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话剧有一些思辨点赞
2015-03-09张文龙
张文龙
我要给原创话剧《长生》点个赞,为什么?因为一个时期以来,“娱乐至上”、“娱乐至死”的戏剧创作的思潮风靡全国,当然也影响到话剧的创作和演出市场的风气,许多话剧创作摒弃了信仰,也不再追求理想和思辨;不再讲究戏剧结构,不再追求睿智、精巧的布局,观赏后让观众莫衷一是、一头雾水;价值取向上,也是风行美丑不分、忠奸不辨,以丑为美、以俗悦众;大家似乎都在欣赏无厘头的恶搞;舞台上色情挑逗和赤裸裸的粗口也渐渐多了起来;有的评论家也跟着一起起哄,似乎现在的白领观摩话剧,仅仅是为了减压和娱乐,别无他求!所以,有相当一段时间,有的戏若有反其道的价值选择,很可能会被认为是“老套”、“过时”和“迂腐”之作。这种情况,自去年北京文艺座谈会召开以来,虽有所改变,但真正改观,还有待时日。不过,前年,南京大学出品的话剧《蒋公的面子》,到了上海却大受各种年龄段人士,尤其是年轻白领的欢迎,这部戏恰恰是带有浓郁的思想性和明显的思辨的作品,其哲学内核,讽刺的对象,表面上是在讽刺蒋介石矫揉造作的“礼贤下士”,但其实质,恰恰更多地瞄准了中国知识分子内心的诸如懦弱、虚伪和见利忘义等痼疾,从而获得广泛的赞叹和口碑。据说每到一地演出,都是一票难求。
2014年末至2015年初,上海话剧中心献演的由朱宜原创,蒋维国执导,“老戏骨”娄际成领衔主演的话剧《长生》,带给我们的也是同样的惊喜和震撼!如果说,前者对观众来说,多少还有些晦涩和陌生的地方,那么后者从内到外,都做得既平易而又意味厚重,对人生的思辨让人回味无穷,传递的也绝对是正能量——剧中主人公、文学泰斗默林,一生为人民创作了许许多多的作品,即便差不多到了人生的尽头,还想着用捐赠遗体的方式,为人民作点力所能及的贡献,这是该戏最后异军突起的高潮部分,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可谓神来之笔,令人感叹!令人叫绝!击掌叫好!
我还要为话剧《长生》的编剧点赞,与话剧《蒋公的面子》的作者温方伊一样,朱宜同样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性!笔者惊讶,两个姑娘怎么都会那么老成,因为戏里涉及的很多历史,大多数她们并未经历过、体验过。可她们对老年人、中年人的人生有那么广泛、那么深入的探究、思考和感悟。环顾同她们年龄相仿的编剧都在写些什么,笔者就觉得,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话剧《长生》讲述的是泰斗级作家——默林的家人将为老爷子默林举办八十寿宴的故事。围绕着要不要办?怎么办?邀请谁?默林的一家五口不断在进行着“头脑风暴”。这样的故事,和这部戏的剧名一样,看似并不起眼,甚至过于平淡。着眼点和切入口又非常之小,情节和内容似乎就是一般老年知识分子家庭的“流水账”,极其普通。刚看时,我甚至担心,这部戏,可能会很乏味。但没有料到,随着故事情节的步步推进,该剧的编导把这一微小的题材开掘得越来越深,完全按照生活的逻辑,将故事演绎得纵横捭阖,鞭辟入里。同时将参与整个事件的默林家每个人物——即当代中国社会老中青三代人的生存状况及内心世界,刻画和展示得淋漓尽致,又从他们的身上,折射出了社会上一部分人的真实面目、性格特征和复杂的人际关系。编导在处理这些看似普通的情节时,往往是不经意间让人看到人物复杂的心理活动和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而且显得游刃有余,合情合理,十分耐看,看后又发人深省,让观众感到十分过瘾!这是该剧题材选择和开掘上值得称道的地方。
我还要为这部戏的演员点赞,领衔主演的娄际成对主人公心灵和性格的准确把握,以及他的炉火纯青的演技,把主人公默林这个人物演活了,让人信服,让人喜爱和令人感佩!八十岁的默林在家里,他是一个经常使小性子的“老小孩”,女儿、女婿哄他去洗澡,他会很任性地加以拒绝和反对。但在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时,他会变得跟他一贯的为人一样,很富有社会正义感。当他听说所在的城市要花300个亿去建造中华文化标志城时,他会不顾主持人的阻扰,明确反对这项政绩工程,弄得电视台在场的人都很尴尬。到戏的最后,他又不顾家里人的强烈反对,坚持捐献自己遗体的主张。这段戏演得过与不及,都会影响主人公的可信度,但娄际成将人物的行为路线拿捏得恰到好处,十分可信,因而感动了所有的观众,在他表演时,经常能赢得所有观众长时间的掌声,就毫不奇怪了。
对其他人物勾勒、塑造,也是体现出严密的逻辑性。比如李宗华扮演的默林的妻子一角,这个人物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前这类人物往往会被写成因为是名人之妻,所以是一个一本正经、谨慎古板的马列主义老太。而朱宜笔下的这个老太,尽管已经79岁了,并且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但在与默林的谈话时,还经常不依不饶地去揭丈夫年轻时有“花花肠子”的伤疤。每到这个时候,剧场里总是博得一片会心的笑声。在默林的寿宴即将开始之前,当老太得知默林要她在老伴的遗体捐赠表上签字,她接受不了,下面这段话表述得既有震撼力,又合情合理——
老 太:你奉献,你高尚。我是要跟你葬一个墓里的人!你想过我没有?那么多年,你做的事,我哪一件不支持,不体谅?惯了你一辈子,快到头了,你自己主意倒打得好好的,把我丢开了。你要是先走了,这么一捐,我连个念想都没有!等我也走了,孤零零一个人在下面……
老 头:小珍……
老 太:你现在就给我把它撕了!
老 头:小珍,我对不起你太多了。可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你就忍心让我放弃?
老 太:你这话跟刀子一样剜我的心啊!
尽管老太有些小性子,但说出这番话,还是感染了所有的观众,当时剧场内寂静得鸦雀无声,我注意到边上的几个女士都在抹泪。来自生活的严密逻辑,使得朱宜笔下的这位老太显得非常可信和可爱。同样也使得该戏的其他一些演员,如宋茹惠、夏志卿等也演来个个可信、出色,从而形成了一个真实可信的家庭氛围,确保了这出戏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和震撼力。
我还要为这部戏的台词点赞,观看时,你会经常被它严密的逻辑性所折服。这些对白层层推进,尖锐地直逼人生、人性、人的内心的敏感之处,不依不饶地剖析对方的灵魂。这些都让观众在生怕漏听精彩对白的同时,也在反复唤醒自己类似的生活经历,拷问自己的内心世界。比如,默林的孙女飞飞,是这样批评自己的做“上门女婿”的爸爸的——
少 女:在这个家里,你不是怕外公就是怕妈妈,全听别人的,爸,您活得太窝囊了!
女 人:胡说什么!你不知道你爸爸有多少人尊敬呢!
少 女:(挑衅地)是吗?
女 人:你太不了解爸爸了,你看看哪个人像你爸爸这样年纪轻轻就发表那么多专著的?
少 女:那不都是就因为爸爸研究的是外公吗!
女 人:对啊,你应该为外公和爸爸感到骄傲啊!
少 女:(恶毒地)好吧,我当上了第二代默学专家,默林文学院第二任院长。请问,那以后我的丈夫也做上门女婿,我的孩子也跟我姓默吗?
女 人:飞飞!
男 人:(受到伤害)爸爸有点认不出你来了。
少 女:爸爸,我问你,那么久以来,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有没有对自己的事业有过不确信?
男 人:不确信?默学的思想核心就是“对生活的坚信、对事业的坚持”,我对此研究30年,怎么会不确信呢?
少 女:要是这世界上没有默林,那您该怎么办呢?
像这样尖刻、充满思辨的台词在该剧中比比皆是,显然,编导对这出戏中的每个人物的思想和行为的铺陈、发展,以及彼此关联都把控得得心应手。表面上,飞飞的表现和语言往往显得突兀和贸然,似乎不合情理。但笔者认为,这恰恰是该剧最出彩的地方!因为飞飞的那些刻薄狠毒的语言和我行我素的作派,非常准确地勾勒了当代比较前卫的“90后”年轻人的典型形象!这就是该剧不断给人印象极深的对生活逻辑的掌控!当然,对于年轻编剧而言,做到这点,很不容易。我们继续来听听下面这段台词——
男 人:飞飞,你不明白,你现在太年轻,你还不懂人生有多长,它长得超出你的想象。
少 女:你们才不明白。它短得超出你们的想象!我看到外公外婆心里就难受,那也叫活着吗?那叫标本!
女 人: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观众会因此而责怪飞飞这样的“90后”太不懂事吗?我想不会,观众只会对编导对人物的准确把握,和台词尖锐的思辨性所折服。
我还想指出,这部戏的结构,同样体现严密的逻辑性,非常精巧且首尾呼应。我留意到,开场时,一块浅色的帷幕蒙住整个舞台,帷幕上是一颗新奇士橙流动的投影。正当观众在揣摩它的用意时,该剧的编导借默林之口对此进行了解释,默林说:“那天,我看电视,上面说澳洲有个130岁的长寿老人,透露他的秘诀是每天只吃一个新奇士橙。”尾声时,抢救归来的默林表示自己想吃的还是“新奇士橙”,然后拿起“新奇士橙”渐渐走向舞台的纵深。意味深长,值得玩味。对此的解释可以是多样的。我的理解是,当主人公把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文学作品,甚至自己的遗体都奉献给人民大众时,这样的人就是永远活在人民心中的人,这就是高尚的人获得的真正意义上的“长生”!或许,这是剧名的深意所在。
正如一位哲人所言:“人是应该有点思想的。”我想,话剧也应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