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音乐家的身影——中央音乐学院周望教授侧记
2015-03-11张振涛
张振涛
一位音乐家的身影
——中央音乐学院周望教授侧记
张振涛
一、年历中的行色匆匆
2014年是个普通年头,对于一般人来讲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然而就是这个普通年头,如果把一位艺术家的行踪汇总起来,就足以见证她的忙碌程度,也足以见证她所从事的民乐事业的繁荣程度。
远至美国、韩国,内至台湾、香港,近及家门口北京,行程排得满满当当。除了课堂,走出校门,艺术家面临的就是下一个国家,下一个城市,下一个剧场。于是,搬起来不怎么容易的二十一弦筝,就从一个舞台搬到另一个舞台,讲台也从一个课堂移到另一个课堂。
5月4日,如同打擂台一样的音乐会名称“西北筝峰”在台北市“中山音乐堂”举行。她的弟子程皓如,在台北簪缨乐团打击首席洪宽伦的手鼓伴奏下,首先出场,演出由黄枕宇和周望创作的《西部主题畅想曲》。周望演奏了由三首陕西小品《凄凉曲》、《道情》、《扫雪》(周延甲编订,黄晓飞乐团编配)连缀而成的一组民间乐曲。音乐会压轴的曲目是周望的《新翻罗江怨》(周延甲、黄枕宇作曲)。
7月29日,“中韩青少年音乐艺术节——第九届展望国际青少年古筝夏令营”在韩国釜山举办,周望率团参加。29日晚,两国演奏家交流音乐会上,她独奏了《秦桑曲》。数十位经过挑选的年轻人与她一起合奏了她的合奏版作品。簇拥她的几十把筝,汇成一股温暖音流,共同编织为一片绵密的“锦绣”。她的琴声不着痕迹地融入年轻一代的生命之歌中,几分钟之前的隔代长者,化为润物无声的细雨。
8月16日,香港葵青剧院演艺厅,“筝情——周望、徐菱子南北古筝大师音乐会”。周望和香港演艺学院徐菱子教授、第三届国际古筝比赛金奖得主周立本、万幸,联袂演绎《梁祝》、《云岭音画》、《凄凉曲》等。
8月18日,北京中山音乐堂,“敦煌之夜——中国音乐家协会古筝学会换届庆典音乐会”。周望演奏了父亲周延甲创作的《凄凉曲》。
9月30日至10月9日,第二届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举办中国音乐节。10月5日,普林斯顿中国音乐节闭幕式音乐会在纽约卡耐基音乐厅举行,周望、周展(中国广播民族乐团)领奏《百花引》、《倾杯乐》,学生崔衫独奏《秦土情》,程皓如独奏《如是》,周望独奏《新翻罗江怨》,之后接受媒体采访。
11月13日至17日,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举办“第二届弹拨音乐节”,开幕庆典音乐会上,周望独奏《新翻罗江怨》。作为民乐系弹拨教研二室主任和音乐节的承办人,大到六场音乐会和十五场讲座(开幕式、中日韩音乐会、获奖学生音乐会、新作品音乐会、箜篌专场音乐会、闭幕音乐会)的策划、邀请专家、讲座日程,小到盒饭、门票、租借乐器、排演走台,她事必躬亲。
我无法跨入那些相隔千山万水的音乐厅,然而,却能想象她靠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大厅、爆发于指间的音量。闭上眼,一把筝带出的风,“过江千重浪,入竹万竿斜”,在偌大的主厅回荡……今天,她所在的地方,只有她的声音,巨大的空间,只有被她的声音灌满的响亮。然而,几分钟前,她的世界,独自一人。只有无人世界中的千万次打磨,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变为世界的声音。今晚她可以说:自己的声音是世界的声音,世界的声音是自己的声音。
原来声音背后,这样幽深!
二、一个音符落下的过程
她的音乐故事,不是“第一次听到琴声就被吸引,几岁学艺、几岁被大师收为弟子从而走上音乐之路……”她的音乐故事,是从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第一次张开耳朵听世界的时候就开始了。父亲、母亲的琴声,伴着童年的每一天,一起融入体内。耳濡目染的美妙琴声,如同水,如同空气,须臾不离,使她终生难以割舍,成为生命的必需。母亲丰芳是西安音乐学院的二胡教师,父亲周延甲是西安音乐学院的古筝教师,他们有美好憧憬,想把孩子培养成有用之才。父亲像盏明灯,照亮了前路。堆满书谱的房间里,父亲的讲解与示范,以及不能传译、不可言说、只能用心灵体会的“绝对指令”,成为她走向中央音乐学院教授的第一级台阶。那些既使她明白了家教之于人的重要性,也体会到父辈观念几乎就是规定她未来走向的深刻印记。
说来奇怪,从先秦就被记录下来并在唐代诗人的妙笔生花中大放异彩的“秦筝” ,①李斯:《谏逐客书》:“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吴楚才、吴调侯选《古文观止》,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170页。到了20世纪,竟然销声匿迹,在西安城里找不到一丝声息。只有偏远的陕北榆林,在民间的“小曲子”里,保留了些许痕迹。大唐宫廷里明晃晃、响当当的乐器,在诞生之地,莫名其妙地湮没了,让音乐史家觉得不可思议,如有底层记述,那必将是一本厚厚的沧桑史。因此,“为往圣继绝学”的使命,注定落在了父亲周延甲肩上。但真正实现秦筝回归夙愿的,还要从改革开放之初,周望来到北京,在长达8年的中国歌舞团舞台上,将秦筝音乐传播全国开始。从此,父亲的心血,秦筝的魅力,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手上,焕发出新的生命力。那美妙的境界,感染了北京,波及到神州大地。
周望从西安走进北京的关键性一步,无论怎样评价都不过分,因为,一件地方性乐器,乃至一个地方性乐种,从此走出了地方。她携带的那种文化因子,在国都中被放大,影响无法估量。某种意义上说:秦筝复活了!作为古筝演奏家,周望的历史性贡献就在于,用她的智慧,她的表演,她的娴熟技术,诠释了父亲头脑中“秦筝”理念,并将其魅力传递到对整个国家音乐文化的走向都起着决定性作用的都城——北京。
周延甲、周望、周展,几乎成为这个“春风吹又生”的乐种的符号。父亲带着一双儿女,一步步演绎了一件被遗忘的乐器重吐清商、再续乐府的现代传奇。父与女,父与子,联手拼搏,同舟共济,硬是让湮默无闻的秦筝,誉满天下。生生不息、起死回生的故事,绝非传奇,而是周家人的家族史。20世纪,许多地方乐种面临“现代”转型的挑战,都是靠一个人、一家人的努力,化濒危为繁荣,从草莽至华堂,这份当地人的真实实践,也算民族史中不可或缺的家族史和地方史。今天被誉为“文化自觉”的先行者,把不多的遗产悉心呵护,利用那个时代不多的一点点机会,让不绝如缕的地方记忆,慢慢熬成一个地方的“文化品牌”。而让这个“地方品牌”变为“国家品牌”的体现者,就是周望。前述的节目单上之所以排列了那么多陕北筝曲,也与周望亲历过起源于陕西又消失于陕西并在父亲的艰难奋争中起死回生过程中所留下的创伤记忆有关。这个现代乐器史的鲜活个案,灌注着一个家族的体温。
周望回忆小时候时说:西安的冬天很冷,窗上一片茫茫白雾,用手捏着袖口擦拭玻璃上的雾气,触手都是冰冷。她的手指,开始在差不多同样冰冷的筝弦上拨弄——背靠着西安城布满沧桑痕迹的砖墙。或许,她的声音总带着一种无法抹去的厚重,就是因为身后站着父亲,立着那座厚重的城墙。西安所处的历史地位与秦筝之间具有某种非身临其境就难以理解的内在关联,这个重影,让她的指音,加重了许多。周望也曾师从过山东筝派名家高自成,浙江筝派名家项斯华、范上娥,潮州筝派名家杨秀明等,收南北各派之长的兼容,不影响她指尖上的秦筝底色。民间筝曲,永远是她教授学生的第一主题。秉承父志,重视传统,把其置于现代作品之上,即使不能说把现代连缀组成的曲目降为配角,至少置于平起平坐的地位,因为她知道其中的养分。中国音乐的魅力,不在复杂,在平凡的乐音中显露出不平凡的气质与声韵。传统筝曲包含的有关人与自然、人的本土环境的人本情味,是一种不可替代的资源,所以,回到传统实际上是文人阶层抗辩过于强势发展的“现代”的一种手段,它促进了人本主义的提升。
一件乐器上,你可以弹出一个音符,我也可以弹出一个音符,但职业演奏家手中的音符为什么不一样?因为圆润饱满程度、力度强弱程度、火候拿捏程度不一样。进到耳朵里的音符与进到嘴里的食物一样,容不得一丝不讲究。人们对食物的苛求如同音乐家对于音符的苛求一样!一千个音符就有一千种差异,没有两片叶子是一样的,这就是艺术家的追求。舞台上激动人心的五分钟,需要数千万次挥动,数十次的录音倾听、书谱翻阅和作曲家或知情人寻访……舞台上的5分钟与舞台后的几十年,绝对不成比例。没有数十年打磨,就绝对找不到那些最适度的分寸。音符是心灵折射的影像,得于心应于手,得于心会于意。同是音符,听起来不一样的差异,就在这里。
“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①蒲松龄:《聊斋志异》(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00页。就是因为这份几十年如一日的痴迷,她的职业生涯越走越辉煌。1977年入中国歌舞团,至1985年之间,多次代表中国艺术家为来访的外国政要独奏(美国总统卡特、埃及总统穆巴拉克、朝鲜领导人金正日、巴勒斯坦领导人阿拉法特等),多次出访港、澳、台地区及东南亚、美国、日本等地演出。在人民大会堂小礼堂,美国前总统卡特在观看完演出后饶有兴致地走上台,非要近距离观看一下这件令他不可思议的东方乐器。他向周望提出了一连串问题,试图解开其魅力到底如何产生的原因。站在美国总统身边,周望的确感到自己代表中国文化的自豪。
1982年周望参加全国民族器乐观摩演出,荣获古筝演奏一等奖(文化部主办),1986年获首届江南丝竹创作与演奏比赛一等奖,1987年参加首届江南丝竹创作与比赛荣获演奏一等奖(文化部主办)。1985年进入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就读本科,保送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过五关斩六将”,从剧团到大学,从本科到硕士,一路过来,经过数百场考试,数百场演奏,穿越了整个教育过程。1979年由中国唱片社首录《秦桑曲》,此后录制了多盘CD专辑《高山流水》、《名家名曲·北派古筝精髓》、《传统古筝专辑》、《中国筝曲——陕西篇》等,还出版自己创作、演奏、主讲的VCD教学带《古筝教程》及《古筝名曲解析》、《名家名曲——中央音乐学院古筝考级示范教学VCD》、《古筝基础教程》,专著《古筝速成演奏法》、《周延甲古筝曲选》,发表学术论文《秦筝 秦人 秦声》、《古筝名称的由来及其他》等。
三、遇上了好时候
说起文化繁荣,莫如具体看看筝界的变化。繁荣的体现物,偏偏落在了这件乐器上,这不是周望一代人的福分么?几十年前还不招人待见的乐器,一眨眼功夫,翻倍蹿红,让弹筝人手脚并用。照民乐界的说法:“教古筝的忙死,教二胡、琵琶的不慌不忙,教扬琴、三弦的闲死。”
同是乐器,因为可听性和可视性,差别很大。不恭的表述是:乐器很不平等。两者兼而有之的,排序在前;具备一样的,排序位中;一样不具备的,排序殿后。恭敬的表述是:乐器生而平等,但排序在前的比排序在后的更平等。常见乐器可分四类:(1)不好看也不好听的,如低音乐器、三弦;(2)好听但不好看的,如扬琴与笙;(3)好看但不好听的,如打击乐器;(4)好听也好看的,如筝、琵琶、二胡、笛子。
筝属于第四类,两者兼而有之,既好看又好听,既高雅又高端。女孩子敲打击乐,引人瞩目,但流的是臭汗。女孩子弹筝,流的是香汗。挥手之间,优雅、青春、内敛,都流出来了。不但观赏性高,而且可听性强。“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的对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华丽,“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内敛,总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两面性,都让筝给折腾出来了。
于是,筝就被高度市场化了。上手快,普及率极高。那么多人学,挡都挡不住,据说全国有几百万人弹筝。不管数字确切不确切,现在教筝的老师,都享受“一线明星”待遇!名声传遍全国,每到一地,台口一亮相,就会制造骚动。与三十年前“门前冷落车马稀”的状况,不可同日而语!那么多人学,自然出人才,周望的学生中,一批漂亮姑娘,竞相登场。2013年扬州“第九届中国音乐金钟奖古筝比赛”,金银铜前六甲中,排列着她的几位学生:程皓如获银奖、崔杉获铜奖、崔晓彤获优秀奖。十几年后,女性演奏家的排行榜上,一定标注着她们的名字。当然,若想在这件好像并不复杂的乐器上达到高水平,其深藏的吃功夫的后劲,却非一般人吃得住。宝塔尖上的演奏家,总是凤毛麟角。周望是筝界的“励志大神”,让跟随她的学生们不敢懈怠。
第一次遇到周望,是在香港中文大学。我在那里读书,她去从事两校交流活动。我好像很“幼稚”地问过她,舞台上害不害怕?她的回答却很不“幼稚”:“开始确实害怕,但练习时量达到一定程度,乐器就成为身体器官的延长了,化为自己的一部分。达到这种程度时,出入随意,自如收放,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不再害怕了。有什么能比支配自己器官更自如呢?!”
离第一次见面到第一次听她演奏,其间相隔了许多年。她演奏的现代筝曲,真是逼人胆寒!现代筝曲早已冲破了历史留给它的维度,推衍到音域的极端。激越的揉弦,飞快的速度,切割的音型,展示了现代式的严密。大型乐曲的独奏与伴奏,各自都有相当的技术难度,从头至尾,紧密咬合,无一处松散。在耐人寻味的留白间,筝带着辽阔的旋律,攀爬跌落。每个气息高点上,她都以一轮轮恢宏明亮的琶音,让心潮与高潮“逐浪高”。一曲弹出,铅华褪尽,那种深不可测,岂止令人敬慕?
20世纪末期,大量创作使筝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天,我们不一定认同创作者所写的每一部作品,但我们却无法不认同他们表现出来的锐不可当的步力。这些作品无疑积累一笔可观的财富,成为新一代筝家向前探索的基础。
四、未奏出的音符
当女人考虑如何避开三氯氰胺的奶粉以及如何认定发全的奶粉以确保孩子的健康时,男人已经在考虑孩子是上牛津大学还是哈佛大学。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就是因为他们不考虑鸡毛蒜皮的事,能够攒到一个点上不断掘进。女性成功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她必须既考虑避免有害的奶粉又要考虑是牛津大学抑或哈佛大学,所以比男人付出双倍心思。新时代的女性已经不是原来人们心目中的女性了,除了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外,她们同样抬头看天,仰观世界。可以说,当代女性已经是与上世纪初的女性属于性质完全不同的“种群”了。
周望说:“当筝界都认识了你后,你的生活好像就不存在了。”生活被严重挤压,一种身份带有的强制性宰制,意味着其他内容的遮蔽和边缘化。所以,她是带着责任与使命,超级劳累的现代型职业女性。
我们与其说是开列了一份她走向成功和已有荣誉的清单,毋宁说是记录了一份女性音乐家走出家乡的阅历,通过备案,看到她行为上表现出的对家乡筝学体系的秉承以及对其价值深信不疑地坚持。虽然,她面临着越来越宽阔的世界和挑战,但逐渐建立起来的阐释系统,来自一个被她充分认知的乡音系统。虽不能说因为出生地这个看似成立的理由,提供了我们追溯和猜测她风格的由绪,但作为秦筝传人的事实,确实可以拉近人们对她与家乡之间关联的认识。
记录一个数年后还会有人愿意翻阅的故事,自然是因为其中含蕴了一点历史学的意义。记忆常在对大人物的筛选中遗落,大事记垄断了史书,淡化了个体实践,最终使行业史成为一堆找不到体现者的概念,个人身影成了若有若无的影子。记录历史的方式有多种,效果不尽相同。我们希望唤醒的是个人记忆,因为它同样联系着一个行业的过去与未来。关注个人的“新史学”,就是寻找点点滴滴遗落在个人时光中的弦音。
音乐家周望的弦音,已经告诉了我们这一切……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乐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