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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叶草

2015-03-12宋长征

岁月 2015年1期
关键词:苍耳荠菜田野

宋长征

米蒿,对不起

麦子飘香的当口,布谷鸟沿着节气的航线来到我们村。老祖母踮着小脚,像一阵晃悠悠的风,牵我的手,来到我们家的麦田。家穷,土地瘠薄,麦子长得稀,像牛毛。米蒿不稀,整个麦田成了米蒿的战斗根据地,我说这是恶草,是一股不得不根除的恶势力。祖母捂住我的嘴,说归说,可不能惊动米蒿娘。

后来,我从《救荒本草》里知道米蒿原来就是抱娘薅。明代王西楼,有诗有图有真相,“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肯放。”听着就让人伤心不已。你灯红酒绿,你朱门酒肉,你是否看见昨天的渡船上,年幼的儿子抱着娘的腿,一边哭,一边任凭买主的皮鞭高高扬起也不肯放手。

我们村的米蒿天生地养,就像我们村里的孩子,属于粗放式管理,晃晃悠悠就长大了。长大的人多少能有点出息,长大的米蒿闻起来有一缕浓稠的苦涩。我和老祖母在麦田里拔米蒿,“抱娘薅,结根劳,解不散,如漆胶。”可见是母子连心,好半天才拔了小小的一捆,抬望眼,有的米蒿已经开花结子,在稀疏的麦田里招摇。

到底是穷人,到底是家徒四壁的光景。可再穷我们家也没到卖孩子的田地,初春,紫燕衔泥,米蒿就抱着娘的腿脚,紧紧,不松手。老祖母把抱成一团的米蒿挖回家,择净、淘洗,在温水中焯一遍,挤干里面的水分,也过滤出米蒿骨子里的苦涩与伤感,以青盐、小磨香油拌而食之,竟然是不错的一份凉拌菜。

在《诗经》里,米蒿叫莪,莪蒿的莪,生于水边。“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这是民间爱情的排比句,从遥远的上游回溯而来,有西北花儿的况味。青青的米蒿啊,生长在水边,我看见帅气俊朗的少年,心中激动不已。青青的米蒿啊,长在水中的小岛上,让我们同舟共度吧,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我仔细端详过米蒿的模样,长在麦子的侧畔,并无一丝卑微与羞怯的模样,风吹草长,这是天地赋予万物的自由与权利。青绿的叶片,很多分蘖出来的枝叶团团抱紧在母体的周围,脐血连在一起,呼吸连在一起,心跳的脉动连接在一起。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莪抱根丛生,俗谓之抱娘蒿。”看来不是米蒿侵犯了麦子的领地,有可能是我们鸠占鹊巢,将原本就令人同情的抱娘薅逼进了时间的角落。

米蒿,对不起,自古穷人是一家。再见你时,我会代表这个操蛋的世界向你深施一礼。

小家子气的水萝卜棵

水萝卜棵显得有点小家子气,我们村里的大人小孩都会唱:“水萝卜棵,喝豆沫,客来了,盖上锅,客走了,可劲喝。”这样说有些转嫁的嫌疑,明明是我们的日子有些窘迫,偏偏转嫁到水萝卜棵的头上。

水萝卜,听起来水灵灵的,乡村的清晨,从河水里拎起一串红鲜鲜的水萝卜,水面波光粼粼,映照的是农家简朴的岁月。但加上一个棵字,跟水萝卜就没有了半毛钱关系。水萝卜棵是离子草的别称,就像村里人喊自家的孩子不是黑蛋就是石头,掷地有声。

初春的田野上,麦子尚匍匐于大地,此时的水萝卜棵紫红色面庞,尚未开枝散叶。再过一个节气就好了,等大地苏醒,麦苗开始拔节,一株株水萝卜棵转身脱去紫色的衣裙,换上青绿,就像徜徉在流云下阡陌上的小家碧玉。

豆沫,来自于一个传奇,是广泛流传于河南河北鲁西南的一种特色小吃。《史记·伯夷列传》记载:“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这里面的薇或许与水萝卜棵无关,但我宁愿相信伯夷、叔齐不受嗟来之食,到田野上去寻觅水萝卜棵的芳踪。

挖来的水萝卜棵,洗净,备放于乡村的厨房。昨夜泡好的黄豆,润泽,饱含着水意,母亲在石臼里舂捣,直至粉碎成沫。还有泡好的小米,绵软,手指轻捻即可化开。不需要什么细致的节奏,每一位乡间母亲都有一套自己的做饭程序,谙熟于心。最好切一叶长长的海带,热气蒸腾中有海浪的潮汐,这是平原与大海的深切交流,在一株株水萝卜棵清澈的眼眸里相知相遇。

葱花、小磨香油、青盐,是豆沫的最佳拍档,腌制好的葱花里面有故乡泥土的味道。

我时常想象那个场景。母亲做好了一锅豆沫,刚要盛碗,吱呀,木门打开,是一位游走乡间的远房亲戚,因为偶尔路过,因为还有一丝朴素的亲戚关系,难免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水萝卜棵在翻滚之后陷入了倾听,贫寒的光景该拿什么来招待客人?溢着浓香的豆沫掩饰不住主人的一丝慌张与凌乱。还好,客人总归是客人,礼节性地寒暄之后,又踏上走乡串户的漫漫长路。

这样说未免狭隘,好像我们村里的人都那么小气。实则不然,不过是我在妄自揣度,以一碗豆沫的引申作为引子,素描当年的贫寒与窘迫。

我家后院是一片小菜园,不知何时,水萝卜棵以何种方式进驻。窄窄的田畦里,常见一株株青碧的水萝卜棵。该是母亲吧,来往于家园与天野之间,鞋子上的泥土,把水萝卜棵的种子带回家,安家落户。

水萝卜棵,子房无柄,长角果细圆柱形,直或稍弯,有横节,不开裂。种子扁平,有边,随节段脱落,每节段有2粒种子。幼苗或种子越冬。

荠菜护生

在乡村植物谱上,荠菜应该排在前面,像是国庆阅兵时的方队,个子虽小,却能高举一面绿色的小旗子,在田野上列队行走。

母亲尤其喜欢吃荠菜,一是初春的田野上,沟渠旁到处都有荠菜的倩影,没必要赶集去买。二是患了多年的高血压,村医李二歪说荠菜是最好的方药,疏通血管,改善血液粘度。我就母亲的荠菜食单,大致说以下几种:

蒸荠菜。把蔬菜的茎叶拌以干面粉,上锅蒸,大概是我们村最简单的发明,经过漫长的实践验证,能节约时间,能节约粮食。何乐而不为?我喜欢的是把蒸好的荠菜,在油锅里爆炒,佐以葱花、姜丝、干辣椒、麻椒若干粒,口感馥郁。

荠菜饺子。荠菜馅的饺子,吃的就是那一份素味道,所以尽量不用猪肉猪油,切好的荠菜沫,磕三两枚生鲜鸡蛋(要农家院里的柴鸡蛋,绿色营养无污染)。热气蒸腾中,饺子是满脸欢愉的孩儿面,质朴、喜庆,落地的饺子起身的面,充满了一缕人文情怀。

荠菜鸡蛋羹。门口老榆树上的鲜木耳,放在窗台上,泡发、洗净,家常面筋,一物两用,将和好的面团在水中抓握,面筋与淀粉分离。开锅,放入一小把嫩绿的荠菜,倒入淀粉,鸡蛋顺时针打好,轻扬入水。羹汤鲜美,入口爽滑。

还有一种比较文艺的吃法,是我的发明,可叫月光下的田园舞曲。择好洗净的荠菜,入开水焯,新汲的井水拔凉,摊入青花瓷盘,蒜蓉、加醋、小磨香油、鲜菇老抽。可用手捏一小撮荠菜,蘸食,入口月白风清。

荠菜又叫护生草,我小时有一段时日常发痢疾,面黄肌瘦,前院的二娘看母亲一筹莫展,遂颠着小脚跑到麦田里,采了一把荠菜籽,烧灰,白水送服,三两日即愈。《尔雅》说:蒫,荠实。《食性本草》:“主壅,去风毒邪气,明目去翳障,能解毒。久食视物鲜明。”看来荠菜不止治好了我的肠胃病,对我今天有一双亮度大于一百瓦电灯泡的眼睛也功不可没。

护生草的名字起源于东欧和小亚细亚,其拉丁种名来自拉丁语,意思是“小盒子”、“牧人的钱包”,是形容它的角果形状像牧人的钱包。我们村瓜瓞绵延,人丁兴旺,大略就是因为田野上有那么多牧人的小钱包。钱不多,包包也非限量版,但是能够日常用度就好。

真正的食荠者,当数南宋陆游,放翁这边刚吃罢“东坡羹”,转眼又作了一首《食荠诗》:“挑根择叶无虚日,直到开花如雪时。”是说荠菜的形仪之美,为了与本篇的开头对照,直如阅兵队伍中的飒爽女兵,柔弱中可见巾帼之姿。

飞廉守护的村庄

有关飞廉一词有三种解释:

一,即是风伯雨神里的飞廉,蚩尤的师弟,相貌奇特,长着鹿一样的身子,布满豹子一样的花纹。头像孔雀的头,有角峥嵘古怪,蛇一样的尾巴。曾与师兄蚩尤一起拜师学艺,在莽莽的祁山上修炼。这是神话中的飞廉,有形而无实证可考,近乎于鸿蒙之初对天地的信仰。

二,是说秦始皇的始祖,中潏之子。商纣王的大臣,嬴姓,恶来之父。也是后来天下汉姓赵马缪梁秦的祖先。有一统天下的含义,把一干人等都聚集在飞廉门下,声势浩大。

三,就是我们村的飞廉了,一般站在田间地头,远眺着无边的田野,听风听雨,听村子里的人披星戴月来来去去。

飞廉的长相其实并不好,貌似《水浒传》里的李逵,酷爱单打独斗。粗拉拉的伸出几条胳膊,上有利刺般的绒毛。叶片也是,边缘生出一个个明晃晃的锯齿,像一片片蓄意待发的会飞的镰刀。

我们村也叫飞廉为大刺菜,一旦落到菜篮子里,就是秀色可餐的野蔬。苦楝树开花,布谷啼鸣,采飞廉刚刚转绿的嫩苗或嫩叶、茎尖,可食用。入水焯,去其苦涩,凉拌或者清炒,全由乡下的母亲做主。这是实用主义的飞廉,暗合了乡村清淡的胃囊。有时,勾起那一抹乡愁的往往不是记忆里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母亲采来的乡野菜蔬,浸透了故乡泥土的味道,舌尖上,胃壁上,形成一生不变故乡的酶,在暗夜中发酵。

飞廉有清热解毒、止血、止痢的功效,在《蜀本草》中有明确的解读:“叶似苦芺,茎似软羽,花紫,子毛白,所在皆有。飞廉兽有羽善走,铸鼎皆肖其形。此草有软羽,刻缺龃龉,似飞廉,故名。”这就找到了我们村飞廉的来路,原来风伯常驻在我们村口,以神的姿态关注村庄里的生生死死,看炊烟飘过屋顶,追随风去的方向。

有一年,客居东北的我舅回来探亲,和我一起放羊。小河里的水哗哗啦啦,难免勾起一些形而上的乡愁,我舅说,闯关东那年,村里的老牛错都让我们吃了,小的还好,抓把叶子在河水里洗洗就塞进嘴里,老了的老牛错叶子上都是刺,扎得人直翻翻眼,差点卡死。

我舅说的老牛错就是飞廉,是东北的叫法。可以想见,离家千里之外的我舅,想家时手里抓着一把扎手的飞廉,手掌被尖利的叶刺扎出血来,才能将儿时的记忆一点点穿起。那是离乡背井的飞廉,在一头老牛浑浊的回望里,忆起故乡的草木,想起故园的屋檐。

我在黄昏的乡路上行走,飞廉仍旧形只影单,各自为政守护在村庄的路口。老河滩上的野草够多,羊们只是在路过飞廉时抬起头嗅嗅,依次走开。也许它们知道,有飞廉守护的村庄就会有质朴平安的岁月,有风神看守的家园一定能走出深深的苦难。

黑天天

黑天天生在野地里,生在野地的黑天天一副天生地养的样子,既不羡慕也不嫉妒别人。

这是秋天的原野,植物们在走过一个漫长的雨季之后,陷入了沉思。在这个孤单的世界上,谁曾走过我的窗前,谁曾轻轻地叫你的乳名,从此后蓦然转身,消失在田野深处?

羊群在田野上吃草,衰败的野草以最后的汁液供养和善的羊群,你走过来时起了一阵风,你黑黑的脸蛋上写着熟悉与陌生。你说:看,这么多黑蛋蛋,像,像,紫色的……我看你因表达而飞起的红晕,说像一串串熟透的葡萄。

是的,葡萄,那么多葡萄。你望向不远处你家的羊群,伸出小手,手里是一颗颗珠圆玉润的黑天天,有的因慌张挤破,露出的紫染红了你的手掌。

黑天天。我们叫黑蛋蛋,犹如村里的调皮孩子,翻过低矮的墙头,在无边的野地里奔跑。

我吃了你递过来的黑天天,你的嘴唇,我的嘴唇,都染上了黑天天的紫,一辈子也不会遗忘。

我们把羊群合起来,两群羊就变成一群。野地里的黑天天可真多,沿着秋天的风结了一路。就要下霜了,你说,好看的霜,如果挂在黑天天的睫毛上该有多美。

是,霜是白的,雪的白,乡下老汉胡子的白,炊烟的白,和黑天天的紫融合在一起,白里透紫,像你黑黑的皮肤,黑黑的脸。

那么多年,我再未遇到一个像你有着浅浅黑色皮肤的女孩,笑起来眸子里有着黑天天紫色的光芒。

《本草图经》说:龙葵,旧云所在有之,今近处亦稀,惟北方有之,北人谓之苦葵。叶圆,似排风而无毛,花白,实若牛李子,生青熟黑,亦似排风子。老鸦眼睛草生江、湖间,叶如茄子叶,故名天茄子。

黑天天就是龙葵,龙葵就是黑天天。那么你呢?你是和我一样生在北方村庄里的野孩子,赤脚走过秋天的田野。老鸹眼睛草,生在江湖间,北方有佳人,一株黑天天。

我是有些恍惚的,在面对一株植物时不敢正视你清澈的双眼。或许你来过,或许你只是一阵秋天的风,放牧着羊群,走过我童年时空旷的田野。

那天你走了,赶走了属于你的羊群。我的羊群显得孤单而落寞。你越走越远,像赶走了秋天的云朵,我越追越远,追到你消逝在我童年的视野。

甚至没问上一句你的名字,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你一如黑天天晶亮的那双眼睛。

那天回家后,我患了风热,发烧、胡言乱语。梦是恍惚的,黄昏是恍惚的,你恍惚着赶着你的羊群走过,莞尔一笑,再也不见。

老祖母采来黑天天,在黑色的药罐里整株煎熬。那是草木的药香,那是你赤脚走过野地一地寒霜的味道。是药总能除祛病疾,但记忆从来不会抹去,抹去你的笑,抹去你掌心黑天天溢出的紫。

黑天天又叫苦菜、苦葵。开淡白色的花朵,结青青紫紫的果实,微甜,多食有毒。《滇南本草图说》载:治小儿风邪,热症惊风,化痰解痉。

天黑了,思念微苦,黑天天。

小虫儿卧单

初听到这个名字,你会以为是为某只不知名的小虫儿准备的花铺盖,小虫儿,是我们村里对麻雀的昵称,就像彼此生活多年的亲人,只叫一声小名,就能读懂彼此的眼神。

我那时喜欢在田野上游荡,夏日的黄河故道除了庄稼就是一些葱郁的草木,马齿苋、黑天天、灯笼草、狗尾巴草,都是我从小结识的不会说话的朋友。看见一种草,纤柔的枝叶,匍匐在黄土地上,像是耳朵紧贴大地,在倾听曾经的黄河水浩浩漫过,有风的声音,有大风卷起的漫天尘沙。

我问母亲这是什么草,小虫儿卧单,也叫花被单。我仔细看,青紫的叶片,红润的草梗,有点像马齿苋,不过没那么丰腴。如此,是不是就能为一只小小的麻雀御寒?想到做到,刚好二哥给我捉了一只麻雀,放在小小的竹笼里,便薅了一些小虫儿卧单拿回家。那只可怜的麻雀,羽翼尚未丰满,躲在笼子里瑟瑟发抖,我说:别怕,给你盖上花被单就不冷了,等你长出羽毛,我就把你放回属于鸟儿的蓝天。

麻雀还是死了。其实有时看着好心的我们一直在做逆天的蠢事,子非鱼,如何能懂得一只鸟或一尾鱼的快乐?之后,很多年,我再不养鸟,直至现在,每当看见在笼子里啁啾的飞鸟,就无端替它们感到忧伤。

二娘这人,身体好,一直活到九十七,1980年,那时的医疗条件还很差,二娘就一直在推荐她的草药验方,且行之有效。譬如菌痢,俗语说“好汉撑不住三泡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三天就会身体脱水,行走无力。二娘取新鲜的小虫儿卧单二两,煎服,每日三次,不消几日草到病除。

这是草木心生的悲悯,看颠仆在黄河故道上的我们日夜辛劳,并生出千百种草木作为我们强大的后盾。本就卑微的草木,风餐露宿在庄稼的缝隙。有时我们为了多收上三五斗,就会对草木横加戕害,而它们却总能以德报怨,荫护着黄土地上的我们。

古往今来,每当我看见写草木的人就会产生好感,人通了草木性情,气质里也会有草木的悲悯与良善。也许这就是叶嘉莹所说的弱德之美,即使没有更大的力量拯救人类,也能通过个体的表达,将美德静水流深传递。

小虫儿卧单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地锦,大地一片锦绣。杨万里在诗中写:“地锦花铺地锦衣,碧茸上织紫花枝。垂杨舞罢莺停唱,不卷华絪待阿谁。”地锦花开,铺满了田野,清明过后的树枝上绽开了紫色的花瓣。垂柳舞动,夜莺歌唱,而你还在烟青色的烟雨中等谁?

此外,我们村如果谁家媳妇在哺乳期奶水不通,取小虫儿卧单干草七钱,用公猪前蹄一只炖汤,以汤煎药,去渣,兑甜酒100克,温服。此方记录在《民间草药》。

奔跑的苍耳

我在秋日的田野上放羊,苍耳站在空旷的野地里看云,但不抒怀。抒怀有时是一件相当无用的事情,“诗最是于事无补”,这是苍耳也能读懂的浅显道理。羊低头吃草,也不嫌弃草叶已经枯萎,像我写作时不能停下手中的笔。

苍耳子,一看就是一个调皮的乡下孩子,总有很多办法。身上的尖刺就是苍耳的办法,可谓一劳永逸,粘在羊毛上,随便走到某个地方,落地,为泥土掩埋,来年长成一株株葱郁的苍耳。这和我们年少时的促狭大相径庭,采来几枚苍耳子,偷偷放在女同学的头上,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站了大半晌。

《诗经》里的苍耳,不得已担当起怀人的重任,“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采呀采呀采卷耳,采来采去怎么就是采不满筐,把一腔怨气都撒在苍耳身上。放下盛放卷耳的竹筐,跑到大路上,还是看不见良人的身影。这是中国文学的传统笔法,把自己的某些情感寄托在一株小小的植物身上,以物起兴,睹物思人,如若生长在田野上的苍耳有灵,一定会在良人归来时站在高岗,挥舞着绿色的衣袖。

苍耳之所以称为苍耳,《尔雅》中有颇为详细的解释:卷耳,菜名也。幽、冀谓之襢菜,雒下谓之胡枲,江东呼为常枲。叶青白色,似胡荽,白花细茎,可煮为茹,滑而少味。又谓之常思菜,伦人皆食之,又以其叶覆曲作黄衣,其实如鼠耳而苍色,上多刺,好着人衣,今人通谓之苍耳。常思,应该也与《诗经》中采卷耳的女子有关,采罢卷耳归来,稍稍平复下思绪,一看见青花瓷盘里的卷耳菜,思念更是悲从中来。

记忆中我母亲也曾做过这种菜,凉拌上桌,味道并无奇异之处,只是淡淡的草木香,夹杂一丝黄河故道特有的一种土腥味儿,像大风天吹进嘴里的尘沙,牙碜。

我对苍耳最深的记忆来源于一起莫名事件,年少时一起放羊的伙伴二黄之死。二黄住姥姥家,也就是我村的外甥,村子里大人小孩都可以骂奶奶个爪儿。二黄面黄肌瘦,有人说二黄的妗子抠门,不舍得让二黄吃饱。那天我们在空旷的田野上,决意品尝一下苍耳子的味道,略带一丝苦味儿的香,我只是吃了几粒感觉无趣,二黄寻遍了田野,竟然说吃了这辈子最饱的一次。

是夜,二黄娘从几里外赶到我们村,二黄已经停止了呼吸。后来,我无意翻阅到有关苍耳中毒的资料:苍耳子中毒,严重的可造成死亡。误食苍耳子过量,可引起头晕、呕吐、嗜睡或烦躁不安、瞳孔扩大等症状;严重者肝肾检查有损害,肝大、黄疸、广泛性出血,昏迷、抽搐、心力衰竭、呼吸及循环衰竭而死。

这是夺命的苍耳,与林洪《山家清供》里的进贤菜有天壤之别。《毛诗卷耳序》载:“《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后为林洪所引用,将这道苍耳做的菜肴称为“进贤菜”。依我看,有点拉郎配,三句离不开君君臣臣的忠君思想。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们村的苍耳除了放在女同学头上,母亲凉拌而食,实际上并无多大的用处。但谁也阻止不了苍耳奔跑的脚步,一枚苍耳子附在羊身上,等于有了免费的交通工具,可以游历村里村外的每个角落,听风沐雨。

——也是草木生长的最好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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