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2015-03-12墨凝
墨凝
一
小马五月初来到东宁,在新井煤矿上了七天培训课,了解些安全常识,穿上蓝灰色的工作服,矿井机房领了矿灯、安全帽,就能下井干活了。
小马喜欢上夜班,夜晚对年轻力壮的小马来说是一种煎熬,一种无法言说的煎熬,那滋味不是用痛苦两个字就能形容的。
在井下和工友们热火朝天地说笑、热火朝天地干活,不知不觉长夜也就过去了。虽然井下一切都是黑的,粉尘、巷道、煤壁、掌子面、一车车的乌黑的煤……还有他们这些被人称呼成煤黑子的。煤黑子,确实,在井下出来后,除了头上的矿灯和牙齿,几乎找不到白的地方。可小马觉得井下再黑,也比井外干净。至少井下是单色的,简单的,虽然黑,但不脏。井外的世界赤橙黄绿青蓝紫……就像一个复杂凌乱的大染缸。
每天下了班天也就快亮了。小马先到机房交了矿灯去充电,然后和几个工友来到煤场子,在小山似的煤堆里扒拉出一块能扛动的煤块,放到肩上,就呼呼啦啦地往回走。这属于近水楼台,每晚扛一大块煤回去,生火做饭的问题就解决了。矿领导看见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井干活的,多数都是外来打工的,下了井就等于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黑洞洞的井口就像斯芬克斯的大嘴,充满未知,活蹦乱跳地下去,是否能活蹦乱跳地上来,谁也说不准。吃这碗饭不容易,生活如意的,谁肯干这个!几块煤对一个煤矿来说,九牛一毛,能扛多少随便。
毕竟在下面憋了一个晚上,出了矿井往家里奔,重见天日,大家都很兴奋。路两边是朦胧的旷野,就连小虫子也停止了鸣叫,只有星星还在嘁嘁喳喳说着悄悄话儿……小马喜欢唱歌,走着走着就哼起:“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他一哼,大家也南腔北调地跟着唱。工友里的活宝,矿井外喜欢把一副廉价的墨镜卡在鼻梁上,皮肤黝黑长脸长下巴外号黑又亮的卫东,拉着长声喊:狼来了,狼来了……别嚎了,再嚎就把狼招来啦!没有人答理他,都无所顾忌地嚎着。
“蛇——”卫东忽然又一嗓子,歌声像他们杂沓凌乱的脚步似的,戛然而止。
偷看《少女之心》,看后又喜欢在工友们面前显摆的小贾最怕蛇,他慌张地躲在小马的身后,蛇,在哪?
在少女之心的书里!卫东哈哈大笑。
小贾骂了句黑狗××,就去撵前面跑了的卫东,两人肩上扛着煤块,跑起来有点像皮影戏里的影人,蹶达蹶达的。小马在后面喊,小贾,你这是傻狗撵飞禽,黑又亮练过长跑,是运动员出身,你能撵上吗?
我就撵不死他!小贾不依不饶。
黑灯瞎火的,别摔着了!刘舒对着两人的背影提醒着,还是没累着你们啊!刘舒大大的眼睛总含着笑,他在井下已经干了四年,算是老矿工了。因为他是带班的班长,视工友如兄弟,所以对大家的安危格外关心。刘舒是几个工友里的“有钱人”,最值钱的家底是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赶上个节假日,工友们都跑到刘舒家起腻,挤在一铺暖暖的小炕上看电视剧《渴望》。小马最初看过几回,后来就不去了,不去的原因是因为达美。达美说不定什么时间就会来敲门,他要留在家里等达美。他不想让达美在举手敲门的瞬间,看见一把冷漠的铁牛锁,然后失望地离开……小马喜欢和达美聊天,达美可爱而单纯。
二
小马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掏炉灰、倒炉灰,把炉膛清理干净才能生火做早饭。小马租住的房子在半山坡上,倒炉灰要顺着石头的台阶走下山坡,山坡也没有多长,百八十米的距离。山坡下有条路,像蛇弯曲着爬向远方。远方总是灰蒙蒙的,大山包裹着一座座矿井。雾霾裹住了大山,就连离着最近的新井水塔上的避雷针也望不见。
台阶很狭窄,上上下下只能容一个人走过,如果两个人迎面相遇,另一个人就要侧着身子退到台阶旁的草窠里。小马第一次和达美打照面,就是在这上上下下的台阶上。那天早起的小马望了一阵风景,望得两眼灰蒙蒙的,也没望出什么新鲜,就低头顺着台阶往回走,快走到上面时,一抬头就看见了达美。达美正站在台阶的最上面,居高临下对他微笑着。达美小巧玲珑,眉眼娇媚,秀发披散着,蓝花格的长裙,带着一种佳人早起懒梳妆的散漫。雾霾中的达美,就像踏云而来的仙女,朦胧中让小马的眼前豁然一亮。
达美见小马楞呵呵的,嘴角一翘,用手一指身后小马租住的房子,你是不是住在那儿!矿工老朱的房子,每月20元租金,对不?达美说话的声音柔柔的,像羽毛撩拨着小马的心,痒痒的。
小马使劲地点了点头。
达美抿嘴一笑又说,我这样清楚,知道为什么吗?小马摇了摇头。猜你也不知道,其实你搬来那天我就看见你啦,你背个鼓鼓的蛇皮口袋,手里还拎个三角兜……你的房东老朱,还是我家的亲戚呢。说着她用手又往后一指说,我家,我们成邻居啦。小马家在东,达美家在西,中间隔着一条几步宽的小路。
也难怪你不认识我,达美说,你晚上上班,白天蒙头睡觉,除了井下,地面上你也见不到啥人呀。
达美是那种让人无法产生距离和陌生感的女孩。几句话,小马就感到他们之间已经很熟了,多年不见的老乡似的,东拉西扯着,温暖而自然。
也许是冥冥中的安排,从这之后,小马经常在这上上下下的台阶中遇到达美。遇到了就相视一笑,达美对小马又有了更进一步的称呼,叫他小马哥。
小马哥,你可比我勤快多啦。
为什么这样说?小马不解。
还用问吗?你每天倒一次煤灰,用铁撮子往下端,跟小孩过家家似的。可我呢,不把几十斤重的铁桶装满,是不会拎出来的。小马经常看见达美出来倒垃圾时的情景,一个小小的人儿,双手拎着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铁桶,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放下铁桶,甩几下被铁梁勒红的左手,又甩几下被勒红的右手……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达美像一只花蝴蝶似的,一身白底素花的柔姿纱短裙,手托下巴趴在小马家的窗台上,皱着眉头往屋里瞧。此时小马正蹲在窗台墙角下一个二尺高的酱缸前,聚精会神地用饭勺当当当地敲着缸沿。酱缸是房东老朱留下来的,老朱在小马来新井的前一个月,搬东宁去了,进城的人谁还用酱缸,酱缸和缸里的酱自然就留给了小马。
小马居住的屋子虽然不大,却凌乱不堪。一个绿塑料垃圾桶立在门后,垃圾桶旁立着几棵打蔫的大葱,一个废弃的安全帽里装着几个黑不溜秋的土豆;一只胶鞋横在地中央,另一只趴在墙角;几团被罩撕成的抹布,在炕沿边上蜷缩着;两个纸壳箱子罗列在炕梢,一只衬衣的袖子耷拉在箱沿外;一个大铝盆挡在门口,里面乱七八糟地泡着衣服,水是乌黑的颜色……
如果达美不出声,小马哥,你在干嘛?小马还没有发现外面窗台上趴着的达美。
达美。小马停止敲打,赶忙和达美打招呼,并示意达美进屋来坐。
可达美嘟着嘴,摇头说,还是趴在这儿吧,你自己瞅瞅,屋里还有下脚地儿吗?
小马扎撒着手,手里拿着勺子,有些不好意思。
达美看着他手里的勺子奇怪地问,你敲酱缸干嘛?
小马说,没敲啥?
没敲啥敲酱缸干嘛?达美追问着。
小马嘿嘿笑了下,酱缸里有蛆,一敲蛆就浮上来啦……小马的话还没有说完,达美已经捂着嘴跑出老远,在院外手扶栅栏呕着。
小马从窗口向外探出头,望着达美因呕吐一颤一颤的背影,心里说,井里的蛤蟆酱缸里的蛆,常见的事,咋就恶心成这样呢?
三
起来啦,起来啦。早晨刚9点多,小马还没起来,达美就来后敲窗户。后窗紧挨着炕,窗外的达美一脸的顽皮。室内蜷缩在炕头的小马,闭着眼睛伸出一只胳膊,刷地拉上了窗帘。小马一个人睡觉懒得拉窗帘,要不是达美敲得他心烦,他是不会拉上的。窗帘能隔住达美顽皮的笑脸,却隔不住声音。达美不依不饶地敲着。刷地小马又拉开窗帘,揉揉眼睛坐了起来,迷迷瞪瞪地用手指了指屋前的窗子。达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跑到房前,等着他起来开门……
小马穿好衣服打开门,达美嘻嘻笑着走进来,小马哥,昨晚夜班累着了吧?还行。小马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那陪我进山采蘑菇吧。达美说,山上有蛇,我自己不敢去。小马趿拉着鞋,去外屋洗脸。达美跟了过去。哎呀,你的脸,咋洗还不是黑的?
小马笑了,黑也得洗啊,不洗咋做饭吃?
切面片还是做疙瘩汤?达美很了解小马,小马不会做别的,除了会在锅里蒸饭外,就会做面片和疙瘩汤。一做就是小半盆,做好了连桌子都不用放,用火烧几个干辣椒,用手捏碎放碗里,和疙瘩汤搀和在一起,用筷子搅拌几下,然后蹲在灶坑前,捧着白瓷蓝边的大海碗低着头,提里秃噜吃得满脸淌汗。
小马秃噜秃噜洗着脸,心里想着达美的话,切面片还是做疙瘩汤呢?就做疙瘩汤吧,疙瘩汤能快些。
小马洗完脸一抬头,达美把一个透明的塑料袋举在他眼前,塑料袋里是几张热乎乎的葱花油饼。
不把你敲起来,油饼就凉了。
小马擦了一把脸,接过油饼问达美:今天周日,他也去上班了?他加班。达美冷冷地回答。
达美是最不愿意别人提起他的,他是达美的丈夫——明江。小马知道达美和他的来往,一定是背着明江的。再纯洁的男女交往,时间长了也会招来非议和麻烦。好在他们居住的山坡上没有几户人家,相互之间也不来往。除了达美,几乎没有人认识他。他和达美家只隔着一条窄窄的小路,达美在丈夫上班后,几步便轻盈地跑了过来,就像一只蝴蝶在阳光下飞过,引不起丁点的风浪。
达美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其实并不如意。十八岁那年达美被一个盲流矿工欺骗,她怀了孕,盲流矿工便跑得无影无踪。达美的父亲又气又恨,在达美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后,匆匆把她嫁给了明江。明江是老黑山矿井的临时工,也是外来户。明江上的是白班,毕竟他和小马不同,小马用夜班的劳作,熬去夜里膨胀起来的欲望。明江和达美结婚不到一年,新鲜着呢。明江和工友们开玩笑时自嘲地炫耀说,一个晚上搂不着媳妇,心就猫抓似的。
一天夜班,绞车坏在了巷道里,一车车煤运不出去。修理工是正儿八经的煤矿工人,家在东宁县里,早晨坐通勤车来上班,晚上下班坐通勤车回家。绞车坏了,只能等修理工明早上班来修理。小马在村里鼓捣过四轮子,就跃跃欲试想鼓捣绞车,可班长刘舒不让,说你不是修理工,鼓捣好了好,万一鼓捣坏了,你脱不了干系,我也有责任。这玩意贵着呢,就是把咱哥几个的骨髓砸碎卖了,也赔不起!
不能干活,谁也没有张罗急着回家。毕竟习惯了,冷丁早下班还不适应,于是几个人就坐在掌子面的煤堆上荤的素的闲扯。扯着扯着就扯到了卫东的身上,小贾问卫东。黑又亮,你腿长脚长手长,脸长下巴长,能不能脱下裤子让我们瞧一眼,你那玩意是不是也长?
哈哈哈大家笑成一团。
卫东什么也没听见似的,鼓着腮帮子不出声,摘下头上的矿灯,拿在手里往远处照,远处是幽深的巷道。小贾说,别照了,再照也鸡巴漆黑一片。
再黑也比你嘴干净!天天看《少女的心》把你给看坏了,一开口就往鸡巴上扯!
呀呵,你一身黑,还愣给我装文明人……你的后花园果木熟了没?小贾最后的一句话让卫东的小眼睛眯眯起来。
黑又亮把矿灯插回安全帽上。我发誓,他眯眯着笑眼说,我说的要不是真话,就如同这煤块!说着,用手在煤堆上抓起一块煤,猛地砸在另一块煤上,两块煤便纷纷地碎了。
大家便又是哈哈笑成一团。因为卫东不止一次说过,老家的一个女孩看中了他,要和他搞对象。问那女孩多大?卫东卖着关子,后花园的果木——石榴。第一次卫东这样说,谁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追问,卫东洋洋得意,和你们这些没念过几天书的盲流说话,真累。石榴石榴就是十六啊。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石榴,十六。敢情这是玩文字游戏呀。大家都觉得卫东在扯淡,十六就搞对象的不是没有,可怎么搞也搞不到你黑又亮头上啊。天天下井能找到对象就不易了,还能找个十六的?做梦吧!可卫东最怕别人不信他说的话,就起誓发愿地让大家相信。可誓起多了,也就成了笑话。有一次卫东回了几天老家,他一回来,小贾就装做认真的样子问,黑又亮,是不是回去商量结婚的事情去了?卫东挠挠头,眯着笑眼答应,嗯哪。小贾又问,结婚的时间也定了?卫东还是嗯哪。什么时间说说,兄弟们好去喝喜酒!卫东慢悠悠回答,石榴熟了时……
……
大家嘻嘻哈哈闹到小半夜,要不是刘舒最先站起来,用手划拉几下屁股上的煤灰说,别扯犊子了——赶紧回家睡觉!说不定会扯到什么时候。
那晚小马回来刚走上台阶,就听见达美屋里传出来的打闹声。他静静地在台阶上站住了,银白的月光碎在台阶上,有些凄凉的感觉。打闹声终于停止了,可却传出达美没有人声的叫喊。似乎是一个落水者浮上来又沉下去,沉下去又浮上来的挣扎。
这是怎么了?小马快步走上台阶,在上面犹豫了半分钟,就直奔自己的家门。因为有些事情并不是谁都可以管的。
第二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达美依旧灿烂地笑着。弄的小马感觉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
想起这些,小马忽然有了顾虑。毕竟他和达美的交往,大都在室内漫无目的地闲聊。今天要走出去,进山采蘑菇,是不是太招摇了?虽然在山里未必能见到人影,可万一碰到个多嘴多事又无事生非的,也就不好了。在门口小马停住脚步说,我还是不去了……已经走下台阶的达美说,好,那我一个人进山,山里有蛇,还有别的野兽,我不回来,就是被什么野兽咬死了!顺着山坡下的小路,达美执拗地往山里走去,连头也不回。
直到达美的背影有些模糊,小马急忙返回屋子,在墙角扯过一个蛇皮口袋,卷成一个筒形,系在腰带上。
锁好房门,小马心里说,管不了那么多了。达美一个人进山,他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
四
阳光从浓密的树叶间漏下来,鸟儿在空中舒畅地鸣叫着,蝴蝶在草地上舞蹈着……两人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远处是一片幽暗的树林,达美坚信“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一定住在里面。草地上的蘑菇又肥又大,小马带来的蛇皮口袋装满了。达美的花格三角兜,装的都是青杏和野果。
达美笑盈盈地坐在草地上,一朵娇艳盛开的花朵似的,她捧着一堆野花,放到鼻子底下嗅着,然后眯着眼睛喃喃自语,真想不回家啦。
小马直起腰,细心地掐去粘连在蘑菇根上的泥土,扔进蛇皮口袋,然后抖了抖口袋,实在不能再装了。他猫下腰从胶鞋上抽下一条黑鞋带,扎紧装满蘑菇的蛇皮口袋嘴儿,然后右手抓住口袋嘴儿,左手扯着袋子的一角,用力一扬,蛇皮口袋就落在了肩上。快别做梦啦大小姐,早点回去吧。小马招呼着陶醉在草地上的达美。
达美瞟了他一眼,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
小马无奈,走到她面前伸出右手,达美伸出左手。小马抓住达美的小手,感到有些凉。他用劲一拉,可能是劲头大了点,再加上肩上扛着蘑菇,达美被拉起来的瞬间,小马的身子向后仰去,肩上的蛇皮口袋被抛在了一边。小马仰面倒在了草地上,达美啊地叫了一声,倒在了他的身上。
达美趴在小马的身上,不让他动。她深情地看着他说,你是个好男人,因为你在倒下去时,也没有放开我。你让我明白,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小马有些晕,扑面而来的除了达美柔柔的声音,还有花香。
他想说话,可达美用手堵住他的嘴说,带我走吧,离开这里!小马忽然被蛇咬了似的,推开达美,挣扎着从地上坐了起来。
达美忽然咯咯笑个不停,傻瓜,逗你玩的,看把你吓成这样!可她的眼睛里立刻蒙了一层雾,有种不易察觉的黯淡。
回去的路上,达美把三角兜挎在臂弯里,手里握着一根树枝,不断抽打路边的花草。小马感觉出她的不快。
忽然,轰的一声闷响从地下传来,树叶被震得哗啦啦地响。小马说,这是地下矿井在放炮。
房子都有了裂纹,达美说。说不定有一天会塌下去。
小马说,山子上班的时候也这样担心过,可现在天塌了他也不会有感觉了。
你对山子真好!达美口气里带着羡慕。
我只是可怜人在帮可怜人。小马叹了一口气。
山子原来也在新井上班,是放炮工,唯一说得来的朋友是小马。有一天,山子用电钻在煤壁上打眼时,一大块煤从掌子面上剥落下来,正好砸在了山子的头上,从此山子再也不能打眼放炮了,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植物人。小马经常看望山子,在他的床前唠些井下的新鲜事。希望他能醒过来……
小马经常去山子家,自然就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有人说,山子在外屋一动也不能动地躺着,小马和山子媳妇在里屋“打眼放炮”;有人说,小马在为人民服务呢,这绝对是刺激疗法,在山子的眼皮底下“打眼放炮”,兴许有一天能把植物人震醒。到时候山子怕是感激还来不及呢。爬起来的第一句一定是——谢谢啊!
可小马全当什么也没发生,照样一次次去山子家。还经常扛着东西去,有时是从山上打的一捆引火柴,有时是从矿上扛回来的一大块煤……
小马的坦然,被看成是脸皮厚、不要脸的表现。煤黑子除了牙齿是白的,脸是黑的、心是黑的、手是黑的、脚是黑的……就连老二也是黑的!小马哭笑不得,觉得这世界最恶心的东西,不是酱缸里的蛆,而是人的嘴……
小马边走边想着,身后的达美用树枝轻轻抽打他肩上的蛇皮口袋说,天还早着呢?我们坐下歇会吧?
小马停住脚,放下肩上的口袋,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达美站在他面前,用手里的树枝胡乱地抽打着……两个人忽然都变得陌生起来,相互沉默着。小马看了眼达美,就想起在山上达美倒在他怀里的瞬间,达美的身体软软的,喘息中带着灼热……两个人第一次贴得这么近,脸上的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刻,如果他抬起双臂,紧紧抱住达美,两个人的关系也许瞬间就会因此而改变。可他没有动,静静地躺着,用深呼吸来平静内心的起伏。小马不是不喜欢达美,而是很喜欢,可越是喜欢越是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伤害了她。毕竟达美还小,比他小四五岁,两人在一起,达美那种不谙世事的善良与单纯,总是让小马有种恍然的感觉——她就是自己的妹妹。所以一直以来小马都把达美当妹妹看待,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捧清水,无比透明着。可山上达美趴在他身上亦真亦假的几句话,打破了从前的一切感觉。两个人的话语忽然间少了,可内心却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小马明白她和达美现在的关系已经如履薄冰,如果他往前多迈一步,都可能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
小马哥,给我讲个故事吧?达美最先打破了有些沉闷的气氛。
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小马忙应和着,他也不想沉默下去,沉默反而让人更加不安。可他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呗。达美倒显得比他从容许多。
小马想了一下,点点头说,那就讲一个我朋友的故事吧。
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妻子生小孩时大流血,难产死在了炕上。村里的接生婆扎撒着两手,手上滴着血,脸色苍白地杵在朋友跟前一遍遍地说,我尽力了,倒生,腿先出来的……
大人小孩都没保住。朋友两眼通红,当时嗓子就哑了,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朋友没了妻子,开始自暴自弃,整天吊儿郎当的,在村里晃来晃去,也不干什么正经事。
村长看我朋友可怜,就给他安排了一个好活儿——给村里看大水罐。大水罐在村外,水罐旁边有间小屋,供看管的人居住。大水罐供应全村的饮水,村里人也不多,水罐也不高,顺着铁梯子可以爬到水罐上面去。朋友的工作就是每天发动抽水机,抽出地下的清水,按时给大水罐蓄水。之后朋友就没事了,可以随心所欲地瞎转。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转的,一个大水罐、一间房子、一片不大的草地,草地西北有一条曲里拐弯的河。朋友无聊就去河边溜达,看蜻蜓乱飞,听青蛙呱呱乱叫……
村里有个叫燕洁的女人,女人和朋友年岁相仿,丈夫在俄罗斯打工从塔吊上掉下来摔死了。女人胳膊弯里挎个大柳筐,一个人经常来河边挖野菜。女人面容河水般平静,可眉间锁着波浪般的愁容。朋友很同情她,走下河堤,帮女人在河边的草地上寻找野菜,女人淡淡对朋友一笑表示感激。时间一长两人就熟悉起来,渐渐有了感情。女人从河边走上河堤,和朋友一同走进水罐旁的小屋,两人紧紧地抱着,相互诉说心里的苦。可有一天燕洁的大伯哥,也就是她死去丈夫的亲哥哥,带着几个人把朋友一顿暴打。理由是他弟弟没死一年,弟妹就红杏出墙,不但让死去的弟弟蒙羞,也让活着的人抬不起头。大伯哥不能动手打弟妹,只能把怒气发泄到朋友身上。朋友挨了打却无处伸冤,因为村里人对燕洁大伯哥牵强的理由都很认同,几乎都站在他那边。朋友挨打后,燕洁很伤心,可她很懦弱,跑回了娘家,再也没有回来。
朋友对所有人都失去了希望,一天他独自坐在河边,拎着一瓶二锅头一直喝到天黑,才摇摇晃晃往回走。
朋友没有走回大水罐旁的小屋,而是顺着铁扶梯,一步步爬上了大水罐。朋友站在扶梯的最上面,打开大水罐的盖子,解开腰带……流着眼泪,把一泡尿很畅快地尿进了大水罐……
第二天朋友就在小村消失了。
……
去哪了?达美插话问。
我也不知道。小马锁着眉头望着远方。
达美忽然有所感悟,直视着小马的眼睛。
小马避开达美的眼睛,背起地上的蛇皮口袋,匆匆地走了……
五
八月初的一天,煤矿出事了。
一次意外的冒顶事故,小贾死了,卫东也死了。
两个人从石头下被扒出来时,已经面条一样柔软。刘舒趴在卫东的身上哭,黑又亮,你不是运动员出身吗?黑又亮,平时你不是最能跑的吗?怎么就跑不出来呀!后花园的果木——熟了!真的熟了,兄弟们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黑又亮,你快起来吧!
小马在卫东的身上找出一个碎了的墨镜,一个绿皮日记本,本子里记录着生活的流水账。出事的前三天,卫东还去了趟东宁。他的账本里清清楚楚地记着那天的消费。
1990年8月5日:
保健面15斤、豆油半斤,计5.48元(面和豆油是矿上发的补助)。
大米62斤,每斤0.73元,计45.26元;
茄子6斤×0.08元=0.48元;
辣椒1斤×0.3元=0.30元;
酱油1斤×0.27元=0.27元;
猪油2.5斤×1.7元=4.25元;
灯泡25瓦一个0.77元;
牙膏……
给老妈汇回二百块,让她攒着,嘿嘿,等我回去娶“石榴”。余下六十七块,够这个月的花销了……
小贾的衣兜里只有一本书《少女的心》,书角卷曲着,书的内页还夹着一枚枯黄的树叶书签。
在小贾和卫东的葬礼上,刘舒哭得一塌糊涂,他一边哭一边叨念着:我们手黑脸黑……可心不黑呀,老天不长眼睛啊……工友们给卫东买了一个上好的墨镜,品牌的。小贾的衣兜里依然揣着那本《少女的心》,书页卷曲的边角,已经用电熨斗熨平……
小马在经历了工友的死亡后,变得沉默寡言。达美知道小马伤心,变得很乖,帮小马收拾屋子,洗衣服,收拾完也不多说话,悄悄地离开。
转眼就入冬了,大地一片萧杀,偶尔有几只乌鸦在天空飞过,嘎嘎地叫着,叫得人心凄凉凉的。
不久矿上机器换代整修,矿工放假七天。冷丁不上班,小马不习惯,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后半夜才睡着。
他刚朦胧入睡,一阵急遽的敲门声,猛地惊醒了他——是达美!
小马感到一定出了什么事情,要不达美是不会半夜敲门的。
达美只穿着一件紫花连衣裙,站在屋地中央,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像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劫难。
小马心急地看着她,等着她说话,可达美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无声地把右手伸向背后,连衣裙后面的扣子被轻轻解开了。达美一松手,连衣裙刷地从身上脱落到脚下……达美白皙的身体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就像白桦树上的树结。
小马呆住了。
达美的声音颤抖着,我想永远瞒着你。可是瞒不住了……每次只要矿上一出事,他就在我的身体上发疯。弄得我越是大声地叫,他就越舒畅,在我的叫喊声中,他一遍一遍地叨咕,说不定明天我也回不来了,说不定明天我也回不来了!
小马终于明白那天深夜,达美没好声地叫喊是怎么回事了。
达美抽泣着,夏天在山上,你倒下时也没有放开我的手,我就知道你是在乎我的……
今天你已经看到了,带我走吧!
忽然间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小马的脑海,他呢?
你自己去看吧。达美带着一种全然释怀的状态。
小马丢下达美,急忙跑了出去。
达美家的房门从里到外敞开着,一截带血的木棒扔在外屋的门口。达美的丈夫明江从炕上已经滚到了地下,血从头顶流到了脸上,他正吃力地往门口爬着。
明江见到小马,扯着他的裤腿摇晃着:兄弟……救我,救我……救救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