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80后”的文学价值观质疑
2015-03-12牛学智
牛学智
文学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角色,其实并不是文学史教材上的那个模样,特别是近二十年来的文学,更是如此。饭桌、麻将桌上,以及在棋牌室、娱乐中心、散步聊天中,我们谈得最多的东西,除了钓鱼岛争端、核设施、股市行情、金融危机、房价暴涨、强拆和腐败之外,假如还有那么一丁点空隙的话,那么不妨让文学来装点。装点这一空隙的当然并非鲁郭茅巴老曹,也未必是史铁生王安忆贾平凹张炜韩少功等,如果不是莫言获了诺奖,莫言也恐怕未必成为谈论的主角。那么,究竟是什么呢?我的了解而言,多半是知青文学中那个偏远的乡村故事及其那个叫小芳的姑娘、“60后”作家用于解构历史的那个荒诞细节,或者《绿化树》、《红高粱》、《白鹿原》等早已拍成电影的情节。目前的,或许再加上《手机》,以及充斥荧屏的“红色经典”和韩剧、《小时代》、《致青春》、《杜拉拉求职记》等被图像化、搞笑化了的独属于经济社会热点的文学资讯,保守一点估计,差不多也就到此为止了。这就很让人纳闷,理论批评家和文学编辑那里,几乎每天上演着的“70后”、“80后”文学,虽然或许支撑过一些硕博研究生毕业论文的结构,但究竟有多少是下降到普通文学人口的日常生活的呢?的确是个需要提上议事日程来讨论的问题。我们不妨模仿富里迪的句式追问一下,今天充任时代主体的“70后”、“80后”文学都到哪里去了?
基于这个微观考虑,我看有必要盘查一下这两代人的文学及其理论批评现状。
一、起于并止于个人故事的“70后”创作
老实说,“70后”作家、诗人的创作我读得不多也不透,但身为“70后”之一员,是其共同体,不能说一点儿也不知道。
首先,他们是“个体化”文学理论观念的受益者也是其受害者。说受益者,是因为他们大多起家于90年代中后期,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是他们创作基本铺开、引起文坛广泛关注的时期,有些人,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还获了大大小小的奖项。一旦获得了类似于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或“骏马奖”、“五个一工程”奖等,在中国,就仿佛真的功成名就了,哪怕是入围、提名,也都很了不起,地方作协、文联、媒体等,总会大肆宣传一番,其本人也觉得是个大事儿。然而,在更宽一点的阅读面来看,获不获奖,与其实际的阅读效果似乎真的关系不很大。起先,那种本来属于“60后”、并由“60后”首先发起解构他们的叙述压力“宏大叙事”的“个体化”理念,没想到,在“70后”这里接受起来更顺当。于是,整个“70后”创作价值期许,差不多就是对个体化创作理念的诠释。他们在这样一个理念下,不但成功了,而且还好像有了一个划时代的美学标志。但是,这些人的确太经不起捶打了。几乎一夜之间,不断跟进的“70后”像是如获至宝的样子,顺流而下、漂流千里,在他们最熟悉的时代,在最熟悉却问题最多的时代,他们的个人经验已经收不住了。好像都热衷于讲个人故事,但个人故事似乎很难有共同体的共鸣,这才是他们到现在为止最致命的思想局限,也是与“60后”、“50后”最大的分野。对于后两者,个人经验是为了触动历史原因而形成的僵硬宏大视角,但后者始终不明白,或者写丢了这一关键视野,导致把个人私密经验反而当作了叙述的终极目的。结果可想而知,社会学、政治经济学视野缺席的个人经验,不可能内在于近二十年来的社会阶层断裂和价值错位的制度史。让一个偷窥者、逃逸者、心灵扭曲的成长者、“去政治化”的个体主义者,去PK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犹如鸡蛋碰石头。更何况,之所以是偷窥者、逃逸者、心灵扭曲的成长者和“去政治化”的个体主义者,大前提其实仅仅是对《红楼梦》等经典细节技法的模仿,和对“边缘化”文学理念下生活现实中偶然性、非常态化人和事不约而同的照抄,这就更不是自觉思想支配下的现实表达了。人物和情节未曾内在于近二十年来的政治经济运行逻辑,岂能表达如此社会结构中人的普遍性境遇?普通文学人口之所以很少提起“70后”、“80后”文学形象,哪怕某些在批评家、编辑看来堪称经典的情节和细节,也都无法在普通读者这里得到切实反应,是因为他们龇牙咧嘴的所谓“疼”呀、“痛”呀的东西,普通读者很难达成共识。也就是说,读者不能找到理解作家如此感受的强烈现实依据。而这个支撑读者理解不同作家作品的现实依据,正是读者阅读对象能否把个人经验讲成普遍性时代经验的强度感染力。如果阅读的故事仅仅属于作家个人的经验,很不幸,普通读者的确不会费那么多心思去猜测你作家的微言大义了。
这恐怕就是“70后”文学,看起来异常丰富,但大多实际上只属于刊物需要、当代文学学科需要和各类奖项需要的原因。产品的终端要到达普通读者的身边,哪怕变成闲谈中的一个小装点,距离似乎还很遥远。尤其关键者,可能还得先到别人故事的层面,接下来才是某一群体、某一阶层,或者中国故事、民族故事。
其次,他们太自我作古了,太自恋了。“70后”在这一点上,与上两代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张柠的一个观点我很认同,就是“无主句”的大肆启用。(《70后作家,撤退还是前行?》,《新京报》2012.3.3)看起来这只不过是一个语言修辞问题,实际上起决定作用的是语言背后的那个主体性。他们自认为真理在握了,自认为可以由他们来讲今天中国的故事了。错了。语言的骄纵,反映的是他们对这个目前现实内部运行真相的真正陌生。大概他们都进了城,有了房子、女人、车子、票子,再加上无时无刻不在耳畔鸣响的幸福故事、快乐节奏,他们不但服服帖帖臣服于这样的图像现实,而且还很以为可以由此开始施展拳脚,制造新的中国文学了。这是他们的自恋自大之所以非常严重,以至于构成了他们基本世界观的原因。
毫无含糊,我的这一点判断,并非臆猜,若要写成文章,大概也得有好几个作家论、作品论吧!
二、视野被个体化消解的“70后”批评
有专门研究“70后”作家的批评家吗?我并未统计过。但据说专门研究“80后”作家的都已经出了不少书了,这么说,“70后”的研究差不多是门显学了。
文学总是向后看的,这是个老规矩了,听起来道理强悍无比。
然而,谁又能在每年作品的排行榜上把《红楼梦》、鲁迅删掉呢?唐家三少、我吃西红柿等网络“大神”都有近百部纸质作品行世,谁的硕博毕业论文敢以他们为对象呢?挣了多少钱与作品能否被更多的人认可,恐怕目前还不能画等号。金庸武侠小说、杨红缨童话等,是喧闹过一阵,但才过了没几年,这些作品的价值似乎谁也不敢打保票吧?至少不能因为课堂教材不被学生欢迎而来盲目确认这些读物的价值就一定大得不得了。一个简单道理别忘了,不劳而获、顺手牵羊占有财物大概每个人心理上都有,但不能就此说,“偷”必然比正当获取更有价值;嫖娼、“老牛吃嫩草”,没有哪个男人不想尝试,但也同样不能就此说,嫖娼、老牛吃嫩草才是男人性爱、情爱生活的最高境界。关键在于,能否在批判社会价值机制错位的大前提下,衡度“70后”观照世界人心视角的问题,而不是凡写出来的都是好的,凡这一代人的私人经验,都一定具有自明的时代价值。那样的话,我们只有先把我们脑系统中已经建构起来的所有人类优秀经验删除了再说,尤其首先删除了现代社会的现代性经验再议今天的“70后”成就。比如,康德的经验,哈贝马斯的经验、鲍德里亚和吉登斯的经验和麦克卢汉、波兹曼的经验等等,更不要说鲁迅等中国启蒙时代诸多大师们的思想了。
所以,我劝我的同道者,要研究“70后”,没有谁拦着,但得在现代社会人的现代性建设的大前提下,放到文学史的纵横坐标上来看,别就事论事,动辄伟大呀、杰出呀、独一无二呀、填补空白呀的。
美洲新大陆是有,但不是每天都有。
葛兆光的《中国思想史》都写到“一般的思想、知识和信仰”层面了,文学批评,特别是对于“70后”文学的批评,还停留在所谓精英的那么一点可怜的“个体化”水平,是该“70后”批评家整体反思反思了。这一层面看,对于“70后”的批评,恐怕真该重新启动卢卡奇的“总体性”理论视野了,而不是相反。这是今天这个时代的诸多规定性推到这一代批评家面前的首要的思想课题,套用葛兆光的话说,亦是今天时代一般文学读者愿不愿意体验文学,以及怎样在一般的文学人口层面解释文学的问题。
三、经济主义催生的“80后”作家
这个群体的文学创作,的确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新”,当然指的首先是“写什么”,其次是“怎么写”,到了“写得怎样”这一层次,耳目可能就不怎么新了。
然而,我颇不自信的是,“80后”的文学,我依然读得不多也不透,另外,对于他们普遍性的人生,我还缺乏起码的体悟,肯定不在共同体内。
我唯一敢说道说道的倒是,我或我们,肯定在生活共同体内。头顶一片蓝天,脚踩同一大地,必要时,还可能都或多或少茶余饭后讨论钓鱼岛和非洲穷哥儿们的事,也都曾经和现在仍为国足不争气捏过一把虚汗,相信,也都在网上网下因讨论《小时代》、《致青春》,或《钢的琴》、《甄嬛传》还面红耳赤过,等等。种种迹象一再表明,“80后”也许并不是某个抽象的符号,也绝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某些异类。
那么,他们的文学创作到底怎样呢?
就其中几个比较冒尖的人的创作现实看,他们这批文学人内部的分化远比“60后”、“70后”大得多。乡村经验的“80后”,应该不能叫“80后”——如果“80后”给人的基本印象是价值观的“断裂”的话,乡村经验的“80后”文学,该划到“60后”和“70后”中去。这依据是,如果还以现实主义来说事,今天“80后”写出来的乡村,甚至不用更换批评术语,原原本本可以用上两代的。区别甚大的是出生并求学、工作、生儿育女、发财都在都市的这一批人。独生子女的缘故,他们的文学描述中,基本没有“60后”、“70后”的现实背景,有的只是被简化或被复杂化了的幻想世界。这个世界里,往往是古代情节与网络故事、道听途说的现实与国外轶闻并置。阅读人群明显指向脚未曾踩到大地上的每一个在校,或即使离校也一定属于“宅”在什么地方的“脑袋现实主义者”。这个脑袋现实主义者,其重要特征就是判断事物的根本依据,来源于网络灌水、搞笑电视节目和动漫文本,特别是日本动漫、卡通图像等。当然,“玄幻”、“穿越”、“拼贴”、“复制”之外,他们也怀旧。不同在于,所怀之旧,一般都是当年如何坏、如何把老师、教材、课堂,以及一切属于制度之物的东西想象成终生的对抗之物——有点像翻版了的堂吉诃德的目标。
可想而知,这样的一个憎恨之物,讲来讲去,所要表明的价值蓝图,无非是物质上不能一下子得逞、情感上不能想当然获取的那么一点亏欠之感、缺失之感。所以,“70后”那里的逃逸者、偷窥者、“去政治化”的个体主义者和心灵扭曲的成长者,在他们这里来了个不大不小的革命。他们知道,逃逸是没出息的,偷窥有损于身份,“去政治化”太清高,心灵扭曲也未免太不把独生子女当人看了。他们要的是进攻、索取、占有、扭转乾坤和再度中心化。于是,面对不顾一切的经济增长,面对由此铸造而成的经济主义价值运行法则,他们不是批判,也不是表现出某种怀才不遇的伤感,而是利用和参与,以至于成为这个价值主义所希望的占山为王者、独霸一方者和席卷一切者。所以,“80后”文学,从总体特征来看,所谓的“新”,究其本质,不外乎两种思维路向。一种是图解经济主义价值法则,自认为如此做,便是标立此时代所需要的主体性;一种是把这种价值法则变成微观的、个人的日常生活方式,并反复强化这种生活方式是“幸福的”、“快乐的”和“成功的”。以此为镜,前三代作家(“50后”、“60后”和“70后”)在今天的批评家看来之所以“旧”,是因为他们从骨子里不甘于、不屑于被绑架到经济主义的战车上,即便是“70后”的个人经验,初衷的确也是为着先彰显个体的窘境,并反作用于外部机制这样一个叙事动向。但是,几代人长期以来积淀的这么一点人文知识分子的精神传统,到了“80后”,觉得不但不该继承,反而还要大加围剿。电影《小时代》、“快乐大本营”等电视娱乐节目再明确不过地表征了这一点。到此为止,他们的文学生产流程就形成了,只要有钱,就等于成功。而成功,差不多不涉及任何意义感,只是把成功者变成众望所归的偶像,把奋斗者打造成非成功不可的人性奴隶——爬着也行,跪着也行,只要有望成功,就是最高价值。
当然,他们的成功也另有地方。比如一些专门跟踪“80后”的学者的一个共识便是语言的空灵和修辞的讲究。有时候,如果不深究他们的价值观,单阅读语言,或者只把他们的作品当作一种语言现象来看,甚至多有“真理”、“格言”之感。三言两语间,就能读出某种带有概括性、哲理性的句子。不过,毕竟,文学写作还不就是单纯的语言游戏。所以,语言之外,其实空无一物。这个特征,深一点追究,我竟然想到了《动物凶猛》时候的王朔,和《信使之函》时候的孙甘露。不知道这一点文学的“传统”,算不算他们最远的根基?
小文即将结束时,我突然想到了鲁迅先生小说《风波》中的一些细节。在九斤老太眼里,马上开饭,孩子们就不能再吃炒豆子了,这无疑是浪费。当然她老人家的一些规劝,并不被孩子们认可,她也没有听见跑开了的孩子们用“老不死的”悄悄骂她;另一方面,乘着酒船而来的文人们确也并不这么看,他们眼里,有老人摇着破败的芭蕉扇,有孩子在地上天真地玩赌石子,院子里还摆着将要用餐时的桌子、小矮凳,这应该是标准的“农家乐”。
显而易见,九斤老太有九斤老太的道理,孩子有孩子的理由,文人们又有文人们的图谱。
我们该信哪一个?历史会证明哪一个是值得去追求的呢?这难道真是“阿喀琉斯之踵”吗?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