而仇黛也”(第63回评),故有此番“有色无香”之讽。很显然,此处“身分”的意思是行为、勾当。
他如张新之释“海棠”为黛玉,认为书中黛玉有五个影身,湘云是第二个。所以必是黛玉掷骰,湘云掣签(第63回夹批)。张新之的“影身说”多牵强附会,不足为据。
2.关于题字——“香梦沉酣”
有意揭示签上题字“香梦沉酣”深意的是姚燮、黄小田等。
其一,姚燮认为签上所有文字“各藏深义,预为他日之兆”(第63回评)。在第76回评中,姚燮将湘云与黛玉并提:“中秋夕,凸碧堂前之笛,凹晶馆外之月,清气徐来,俗尘退屏,又换一番世界。惟湘云、黛玉,始能消受。然一则早夭,一则早寡。可知享清闲之福者,天忌之;禀高洁之性者,天更忌之。”湘云禀性高洁,然而早寡。虽然签上所有文字还包括诗句与签语,但从这则评语看,“早寡”似与“香梦”短暂意思等同,宜乎更近更直接,而“只恐夜深花睡去”则是永远地湘江水逝、楚天云飞了。
其二,黄小田的评语是“才貌仙郎遽归一梦耳”(第63回夹批),亦关合湘云命运,但强调结得良缘的“香梦”及如此“香梦”的遽然消逝,比姚评意蕴丰富。在他看来,湘云胸无城府,娇憨可爱,然生不逢辰,幼年坎坷。后造化配了个好姑爷(第106回写史家“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与这里宝二爷差不多,还听得说才情学问都好的”),以为从此跳出泥犁苦趣——“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不料“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丈夫得病去世,最终空房独守,猝然一梦而已。
此外,张子梁评曰“恰应醉卧时景”(第63回评),认为日间湘云醉亦醉得风流,醒亦醒得风流,西施姑苏之舞,杨妃沉香之酣,均无此等雅致。“恰应”实指“香梦沉酣”之风流雅致,亦即湘云之风流雅致。勿怪东观主人和姚燮皆呼醉眠之湘云“仙乎!吾湘云乎!”(东观主人第62回夹批)而张新之所评“同为梦主”,是说湘云既是黛玉影身,又是宝钗影身,同时还是宝玉影身,所以也是“梦中人主脑”(第13回前评)。臆测之语,姑妄言之。
3.关于诗句——“只恐夜深花睡去”
签上诗句“只恐夜深花睡去”出自苏轼叙写爱花心事的《海棠》诗,直接进行评析的主要有王伯沆、张子梁等。
首先,王伯沆的评语关合到诗句和黛玉的“趣白”。书中写湘云签“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王评曰:“巧思绮合,使诗句无一字蹈空。妙,妙。”重在称赏黛玉的“巧思绮合”,“夜深”改“石凉”不仅于“花睡去”无碍,还指实上回日间湘云醉眠一事,情致摇曳。然而这一“巧思绮合”,何尝不是作者的匠心独运?故王评无意于诗句之于湘云性情、命运等的特有内涵,而是称赏作者精湛的艺术思致。东观主人认为“妙于渲染”(第63回批),姚燮认为“回顾有致”(第63回批),也属艺术方面的体悟,与王评殊途同归。
其次,张子梁认为,签上题字“恰应”湘云醉眠在先:蜂飞蝶舞,红香散乱,何其风流,何其雅致;签上诗句再经黛玉改“夜深”为“石凉”,无异于“再点醒一句,更切”(第63回夹批)。可知张评强调已有情境的提点与重现,“非别有寓意也”(第62回夹批)。书写众人皆知黛玉是在“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评者会心,同样认为“切日间之事”(佚名氏第63回评),“亦不禁轩渠”(姚燮第63回夹批)。至于这一诗句的“别有寓意”,诸家评点中只有姚燮在“签上所有之文字”中,提到了“预为他日之兆”(参见上文),意义指向当与苏轼贬居生活中的爱花心事无涉。
另外,张新之评析这句诗“有保护意,有提醒意。刘姥姥文字,乃作者心愿也”(第63回夹批)。张新之认为《红楼梦》隐演性理,“作者谈情,随谈随束,惟恐所谈误人,而必处处间以警觉提撕之苦心”(第21回前评),而作者所及“刘姥姥文字”就是起这种作用的。张氏所见牵合多多,聊作一观。
4.关于签语——“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
坚持评到签语的是张新之和佚名氏两家评点。
首先,张新之直接评点签语,认为掣者即湘云不便饮酒,“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意思是说“与湘云无涉,不过为宝、黛立影,故总归上下家”(第63回夹批)。夜宴座次中,湘云上家是黛玉,下家是宝玉。前文有及,张新之认为湘云是宝黛影身,而宝黛皆为书中主脑,此处湘云淡出这“上下二家”,实为二人“立影”于一身。凡张氏臆测,难究底里,权备一说。
其次,佚名氏的评语关合到题字、诗句和签语,但重在签语。说“海棠签下面云‘香梦沉酣’,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又注曰:‘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两家各饮一杯。’上家是黛玉,下家是宝玉,可见湘云夹在中间,而与宝玉并肩叠股也。”(第63回评)佚名氏认为,下文的芳官醉眠实际上是为湘云照镜。湘云先拳,芳官亦先拳;湘云酒醉,芳官亦酒醉;湘云醉眠,芳官亦醉眠;湘云眠石,芳官亦眠石,石即玉,玉即石。湘云醉眠一回笔墨深隐,作者特写芳官醉眠中与宝玉同榻,暗指湘云“与宝玉并肩叠股也”。佚名氏不喜湘云,如此贬抑有失湘云风度;甚至推测“若使芳官掣签,定是夜合花,切今夜事矣”(第63回评)。不知作何思想!
如今来看,湘云是钗、黛之外,另一个别具性情的人物。“湘云出而颦儿失其辨,宝姐失其研,非韵胜人,气爽人也。”②而且她处钗、黛之间,而能以才品见长出现,“就艺术造型所达到的高度和精美度来说,简直是一个奇迹”③。可是,清代《红楼梦》评点于宝钗、黛玉之外,对湘云的关注相对少些,褒之者有之,贬之者亦有之。关于“海棠”与“湘云”的密切关系,作者曲曲写来,评者亦为细细表出。“醉眠”一回,只有脂砚斋等少数评者注意到“湘云”与“海棠”的喻指关系;“掣签”一回,除脂砚斋、陈其泰外,诸家评点皆有评析。关于花名,认为海棠花与湘云身分恰合,但一说旷达个性,一说妖冶无香;关于题字,或怜高洁以早寡,或惜良缘之短暂;关于诗句,或言巧思绮合,或曰提点前景;关于签语,或主观臆测,或贬抑过甚,不足为据。今有学者感叹,“醉眠”一节呈现出:“青春在自己完全意识不到的美当中的状态”④,掣签一回让“所有人抽出来的花都象征着她们自己生命的一个状态”⑤。然而生命之青春足以华丽到极度灿烂,亦足以感伤到非常短暂。诚然,“自是霜娥偏爱冷”“也宜墙角也宜盆”是湘云笔下的海棠,而令苏轼——“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特意而为的海棠,又何尝不是梦阮心中“遭际早厄”而又“豪睡可人”⑥的湘云呢?
① 《红楼梦》评点,从乾隆十九年(175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评点《红楼梦》,四十多家中可见者有二十多家。本文所言“清代《红楼梦》评点”主要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砚斋、东观主人、王希廉、陈其泰、哈斯宝、张新之、黄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张子梁等十余家。
③ 白盾:《红楼梦新评》,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83页。
④⑤ 蒋勋:《蒋勋说红楼梦》(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53页,第63页。
[1] [法]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
[2] 曹立波.东观阁本研究[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
[3] 曹雪芹、高鹗著,太平闲人、护花主人、大某山民评.《红楼梦》三家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4] 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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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冯其庸,陈其欣.八家评批《红楼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
[8] 佚名氏.读《红楼梦》随笔[M].成都:巴蜀书社,1894影印本.
[9] 赵国璋,谈凤梁.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
[10] 张子梁.评订《红楼梦》[M].山东:山东省图书馆有藏.
作 者:何红梅,文学博士,曲阜师范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