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理论 转型学术:评徐岱新著《故事的诗学》
2015-03-11张公善
摘要:《故事的诗学》可谓小说理论的一个新转向,却又暗含对学术的反思,其主旨在于反思理论亲近生活。小说的艺术,就是生活的艺术;小说的诗学,就是故事的诗学,就是生活的诗学。虽然这是作者个人的学术转型之作,但却为当今中国高度学院化的理论写作提供了一扇值得借鉴的窗口。
关键词:《故事的诗学》;生活的诗学;小说的艺术;生活的艺术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乍看书名,可能会把读者群缩减一半,那些对理论不感兴趣的人也许不会关注了。其实这是极大的错觉。这本《故事的诗学》(《故事的诗学》徐岱 著,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9月版)不是一本纯粹的理论书,而是一本反思理论亲近生活的有意思的书,一本可以让人各取所需的书。热衷理论的人可以看到别一样的理论;喜欢小说的人,可以读到很多感人至深的故事;喜欢历史的人,可以从中读到对中国几千年历史的文化反思……
《故事的诗学》不仅是作者对自己小说研究的一次更新,更从谋篇以及字里行间透露出他对现行理论的批判性反思,为学术的健康发展打开了一扇视野广阔的窗户。
一
多年以来,徐岱一直都在通过自己的课堂和著述,努力倡导一种可谓之“本真的学术精神”,即“超越知识论、解构理论主义”,“回归生活世界、尊重艺术体验”。所谓“本真”,是说这些精神能够真正让学术回归到现实生活。众所周知,生活是理论的源泉,也是理论的归宿,但真正落实到实践,却并不容易。
简单回顾一下,我们可以更加清楚此书出现的背景。徐岱整个学术园地可以大致分为三大块,一块是“小说的艺术”研究,一块是艺术、美学(或可称为文艺学)研究,另一块是文学个案研究。上个世纪90年代早期他内心对于理论的建构意识还很浓,最为代表性的著作要数《小说形态学》(1992)和《小说叙事学》(1992),尤其是后者,已经成为研究当代小说叙事学的必读书。在这个理论花样翻新的世界里,作者像是一位满怀深情的清道夫。作者总希望在理论的森林之中一方面将那些荆棘砍掉,一方面着力想引进新的种子。作者对理论的建构和梳理一直持续到新世纪之交。对美学的梳理集中在《美学新概念》(2001)和《批评美学》(2003),两本书都渗透着一种对于理论的批判意识。《美学新概念》让我们认识到,美学不再是纯粹的“学”,而是一种生存智慧,让我们投身生活热爱生命并感悟存在。作者并没有什么横空出世的理论建构,他所做的只是与他所认为的虚妄理论进行细致入微又有情有意的“观念的内战”。《批评美学》从内容到形式都暗藏着对学院美学的反判。它的精魂就是不要迷恋浮华的理论,而要积极投入作品投入生活世界,用心品味,用心聆听,感悟生活的智慧,而不仅仅是生活的知识!到《批评美学》为止,作者较为纯粹地对理论的披荆斩棘告一段落。上述反思理论亲近生活的学术理念,较为鲜明地体现在同时期的《边缘叙事:20世纪中国女性小说个案批评》(2002)一书中。作为一本纯粹的文学个案批评,此书却贯穿对生命、生活的关怀以及对存在的感悟,像一股清风深入人心。
此后,我们看不到作者较为集中地对各种理论的战斗,但却看到了作者对于艺术问题的全盘梳理和总结,集中体现在《基础诗学:后形而上学艺术原理》(2005)和《艺术新概念:消费时代的人文关怀》(2006)。这两本书可谓姊妹篇,二者从篇章结构到核心思想都非常相似,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偏向理性梳理,后者更加感性灵动。在艺术学领域,如此丰富、灵动又充满睿智的著作,并不多见。当我看到《基础诗学:后形而上学艺术原理》时,认为作者可能再也写不出更好的不是理论又似理论的书了。说它不是理论,因为全书各章之间没有紧密而必然的联系,只是把对于艺术的22个话题分成九个部分。文字的表述往往形象生动,像是散文,随处可见作者的切身感悟。说它像理论,因为就这22个艺术的话题,作者做了较为细致的梳理。书中也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理论术语以及对于相似观念的不厌其烦的辨析。而从头至尾铺天盖地的各种引用让人在流连忘返的同时也感到理论味十足。2006年《艺术新概念:消费时代的人文关怀》让我眼睛一亮。个人认为是徐岱在作为整体性的“艺术”研究领域最好的一本书。它没有宏大的体系,有的只是作者平时在艺术体验中发现的22个大大小小的与艺术相关的话题。针对每一个话题,作者也不是要去编制什么理论,而是先从古往今来优秀的先辈们的书籍中摘取一些指导意见或者背景资料,再结合一些具体的艺术作品,让读者随同他的思路,一道去分析去体味,最终达到某种见解的彼岸。在消费时代,在一切都商品化的时代,能够耐得住寂寞,在自己的学术领地坚守人文关怀和批判意识,这是一种极其难能可贵的学术之道。因为它不是纯粹的知识累积,而是在知识责任田中发掘智慧之根;它不是单纯地做学问,而是在学问之中贯彻一种“道”,一种知识分子的道义使命。某种意义上,这种学问之道是一个试金石,它考量着每一个知识分子的学术良知!
2009年《侠士道:金庸小说与中国精神》,我认为是其文学个案研究目前最好的著作。《侠士道》是一本别具特色的“金学”著作,必将成为“金学”经典而流传。因为它不仅仅是对金庸小说的文化内蕴做出了全新的解释,即作为被遮蔽或扼杀的孔学传统(侠士道)的载体,而且它还对孔子身上所蕴含的中国精神做出了全新的揭示,更因为作为一本学术著作,其中却渗透着一股浓浓的激情,读来让人振奋。《侠士道》与金庸小说,可谓声气相应。它让其他金庸论著相形见绌,因为作者立场本身就是作为一位文化大侠:为被正统抹杀的传统正本清源!
而在作者情有独钟的“小说的艺术”领域,现在终于迎来了《故事的诗学》。这本新著可谓作者关于小说艺术的最为独到的著作了,我认为也是作者几十年来最能体现其学术精髓的著作。
二
《故事的诗学》有着很强的诗性(艺术性)。我们不能仅仅看它的表面,更要通过表面现象看到其背后的隐藏意义。
《故事的诗学》共五章,前面两章可以说是在谈理论,可以作为这本书的绪论。第一章“故事的哲学”,作者竭力把人们对小说的各种形式的研究转向对于故事的研究。第二章“故事的经验”,作者梳理了关于小说的10种本体论,可谓把关于小说的本质一网打尽(任何一种小说观,都有一个最为基础的观念,比如语言、幽默、故事等等,可以称作本质,但我觉得它其实起到本体的功能,因为小说的外在和内在的所有方面往往皆由此概念引发出来)。后三章的理论性越来越淡,第三章“故事的品质”关注小说与历史之间的关系,还有不少论证的成分。第四章“故事的传承”谈的是小说的民族志,即“四大记”所暗含的民族文化内涵,还有不少引经据典。到了第五章“故事的德性”,作者结合具体的小说文本来呈现小说中的五种情感(乡情、友情、爱情、亲情和纯情),几乎没有引证,有的只是对原著小说文本的激情讲述。你根本感觉不到是在看一本“诗学”,倒像在听作者讲述一个个精彩的故事。
《故事的诗学》开头是密密麻麻的引证、论述和辨析,结尾是深情呼喊读者一起聆听一个个纯粹的故事。一开始我有些不太理解这种两极之间的反差,认为开始时作者可以节制一些,没必要那么把一个概念弄得那么透,没必要引用那么多的说法。结尾部分,我最想听到作者是如何解读故事的时候,却经常戛然而止,让我扫兴。现在想想,如此结构学术著作,是不是在暗含着一种思想:理论可以变得厚实但往往难以空灵,好的理论亲近生活,最后退出生活,故事出现。一言以蔽之,从该书的结构来看,《故事的诗学》体现了故事的本体地位:“故事就是作为‘人类的我们的生活本身”(P58)。此乃本书结构部分的言在此而意在彼。
再来看看此书内容方面。无论是前两章关于“故事的诗学”的理论,还是后三章分别归为“小说历史学”、“小说民族志”、“小说伦理学”中的各种故事。作者都是在不断颠覆这本书作为一本学术著作的“学术性”,因为他把所有的理论和故事都统统引向了我们的生活世界。本来这本《故事的诗学》就是一本颠覆以往那些小说研究著作仅仅重视小说的形式特征以及理论建构的弊端,转而关注作为好小说核心因素的好故事及叙事哲学。拿第一章小说艺术论为例,此书把小说与生命、生活密切相联,其核心精神是:“创造杰作的奥秘在于领悟生命,理解艺术的途径即是认识生活。”(P28)作者辨析了“理论”与“哲学”的不同,认为哲学是思想的原野,理论是思想的牢房。作者进而把对小说的叙事研究引向“叙事哲学”。而“叙事哲学”就是关于故事的小说诗学。再进一步进入故事的核心:“告诉我们,什么是一部好小说所需要的好故事;让人们明白,这样的故事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这就是‘关于故事的小说诗学必须履行的承诺”(P54)。在第一章结尾,作者的总结非常明显地体现了作者的思路:“小说的重要性归根到底取决于故事所蕴含的东西。……好故事的功能在于滋润我们的人性,好小说的价值在于通过人性的培育与回归,领略生命的意义。”(P59)作者这种通过故事把小说与生命、生活、存在勾连起来的思路也贯穿在第二章的各个部分。
如果说这是一本小说的诗学,还不如说是一本关于生活的诗学。小说与生活的水乳交融的关系,始终被暗含在整部书中。作者其实是通过解剖什么是好小说的艺术,来引导读者过一种好生活。正是在这点上,我们接触到这本书最为核心的隐藏。
首先,认清自己。这就是第三章和第四章的深层动机。第三章表面上作者是在探讨小说与历史之间的关系,并且分两节通过一些具体的文本来解析什么是“具有历史感的小说”,什么是“具有小说性的历史”。然而你绝对不能仅仅停留在字面。除了少量如《兄弟连》关涉外国之外,其余大部分的文本无不是对我们曾经的惨痛历史的呈现和反思。如果第三章还有些停留在中国现当代的历史的解剖和反思。那么第四章则着眼于整个中国文化大背景。“四大记”各有侧重。《石头记》侧重于大文化背景中的宝林之爱的精神性,突出《石头记》作为人生百科群书的特征,而非人们通常所谓的封建社会的百科群书。这里再次可见作者把小说当做生活的艺术的整体思路。《西游记》侧重于对专制体制的批判性反思。《金锁记》从女性角度反思大文化。《鹿鼎记》从男性角度反思大文化。总之,第四章可谓是作者借助“四大记”让我们更加认清深处一种大文化中的个体的我们的真实存在。
其次,做个拥有“五情”的人。这样才是一个“好人”,这样过的生活才是一种“好生活”。这是第五章内在灵魂所在。第五章是本书最为鲜活灵动的文字。作者满怀深情地为读者精心布置了一场理论著作中绝无仅有的故事盛宴。有时候,当你听完故事之后,你难以容忍半个字的解读。唯有故事本身就已足够。一切的解读都是狗尾续貂。也许,只有那些内心拥有生活热情的人才能完全接受这种纯粹的写作——一种纯粹分享故事的文字。一切都在故事的体验之中。
总之,小说的艺术,就是生活的艺术;小说的诗学,就是故事的诗学,就是生活的诗学。然而,最主要的还是要铭记:小说不等于生活。真正重要的是让小说之光烛照我们,进而让我们的生活也营造成一个个的精彩故事。此乃本书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终极旨归。
三
当今学术界的最大的问题何在?毫无疑问是理论主义。其最大的表现就是理论与生活的脱节,致使理论空洞乏味,片面地强调学理梳理以及理论引证,总结有余而思想含量严重不足,更别说对于生活有何意义了。《故事的诗学》可以作为一面学术的镜子,折射出当今学术界的问题,而通过这面镜子不同的镜像,读者也能透视到什么才是好学术。
众所周知,在古希腊罗马,哲学是理论,但更是生活的艺术。然而,哲学发展到黑格尔,达到一个顶峰,体系之完备,逻辑之严密,内容之博大精深,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而,黑格尔却陷进了辩证法三段式的模式之中无法突围。黑格尔可能没有意识到,生活永远无法通过逻辑来推演,因为生活永远充满着意想不到的偶然。黑格尔沉迷于通过概念来演绎存在的做法,如今看来,真的有些本末倒置。现代社会以来,尼采向理论界扔了一个大炸弹。他说:“我们现在用艺术来反对知识:回到生命!控制知识冲动!加强道德和美学本能!”(《哲学和真理》上海社会科学院 出版社,1993,第49页)尼采可谓最为猛烈的反理论主义者。他猛烈地攻击那些教条的理论和陈腐的道德观念,主张以艺术来拯救人类的求知冲动。毫无疑问,高悬在尼采心中的便是生命、生活。
《故事的诗学》希望通过故事作为中介,来恢复理论与生活之间的水乳交融的关系。故事能否担当如此重任,故事能将人们的视线从理论移向生活吗?完全可以。故事也是一种艺术的形式。罗伯特·麦基(Rober Mckee)在其《故事》一书中说得非常明确:“故事不是从现实逃离的飞机,而是装载我们去寻找真实的车辆。故事是让现实存在变得有意义的最好努力。”(David Boyle, Authenticity,London:Harper Perennial,2004,p123)可是故事仅仅就是说说而已吗?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从故事中听出道理。故事是否需要阐释?阐释是否需要理论?麦基的言外之意非常明显,故事的意义在故事之外,故事是让我们用来寻找生活意义的工具。理论也是如此,理论也是让我们认识生活追求意义的工具。然而意义往往并非像伊索寓言那样明显说出来。好故事往往是让人听后再三玩味的故事。好故事让人渴望分享的不仅仅是故事本身,更是每个人对故事的理解,也就是每个人各自对故事的阐释和解读。
《故事的诗学》呈现了对故事的上述三种态度。第一种是用理论阐释故事,第一章和第二章较为明显地体现了这种,此处的“故事”仅仅是一个概念,这两章是典型的学术写作,概念的辨析,逻辑的推论,各种理论的引用等等,都是当今学术写作的真实写照。第二种态度是既说故事又加以阐释,这在第三章第四章较为明显。这里的故事都是精心选择的、与中国的历史与现实密切相关的故事,更有甚者,对这些故事的阐释让我们更加明白了那些故事的意义和价值。第三种态度是纯粹说故事,这是最后一章内在动机。可是仅仅说一个好故事,虽然很让人感动,可还是不免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要让故事转化为行动,我们必须得有一个明确的理念。我们必须从好故事中提炼出一种信念来武装自己。否则我们还是不能把故事的意义发挥到极致,我们还是停留在听的层次上。
瑞恰慈说:“一部书是一台藉以思维的机器。”(瑞恰慈《文学批评原理》,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前言)然而,并非所有的书都能让人思维。学问也是如此。真正的学问理应是让人思想、呼请对话的学问。《故事的诗学》中上述第一种和第三种写作似乎都不具备这点。第一种理论被精密地组织出来,容不得辩驳。第三种几乎没有解读,我们找不到靶子。唯有第二种,我们既可以通过作者的眼看故事,同时也会通过自己的眼来发现自己的感悟。如果把故事看作是生活的代码,那么上述三种类型也意味着三种理论写作,第一种是用理论来过滤生活,第二种理论与生活水乳交融相互映射,第三种则是停留在生活故事的复述上。
如果把“言在此而意在彼”作为艺术(诗)的一大特征,那么《故事的诗学》就不能作为纯粹的理论著作了,而是一部具有潜在艺术性(诗性)的学术著作。虽然这是作者个人的学术转型之作,但却为当今中国高度学院化的理论写作提供了一扇值得借鉴的窗口!它启示我们,真正好的学术著作,应当用诗性的语言来写,真正做到诗与思的交响,不要片面追求引经据典,而要尽情表达来自生活直击心灵的真知灼见。
作者简介:张公善(1971-),男,安徽巢湖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生活诗学与现当代文艺、国际文学奖作品。
(责任编辑: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