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时空的灵魂对白——邓恩与狄金森死亡观比较
2015-03-12云海英廊坊师范学院065000
云海英 (廊坊师范学院 065000)
一、引言
美国19世纪浪漫主义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诗歌创作深受英国17世纪玄学派诗人影响,尽管有史料记载她的宗教诗歌多受赫伯特(George Herbert)的影响,但作为玄学派代表人物的邓恩与赫伯特有着同样奇妙的玄思、丰富的意象,而且狄金森的死亡诗歌题材与邓恩的主要诗歌主题又不谋而合,二者诗歌中所反映出各自不同却又有所相似的死亡观,19世纪美国浪漫主义女诗人与17世纪英国的玄学派代表诗人展开着一场跨越时空的灵魂对白。
二、追随自然的脚步——轻松;听从上帝的召唤——安然
艾米莉·狄金森在一生所创作的一千七百余首诗稿中,有六百多首从生理、心理、情感等不同层面描述了诗人对死亡的想象和感受,其以死亡为题材或与死亡相关的诗作超过其诗作总数的三分之一,这与她出生于虔诚的清教徒家庭有很大关系,清教认为人之初生就已得到上帝安排,世俗之人永远无法窥知天意,只要人能够赎清罪过,证明基督已经代表人征服了死亡,因此死亡并不可怕,“它就好像脱去你的衣服,穿上安息。”同时狄金森的诗歌创作又深深受到与她同时代的超验主义代表诗人爱默生的影响,二者都对自然有着浓厚的兴趣,但对于自然的看法却迥然不同,狄金森认为“人们无法期盼从大自然获得道德启示和精神慰藉,也无法找到自我和自然界的相似之处。……自然景色应是反映人们心理活动的镜子。如果她在自然中无法找到这样的对应物,无法进入理想的精神境界,那么她就必须借助其他途径,也就是必须通过对死亡的冥想来达到这样的境界”于是从诗歌的死亡主题中,狄金森找到了宗教思想与自然观点的寄托与载体,在其著名的“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中,死亡被描述成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他殷勤停车接我——……我们缓缓前行,他知道无需急促——∕我也抛开劳作∕和闲暇,以回报∕他的礼貌—— 在这里,死神不再是面目狰狞的恐怖形象,而成了殷勤周到、耐心温和的绅士,在其后诗节中,“我”与死神的车辇经过学校的操场、经过稻谷的田地、经过沉落的太阳,平静的周而复始的自然景象带给读者以死亡是从容舒缓而非恐怖虚无的感受,诗人也曾在诗歌中把死亡描述为一个温柔的求爱者,狄金森运用大自然给死亡披上了从容的外衣。
约翰·邓恩既是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代表,也是一位神学家,他对于宗教、死亡、爱情、永恒有着深刻的见解,邓恩出身于虔诚的天主教家庭,但因成年后学业与政治抱负均饱受天主教之累而皈依新教,他的神学思想深受奥古斯丁与阿奎那的影响,奥古斯丁提出“死亡是自然万物和人的不可幸免的律;天主之道负担了我们的死亡,…… 用雷霆般的声音呼喊我们回到他身边”阿奎那则主张人们要达到享受来世天堂幸福之一人生目标,就必须接受基督宗教教会的“精神指导”。邓恩在其1619年所做的布道文中写到:“所有的人都注定会死,我们所有的生命在出生后都是一种走向最后的宣判——死亡的形式,什么人活着而永远看不到死亡?”;“基督死了,是因为他愿意死,他说‘我为了我的羔羊放下了我的生命’”。在他的神学冥想诗第1首中,诗人写道:
……
我奔向死亡,死亡同样迅速地迎向我,
我的所有的快乐都仿佛组日一样难再,
我不敢朝任何方向转动我朦胧的目光,
身后的绝望,和身前的死亡确实投下
如此的恐怖,我虚弱的肉体由于容纳
罪孽而消损,罪孽压迫它向地狱沉降;
只有您在天上显灵,且蒙您恩准能够
朝向您仰望的时候,我才会重新奋起;
死亡会给人带来恐惧与绝望,作为曾离经叛教的基督徒,诗人邓恩更是自觉罪孽深重,而当上帝在天显灵,恩准他仰望时,他信心倍增,重新奋起,虔诚的宗教信仰使得死亡对于人不再意味着恐惧与绝望,而是上帝对灵魂的拯救,而是在上帝的召唤下的安然与果敢。在其神学冥想诗第6首中,这种死亡观也有所反映:而贪婪的死神,将会在瞬息之间分裂析解∕我的躯体,和灵魂,我将暂时地沉入睡眠∕但我永远清醒的那部分将会看见那张脸∕他的赫赫威严阵散了我的每一处关节:到时,我的灵魂朝天国,她的首座,飞升……
三、死亡是暂时的休眠——蔑视
西方死亡哲学观从中世纪的对死亡的渴望到近代对死亡的漠视经历了历代哲学家、神学家、文学家的痛苦思考与体验,十七世纪法国宗教哲学家帕斯卡尔在父亲病故之际说:“我们不应当想不信教者那样看待死,而应当作为基督宗教信徒来看待死,因为除了基督耶稣,死亡都是可怖的,但是就基督而言,死亡是神圣的、慈祥的,是真正信仰者的快乐……”德国古典哲学代表黑格尔认为“死亡是精神同自身的和解”,他强调说:“精神的生活不是害怕死亡而幸免于蹂躏的生活,而是敢于承当死亡并在死亡中得以自存的生活”。因此,真正的精神生活必定要求具备一种勇气,一种敢于承当死亡并在死亡中得以自存的勇气。
邓恩在神圣十四行诗第十首“死神别得意”中把死亡描写为“休息和睡眠,只是你的影像,从中却/ 流出许多快乐,那么,你那里定流出/ 更多;很快我们的优秀人士随你而去,/ 他们的骸骨得以休息,灵魂得到解脱。/ …… 一次短暂的睡眠过后,我们长醒不寐,/死亡将不再存在,死神,必死的是你。”在诗人眼里,死亡不过是短暂的休息与睡眠,快乐而闲适,身体彻底地放松,灵魂不再受世俗的干扰;死神再强大,也要听从命运与机会的安排,也无法摆脱君主与亡命徒的操控,它甚至都不如罂粟与咒符更能令人入睡,诗人充满豪气地问死神,“你又何必趾高气扬呢?”死亡不仅是一次短暂的睡眠,甚至能给人带来永生,诗人用他著名的悖论结束了对死亡的宣言:“死神最终也要死去!”
无独有偶,狄金森在第432首诗“埋在坟墓里的人们”中写道“耶稣说过,我告诉你——/ 有这样一种人/不会尝到死的滋味/如果耶稣真诚/ … 我也就无须论证——/ 救世主的话语/ 无可争辩——/ 他说过 死亡已死去——/
狄金森在《我听到苍蝇的嗡嗡声——当我死时》中细致入微地描述了她人死前的场景:
我听到苍蝇的嗡嗡声——当我死时
房间里,一片沉寂
就像空气突然平静下来——
在风暴的间隙
注视我的眼睛——泪水已经流尽——
我的呼吸正渐渐变紧
等待最后的时刻——上帝在房间里
现身的时刻——降临
诗人想象了自己在生命最后时刻的情景:在临终者准备好一切,等待灵魂升天,“我”等来的不是上帝,没有听到天使美妙的歌声,等来的却是只身携细菌、令人恶心的苍蝇。苍蝇的到来与临终者的期盼形成强烈反差。诗人在诗中多处使用双关、通感这些修辞手法将颜色和声音两个意象结合为一个意象,巧妙地描写了人在弥留之际那种迷惑和混乱的精神状态,反衬出诗中说话人内心对其死后世界的彷徨与犹豫。对于艾米莉·狄金森来讲,死亡不仅仅是一个诗歌话题,在她的现实生活中,亲人朋友的先后离世让她逐渐对于死亡和永恒有了深刻的思考和认识,教徒的原罪信仰让他们认为只有等到死后听凭上帝的裁决,只有虔诚赎罪才能得到拯救;死亡狄金森曾说:“死亡和我们如影相随,死亡的神秘感不会随着我们的成熟而减少。”在她的许多死亡诗中,狄金森把死亡这一不为人知的神秘过程用具体的声音、动作、重量等意象清晰细腻地表现出来,使抽象的概念具体化,她对死亡的思考和表现是一组更富有层次和立体感的画卷;在直面死亡时诗人在作品中传达出的勇气、冷静、睿智,甚至嘲弄、讥讽的口吻,从人类体验的角度来描述死亡的不可避免性。
四、死亡是通往来生与永恒的桥梁;死亡是爱情与忠贞的佐证
狄金森对死亡主题的探索将生命的意义从有限伸到无限,从幻灭引向永生。尽管她的生活天地有限,但她创立了一个心灵的天空,在这个无限的宇宙里, 她用反传统的格律形式和奇特新颖的意象反映生活,探索人生的真谛。她以一种平和冷的态度看待死亡,认为死亡只是肉体的毁灭,死亡可以带走我们所爱的人, 但不朽的灵魂只有经过死亡这一必经阶段才得以获得永生。尽管有迷惘,有悲伤,但只要领悟了这个秘密,死亡将不再可怕,而变得悠然平静。永生的路在死亡的尽头, 但也要靠自我的能力才能找到。狄金森热衷于以书信的形式表达思想、情感与困惑,她曾谈到她有两种朋友即活着的和死去的,她与活人交流时用散文形式,与死者交流时用诗歌形式,她用诗歌表达心中的祈祷和祝福,尽管她知道无法亡给死者捎信而把它们附在给活人的信后,但她相信死者那永恒的灵魂能够感受到她的祈祷与祝福。她描述朋友霍兰夫人对他的帮助时说:“触摸那熟悉的长期引导我的手,感觉是甜美的——‘即便你在笼罩死亡阴影的山谷中行走,我也将和你同行’”。
在其第1212首诗歌中,迪金森写道:“有人说,有一个字/一经说出,也就死去/我却说,它的生命/从那一天起/才开始。”死亡不是生命体验的结束,不是爱的结束,死亡是通向永恒的桥梁,通往爱的桥梁,一旦“爱”字说出口,无论是生命结束,还是任何尘世间的事件发生,它的生命、它的灵魂才开始获得永生。“在这人世间/最庄严的事情——/是死亡后的清晨/屋里忙乱一阵/打扫干净心房/收拾起爱情/我们将不再使用/直到永恒”在尘世中,一个人的死亡和他(她)的葬礼是最庄严肃穆的事情,亲人们忙于哀悼、恸哭,邻里朋友们忙于安排葬礼、仪式,因此死后的清晨是一阵忙乱不堪的情景,而这时诗人笔锋一转,与此忙乱相对照的是死者心灵的宁静,忘掉尘世生活的烦乱,让灵魂踏过死亡这一桥梁,平静地走向来生、走向永恒。在“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中,死神的邀请下,诗人缓步登车,陪伴他们的只有“永生”而且“那一天,我初次猜出/马头,朝向永恒——”
玄学派诗人邓恩的诗歌主题以宗教、爱情、死亡为主,他的爱情诗却也常常交织着宗教信仰、玄学推理甚至死亡,“一如在邓恩的艳情诗里,可以发现许多死亡意象;在他的神学诗中,则有一些性爱隐喻。”(傅浩 XXVI)在《追认圣徒》一诗中,邓恩写道:
假如不能因爱而生,我们可因爱而死,
假如我们的传奇不适合
墓碑和棺座,那他将适合诗歌;
假如我们不印证一段历史,
我们将在情诗中建造华丽的居室;
一只精致的瓮一如半亩墓地,
同样适合最伟大的骨灰,
看到这些赞诗,所有人都将证明
我们已因爱情被追认成圣
邓恩的天主教出身与教育使他对于偶像崇拜、殉道、死后追认圣徒等信义深信不疑,然而把这些宗教信义施用于爱情表达中只有邓恩这位玄学派大师方敢为之,相爱的人已合为一体,生若不能结合,死亦无可畏惧,我们在诗歌的传奇、死亡的约定下相亲相爱,这永恒的诗篇和我们的骨灰都将成为被追认为圣徒的佐证,成为我们爱情的佐证。在其“歌与短歌集”的《圣骨》中,诗人想象死后的墓穴被掘开,发现他与“相爱的侣伴”躺在一起“在墓中相会,且盘桓片时”,他们的骨骸被封为“圣骨”,他的爱侣将被当做“抹大拉的马利亚”——一个原为妓女后因虔诚信奉耶稣而被尊为圣女的偶像,死亡使我们被世人所崇拜,死亡是我们真诚相爱的证明。
五、结语
人类对死亡的态度纷繁复杂,也不能说两位诗人的死亡观完全是乐观积极的,他们的诗歌中也反映了恐惧焦虑和矛盾痛苦的思索,正如邓恩在其布道词中写的“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死亡能够带走最可爱的肉体的生命形式,却拿不走人的灵魂。人因为有一个灵魂,而区别于万物,并比万物都高贵。就如帕斯卡所言∶“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不用整个宇宙拿起武器来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但纵使这世界毁灭了他,人却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因为他认识死亡,认识世界对他具有的优势,世界却对此一无所知。”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和约翰·邓恩生活、创作在相距深远的时间与空间,但他们在各自的诗歌中都表达出超凡脱俗的死亡观,在诗歌世界里展开着跨越时空的灵魂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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