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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月光光

2015-03-12李汀

岁月 2015年1期
关键词:架子车娃子腊肉

李汀

月光是乡村的衣裳。干净、妩媚。

夜风轻轻摇动,星星悄悄眨眼睛,月光下的村庄显得格外清澈。村庄披着一件洁白的外衣,像白瀑在斜坡上流泻,像漫天的雪在青草上汇聚摇曳。

《诗经》里有个月光坡:“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这个月光坡有许多的深情,有许多的愁肠。在青青草丛里,月光就成了我一个人的。我没有愁肠,我心澄明。

远远望去,宽阔的月光里就我一人。

躺在月光里,所有的世界都是我的。

展开身体,把自己铺在薄薄的月光里。我的刀剑已经在月光里融化,我的嚎叫已经在月光里消失,剩下的全是我的寂静。这个夜晚。这个夜晚的月光。树林,山坡、小路、山下的庄稼地……都融在月光里,都沐浴在夜的甘露里,一切都是那么凝重和肃穆。我屏住呼吸,应和着宇宙的和谐和次序。

我仰躺在月光里,我眼前就像放置了一部巨大的放映机,把我生前的月光一遍遍放映出来。儿时追月,绕过那一棵棵的树,爬过那一个个山坡,我们追到哪里,月亮就跑到哪里。我们跑,月亮也跑。我们走,月亮也走。我们跑过树林,月亮就停在我们前面的树梢上。我们跑过山坡,月亮就歇在我们前面的山坡上。脚下的小路几次将我绊倒,仰头一望,月亮就挂在前面树梢上对我笑。我爬起来,月亮晃动了一下,我继续跑动,一条田埂一条田埂地跑。身后是薄薄的月光,身前是领我跑动的月亮。在那条小路上,我一次次练习追赶,又一次次后退。月出林梢的时候,我一次次抬腿跑动,又一次次慌了手脚地往回跑。现在,月光已经激不起我追赶的激情,只有躺在月光里那一点点的舒坦和暖意了。

有一次,我在月光里拉翻了一架子车的麦子。家里有一块麦田在很远的平坝里,麦子黄了,母亲在田里收割,我负责往家里运送。我码满一架子车,就拉一架子车麦子回去。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母亲还没有收工,我还要一趟又一趟往回拉。月光下镰刀翻飞,我的汗水渗透了衣背。偶尔,一只夜鸟扇动翅膀从月光里穿过,放大的身影清晰地印在月光里,就像一幅轮廓分明的剪纸。我拉着一架子车麦子走在月光的小路上,新麦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露水已经上来了,我拉着一车麦子艰难地在山道上前行,腹中饥肠辘辘。在爬一段山坡的时候,我可能是已经筋疲力尽了,架子车的扶手从我手里滑落,刚到山坡的架子车突突突往回退,我跟着架子车退到了平地。一架子车的麦子砸在了地上,我恼火地坐在地上,看着架子车翘在月光下,看着散了一地的麦子。母亲在麦地里看见了,急切地喊着我的名字,我赌气没有答应。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月光里,满脸的泪水,满脸的汗水。母亲跑过来,见我坐在地上,长长出了一口气,拉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长大了!长大了哦。”母亲帮我重新码好麦子,她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夜已经很深了,月亮印在我头顶的天空。

月光披在我身上,朴素干净。

还有一次,在淡淡的月光里我写过一封情书。那天夜里,乡村的夜晚格外清静,蛐蛐在月光下鸣叫,庄稼拔节的节奏在月光下响起。小河静静流淌,水面映着银色月光。那些垂沉在天边的繁星,像是落在我手上闪耀的珠宝。借着柔软的月光,借着闪烁的星光,也许我会点亮心房,我会欣喜和恐惧地走到一个女孩的窗前,声音低低,低得可以两心碰撞,撞开一扇窗户,像月光一样翻身闯入她的闺房。不妨说,那夜要是没有月光,我不会那么激动,我不会那么可爱。激动得跑进月光,可爱得要去月光下写一封情书。月光里的庄稼地。安静的月光里。我忽然看见那个女孩的身影,她在月光下张望。到了月光里,一切都是那么妩媚。月光下的禾草,禾草上的露水。月光下的气息,气息里的光芒。我迅速躲进一个草垛里,生怕月光照见我。那些月光贼亮,它能窥视到我的心里。我的心开始加速度跳动,我还涨红了脸。草垛的气息让我平息了一下,我抚了抚跳动的心房。借着月光,我写得飞快,那夜的月光写进去了,那夜的气息写进去了,那夜的露水写进去了。那一定是一封情感充沛的书信。要是那个女孩知道那夜的月光,她一定会沉醉,她一定会要了那夜的月光。可惜,我没有把那封融入月光的情书送给她,我送给了大地,送给了那一夜我一个人的月光。但是我知道:“在我们充满阳光的世界里,我只要花园中的长椅,和长椅上那阳光中的猫……我将坐在那儿,我的怀里有一封信,一封唯一的短信。那是我的梦……(〔芬兰〕伊迪特·索德格朗《一种希望》)

月光让我度过了一个亲密的夜晚。月光知道,那夜月光会伴我一直到老。

我走进夏夜凉风吹拂的月光里。我一下子醉了下去,就像醉酒一样醉在了月光里。几年前写情书的那个气息也弥漫过来,覆盖了我。月光下,一个姑娘用烧灼的目光凝视着我。我是被那双眼睛吸引住了。我们踩着月光,漫无边际地走。走了多久,没有谁能知道。是的,那夜月光如梦如幻,我看见姑娘白皙的脸颊上微微冒着汗珠。没有理由,只有月光,不需要理由,那个姑娘成了我的妻子。

一场恋爱,一定要在月光里完成。两个人在月光里恋爱,像在月光里做贼一样小心谨慎。有月光,就不是光天化日之下,有藏身之处。有月光,就不会做贼心虚。两个人彼此把心里的月光偷饮,那一点朦胧,那一点紧张,都被月光好好地隐藏。

月光是恋爱中的一杯美酒。

乡村的月光最适合偷情。有一个故事是说月夜偷情的。月光起来的时候,两个不在一起的心上人儿,就开始彼此张望。望着月光,男的心想:何不去月光里见她一面?想着想着,就在月光里迈开步子,翻山蹚河去见心上人了。月亮一会儿出来一会儿钻进云里。男的走得急,猛一抬头,撞在一个人的怀里。男的吓了一跳,压低声音喊:“谁?”

“你谁?”碰见的那个人也压低声音喊。

两个人一张口,吐出的话收不回。月光里张大嘴巴,都听出是谁了。

“噢,我还以为撞见鬼了呢。”

“撞见个女鬼。”

“嘿嘿,嘿嘿……偷情去了?”

“你咋知道的?”

“你走路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只有偷情的男人这么走路。”

两个男人在月夜里遇见,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朝东,一个向西,相向走了。好多年过去了,两个月夜里撞见的男人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去张寡妇家里,一个刚出来,一个在去的路上。

偷的东西好吃。读高中的时候,一个月不足10元生活费,常常是吃不饱肚子。下晚自习后,就饥肠辘辘,几个同学约好偷偷溜出校门,去乡下月光里偷吃的。校门外有四五家农户。冬天,农户家的腊肉挂在外面窗户上,风把花的味道、水的声音、泥土的潮湿留在腊肉上,风干。风还把人的气息、牲畜的脸色、鸟儿的飞翔一并带过来,风干。这腊肉成了风的味道了。

风就在我们耳旁,我们听见自己的脚步在风里响。我们的呼吸落在枯草丛里。我们把脚步迈得很轻很轻,却山响。强娃子说:轻点,别整得山响。我不敢开腔,生怕一开口就蹦出山响的话来。灯光晃过来,偶尔一两声鸟的叫声传来。我们像猫一样蹲在田坎上,等着,等着农户家的灯光熄灭。一只猫蹲在田坎的不远处,静静等着。一只狗很警醒地站在院坝里,四处张望。强娃子把早准备好的肉夹馍扔过去,狗一口吞了。只见狗就开始在院坝里打踉跄,前腿打后腿,一会儿就卧在月光里,不开腔了。强娃子做一个鬼脸说:狗醉球了。原来,强娃子把肉夹馍弄在酒里泡了喂狗,狗不醉才怪。

我们蹲在地上,腿开始发麻,强娃子很有耐性,像那只蹲在田坎的猫。对冬天的这夜晚,猫再熟悉不过,强娃子也熟悉不过。他说,看见没有,房子里男人开始脱衣服,马上就要关灯了。强娃子话刚说完,房子的灯熄了,打在我们身上的灯光暗了,月光铺了一地。强娃子慢慢站起来,作战的时机到了。

一根长竹竿顺过来,再一根绑着镰刀的长竹竿顺过来。强娃子让我拿着竹竿伸到窗户上,把挂着的腊肉往外撑着,强娃子就把绑着镰刀的长竹竿顺过去,用镰刀一拉,就把用棕绳挂着的腊肉割了下来。“咚”一声,腊肉掉在房檐下的枯草丛里。没等我们跃过去,蹲在田坎上的猫,像等到命令一样,一下子射了过去,猫“妈呀老子”地叫唤了一声,扑在掉在草丛的腊肉上。我想过去,强娃子按住我身子,示意我不要乱动,他要等安全了再跳过去。只听房子里窸窸窣窣的,男人从房子里骂了一句:“猫,狗日的猫,偷腊肉总又是遭绊下去了。”强娃子一笑,迅速跳将过去,一把从猫身下把腊肉抢了过来。拉着我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只听见猫在夜里嘶声底里地叫。那种还没有明白过来的叫声,时高时低。

强娃子没有忘了把竹竿扔在远处。一路上,我和强娃子心里乐开了花,听见小溪沟里的水流动,就像是听见跳跃优美的曲子。接下来,我和强娃子大摇大摆地在菜地里,扯了四五个冬萝卜。我悄声对强娃子说:我心跳得咚咚的。

强娃子一脸不屑:跳个球啊,又不是喊你背英语单词,是整吃的呢。

我一下子豁然开朗,心立马恢复平静。

在强娃子的租住房里,吃着腊肉炖萝卜,我还想着那猫和狗。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强娃子笑着说:猫咋知道,身后还有一个人?它以为那是风吹落下来的。看着强娃子满嘴的油水,肚里满当当的,心里那个痛快一下子铺将开来,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莲花。

我一个人做过一次贼。山村秋天的月光里,一只猫头鹰在月光撒进树梢的时候,声音缥缈而幽深,简短而低沉地叫起来。在这恍兮惚兮的月光里,我骑着一辆烂自行车偷偷去见一个女孩。我谁也没有告诉,包括那晚的月光,那一路的苹果树。想着女孩红扑扑的脸蛋,就像在一天早上的阳光过后上彩涂釉,苹果熟了,女孩熟透了。

风呼呼在我耳旁萦绕,就像一个人把嘴巴放在耳朵边说话。那种叫人脸红的话。风微、柔,纤细、小心,我嗅到苹果的气息,甜甜的、酥酥的。在月光里,我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我的心就要飞起来。我心爱的烂自行车,被我心底的那种兴奋照亮,喜悦加上兴奋使我攒足了劲。尽管土路的曲折、坎坷、凹凸不平,我却能把自行车骑得异常平稳和顺当。望不到头的月光把土路铺向远方,干净、稠密、温润。我放开自行车龙头,把双臂伸展成鹰飞翔时的翅膀,向那片青草地飞去,向我的新娘飞去。

女孩住的那个小镇,有着白玉兰的气息和清秀,有着与她一样融洽的韵味。我和她在那里约会,我们坐在黄昏的微光里,自行车安静地立在我们旁边,就像一匹安静的马,静静地等待主人唤它。我的这匹洋马儿,载着我走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承载了我的理想,和我心底的爱人。小镇白玉兰的气息热烈、急切地四处萦荡。

一路上回想起骑自行车无数次来回奔波在小镇之间,洋马儿就跑得更欢了。还有那一次夜晚,在她那十几平方米的房子,她教我跳舞。燕舞牌录音机放了一曲又一曲柔情的舞曲。到了午夜,她的兴致不减,拉着我的手一曲又一曲地跳。跳着跳着,她的泪水又流出来了,我一时不知所措。我抱着她,拙笨地抱着她,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安慰话,我缺乏一种信心,一种飞翔的信心。后来,我回想:要是我那时能想到下午骑着自行车的那种愉悦,那种飞翔,她就会像一只羔羊一样被我吃掉。可当时,我脑袋里一片空白,我什么也没有想到。自行车在门外没有提醒我,它已经疲惫地睡去。直到天明,我也只是抱着她,拙笨地抱着她。当我在那个夏天回过神来的时候,夏天快过完了。我边检讨那晚的拙笨,边飞翔在我与她相距的那段土路时,我把我们的每一个站台都想到了。想得我自己笑了,甜蜜地笑了。

那天当我飞翔落地的时候,当我停在她门前的时候,小镇的灯亮了。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刚要把头探进窗户,就听见一个男人在与她说话,我赶紧缩回头,拔腿要跑,却被一股力量牵住,我蹲下缓口气,又伸头看了一眼,这次看清楚了,男的已经和女孩抱在一起。我心跳得厉害,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事。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床上有动静,我赶紧慢慢退回来,推上自行车离开。

自行车飞翔不起来,我飞翔不起来,我像啥子东西被偷了一样,心里空落落的。月光铺了一地,我的泪水流了一路。

记得乡村夜里没有通明的灯火,只有月光是最好的电灯。当在月夜中行走或静坐时,仿佛只有月光洁净如水的光芒默默地照耀着。在月光里吃晚饭简直是一种享受,一碗杂面,一碗红苕包谷糊糊,吃得欢快淋漓。月亮悬在空中,一副笑悠悠的样子。乡村的月夜安静得很,静得能够感觉到自己微微的喘息。一些小虫子在田野里窸窸窣窣地悄语,偶尔也还传来一两声鸟的啼叫,这些声音衬托出了月夜的质地,这是乡村的 《月光奏鸣曲》。

在乡村的《月光奏鸣曲》中,狗吠声是最高调的声音了。一声铜质的狗吠划破静逸的月夜,月夜像是被撕开一条细小的裂缝,月夜颤抖了一下,裂缝还没有来得及缝上,接着另有一两声狗吠又起,接着,近的、远的、高亢的、低吟的,顷刻间连成一片,形成汹涌澎湃的乐队。这些狗吠声为何响起?也许是月夜的寂静,也许是月夜的异常气息,让它们集体呼应起来。

田野里小虫子弹奏着熟悉的单弦吉他,每个月夜它们都弹唱这个曲子,说着田野的寂寞,饥饿的体验,死亡的恐惧。没有人倾听,它们是弹给田野听的,它们是说给月光的。温良的月光最有耐心倾听。

月光在田野里摆设了天下最大的一张琴,夜风充当琴师,忽左忽右的风吹来,把木门刮得哐哐响,把树木摇得哗哗响,把泥土吹得呜呜响,天上的云也撞得轰隆响,月亮在云层里钻出钻进的。这时候,仿佛身下的土地和月夜一起在缓缓下沉,一直沉到很深很深的静里,一直沉到很绵很柔的风里。于是,站在月光里用心倾听,那些星星的私语声,青草冒芽的声音,萤火虫摇曳的身影……就是这小小的萤火虫,就是这月光里的乐曲,让月夜一下子活了起来,让乡村的日子活了起来。

月亮慢腾腾升起来,挂在乡村的树梢上,这枚时而新芽,时而满弓,时而淡绿,时而浅蓝的月亮,照亮我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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