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车
2015-03-06常君
常君
常 君,女,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中国作家》《长江文艺》《山花》《红豆》《星火中短篇小说》《芳草》《延河》《青春》《福建文学》《黄河文学》《鸭绿江》《山东文学》等全国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若干。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选载。出版小说集《卡布基诺》,长篇小说《起死回生》。
渐渐地,爹妈和两个孩子俩大俩小四个身影和村头的树木融为一体。
男人收回视线,见女人站在自己的右前方,右手臂高扬着,像一根斜出的树枝。
男人说了声,走吧。
女人站在原地没动。斜出的手臂慢慢收了回来,停在眼睛那里。
男人默默低下了头。
女人的手背在眼睛那儿狠狠擦了一下,随后把背在背上的双肩包使劲往上耸了耸,扭头甩开两腿大步流星向乡路上奔去。
西天那轮落日像枚腌得出油儿的鸭蛋黄儿,挂在火车站的屋顶上。
男人和女人风尘仆仆出现在站前小广场上。
女人撒开两条腿,小跑着直奔售票处而去,圆鼓鼓的双肩包在后面左一下右一下撞着女人的后背。售票处门前的台阶有那么七八级,女人往上上时也没见她减慢速度,几乎是一步两级台阶。忽然女人脚下一崴,男人的心跟着一紧。女人的身子向前扑了一下,随后用手支住上面的台阶。很快,女人瘦小的身影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售票处门口。
在老家时,女人是出了名的慢性子,不管干什么都要比别人慢上半拍儿。走路慢,干活慢,连吃饭也慢。男人和女人一起下地,走一段路男人就要停下来等女人一会儿。同样一人一条垄铲地,男人都到地那头儿了,回头望见女人还在地中央晃荡呢,男人还得返身帮女人把那半条垄铲完。吃饭时同时一起上桌,男人一盅老白干加上一碗饭都已经下肚了,女人的碗里刚削了个尖儿。可是自从到了铜城后,女人突然间变了。从他们租的地方到劳务市场有七八站地,常常是女人甩开大步走在前面,男人紧赶慢赶跟在后面,女人成了飞毛腿。干活时更是没比的,男人半面墙没刷完,女人那边一面墙的乳胶漆已经完毕。吃饭更是三分钟两分钟搞定。男人感觉女人嘴里的东西根本就没经过咀嚼,而是直接倒进肚子里去的。还有更严重的。男人不知该怎样形容女人在马路市场抢活儿时的情景。不管女人站在什么方位,只要找活儿的目标一出现,眨眼间女人就窜到找活儿人的跟前。男人同样不知该怎么形容女人说话的语速,反正以说话快而著称的河南女人都插不进话,直冲女人翻白眼。女人对待那些来找活儿的人有不同的方式。走着来的,女人会亲热地拉住对方的胳膊,不管同性或是异性,嘴里亲昵地叫着“哥”“姐”或者“靓妹”“帅哥”,把对方拉到一旁。开车来的,大致分为两种:遇见开带斗儿车的,扭头冲男人喊上一嗓子,与此同时手里的工具就飞上了车厢,转眼间人也居高临下站在了车厢内。遇到开小车来的就更好办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拉开车门钻进去再说。动作之麻溜、神速,把一帮等活儿的家伙看得一愣一愣的。铜城把女人整个变了个样儿。
男人走进售票处时,见售票窗口前聚集了一群人。女人手里举着钱和身份证,站在一群人身后,跳着脚向上蹿着。老家的这个火车站属于三级车站,人们还没有排队买票的习惯。男人把手里的塑料酒桶靠在售票室的圆柱子旁,把肩头上的帆布包也卸了下来,堆在一处。男人一边喘息着,一边仰头在电子列车时刻表上寻找他们要乘坐的车次。红色的字幕,排在第一行上,十八点二十开。男人又急忙把目光投向上方的大钟,时针快指向“6”了。回老家这几天他们几乎一刻没闲着,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奔向自家田地,挥舞着镰刀收获着一年的希望。爹妈的身子骨越来越不如从前了,他们要在有限的这几天里把该收的都收回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再回来恐怕就得明年了。过年他们不打算回来,一个原因是车票难买,第一年春节他们从黄牛党手里买了两张车票,多花了100块钱,至今想起来还肉疼。另一个原因是春节前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在那个离家两千多里的城市,年味儿不是从人们购买穿的用的体现出来的,而是从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他们用不着像往常一样缩着手站在马路边等活儿了,他们成了供不应求的香饽饽。刮大白、擦玻璃、收拾室内卫生,干不完的活儿在等着他们,忙得他们脚打后脑勺儿。尤其是从小年儿开始到除夕那几天,他们忙得简直连饭都吃不上,恨不得太阳永远高挂不落,自己变成长着千只手的观音才好呢。
唉,都是想和爹妈还有两个孩子多待一会儿,从家里出来晚了。男人重新把目光投向女人那边。
女人的个子刚一米五冒点头儿,在前面那些人墙的衬托下,愈发显得矮。女人退了下来,把背在后面的双肩包移到胸前,然后俯下脑袋,铆足了劲儿向人堆里扎去。眨眼间,男人便看不见女人的身影了。
按理说,挤票应该是男人分内的事,一个大老爷们儿让自己老婆去挤票总有点说不过去。可自从去了城里,买火车票、挤公交车抢座儿、街头劳务市场抢活儿,这样的事都成了女人的事了。男人搞不懂,女人瘦瘦的身体内究竟聚集了怎样强大的能量,在老家地里干农活时,没见女人怎么能干,怎么出来就爆发了?
女人从人们的胳肢窝下挤了出来,梳在脑后的马尾歪到一边,嘴里叼着车票,一边向这边奔过来,一边往双肩包内塞着剩下的零钱。一不留神与一个矮胖子撞在了一起。
矮胖子吼道:奔丧哪!
女人毫不示弱,大着嗓门儿回敬一句:你才奔丧呢!
女人脸色涨红着回到圆柱子旁,哈腰拎起地上的塑料酒桶,对男人说了一声,走!
男人抓住帆布包袋子,一边往背上背,一边问,有座儿吧?
女人边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边说,你也不看看多咱了,还有座儿?!
男人忙跟了上去,说,不是还有一趟下半夜的火车吗?
坐下半夜那趟猴年马月能到铜城?!女人炮弹似的扔出来一句。
男人不吭声了。男人明白女人的意思,坐下半夜那趟火车明天下午才能到铜城,而这趟火车夕发朝至,早晨六点就可以到达。这样他们明天就能准时站在马路市场上等活儿,一点也不耽误事儿。十二个小时的车程,有座的都受不了,何况没座的?第一次去铜城时,他们买到了座号,十二个小时下来,两条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这回站上十二个小时会咋样?
沙楞的快走!女人扭头喊道。
男人快走几步,向女人追去。
木质的天桥出口处呼啦啦涌出肩扛手提的一群人。女人是第一个出来的。过了好一会儿,男人背着帆布包才露头儿。
男人站在站台上,东张西望地在人群中踅摸着,发现女人正步履铿锵地一直向南走去。男人知道,这趟长途列车,前面几节都是卧铺车厢,硬座车厢都在后面。男人紧走几步,向那个身影追去。
肩上的帆布包有些硌得慌,男人移动了一下位置。里面是多半袋子自家产的各种小杂粮和土特产。第一年回老家过春节,吃完十五的元宵回去时,也像这次一样大包小裹的。一包包一袋袋,都是有主儿的。这包大豆给在一起等活儿的浙江老丁,那袋绿豆送给河南那小两口。那二斤核桃是送给房东的。那一桶酒,是当地特产,纯粮酿的,给大老齐的,那家伙好这口儿。回去在马路边儿一露头儿,大家伙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啥时候回来的。女人便把带回来的东西一一分给大家。男人们聚在一起抽烟,询问地里的收成。女人们拿着东西,嘴里一个劲地说着谢了,询问家里老人孩子的情况。大老齐当胸给了男人一拳,说,大老远的,拎这个干啥?嘴上说着,手上却拧开盖子吱溜来了一口,咂巴咂巴嘴儿说,嗯,好酒。纯粮酿的,一喝就喝出来了。带土特产的事是相互的,我回老家带,你回老家也带,那一年他们把天南地北彼此老家的土特产都吃了个遍。
可是从第二年开始,情形就发生了变化。他们带回去的土特产没人要了,给人家都说家里有,让他们自己留着。而大家伙儿从老家带回来的也不再送给他们了。男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找来找去找到了原因,都是因为女人抢活儿抢的。男人把找到的根源跟女人说了,女人冲男人一瞪眼睛,不抢喝西北风去啊?随后女人就竹筒倒豆子似的给男人数叨一遍房租水电吃喝拉撒一系列的开销,最后,女人的总结是:不抢活儿在这城里你就得饿死!谁有能耐谁抢,又没人拦着他们!
男人不知道女人带回去这半袋子土特产有何用,还有这桶十斤装的酒。昨天晚上女人往袋子里装时,男人问了一句,女人的手停顿了一下,直通通地扔过来一句,自己吃!倘若这时候再问,肯定是自讨没趣。如今男人越来越摸不透女人的脾气了,在老家时温柔得跟水似的,到了城里这两年不知咋的了,稍有不顺就噌噌直冒火星子。
女人在站台遮雨棚的边缘处站住了,把手里的塑料桶放在地上,回头向站台上望了望,把背在后面的双肩包移到胸前。她对呼呼喘着粗气的男人说,把包给我。说着转身去解男人后背上的帆布包。
男人扭头冲女人说,我背着吧,挺沉的。
让你给我你就给我,哪那些废话!女人用力拽了一下帆布包的带子。
男人顺从地把帆布包从背上卸下来,给女人背上。
两根手指宽的带子深深勒进女人的肩膀内,山一样的帆布包把女人显得愈发小了。男人有些不忍心,在后面用力托着帆布包的底部,以减轻女人背上的重量。
女人抻着脖子向着列车驶来的方向眺望着。
站台上传来一阵刺耳的铃声。女人像听到命令一般双手抓紧帆布包的带子。
列车冲出浓重的暮色,携带着一股飓风从远处呼啸着驶进站来。
女人甩开男人,向逐渐减速下来的火车奔去。男人急忙哈腰去拎地上的塑料桶。待男人直起腰,已寻不见女人的身影了。男人有些慌了,透过那些急促奔走的身影寻找着女人。猛然在人群的脑袋上方看见了那个黑色的帆布包。男人急忙奔了过去。
女人站在车厢门口左侧的地方,踮着脚仰着头,透过一个个走下来的旅客,向里面望去。当确定没有旅客下车后,女人猛地伸出右脚,与此同时右手抓住了车门把手,黑色的帆布包像一座小山似的杵在了车门处。身后的人想超过女人上车,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从女人的头顶上方飞过去。
男人紧盯着那个黑色的帆布包,看见它的高度在一点一点艰难地逐渐上升,终于登上了制高点。男人在下面松了一口气。
男人登上火车,刚站稳当,就听身后咣当一声,车门关上了。男人正不知往哪边走,猛然听见女人在急吼吼地喊着自己的名字。自从到了城里后,女人的嗓门儿大得出奇,隔多远就能听着。男人看见女人在右边车厢的洗脸池那里向自己招手,便向右拐去。
黑色的帆布包安安稳稳地堆在洗脸池前面。女人接过男人手里的塑料桶,放在了靠里面的地方。然后拍拍帆布包,喜滋滋地对男人说,没座儿怕啥?这不是座儿吗?还是个软座儿呢。说着坐在帆布包上,还翘起两只脚,屁股故意向下墩了墩,样子有些像占了便宜的孩子。
男人不由得笑了。
女人站起身,一抬屁股坐在洗脸池边上,对男人说,我坐在这儿,那是你的座儿。
正说着,一个身穿铁路制服的列车员从旁边经过,对女人说,洗脸池不能坐人,赶紧下来。
女人乜了列车员一眼,扭身从洗脸池边上下来,坐在帆布包上。
男人站在厕所门一侧,放眼望去,车厢内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站着人,乱糟糟的,像一锅粥。
售货员推着售货车从前一节车厢过来,嘴里吆喝着矿泉水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各种食品,还有盒饭,十五块钱一份。女人从不在火车上买东西,她说那哪是卖东西,简直就是砸人!双肩包里有临走时妈给煮的鸡蛋,还在里面装了半兜邻居二嫂送的苹果,足够他们两个坚持到站了。至于喝的嘛,茶炉里有的是免费的开水,还用得着花钱买?
临走前妈又是割肉又是炖鸡,做了好几个菜,一个劲儿地让两个人吃。男人吃得肚圆。这个时候男人一点也没饿,倒是有些渴了。
女人像懂得男人心思似的,拉开双肩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大号的白搪瓷缸子,然后把双肩包往男人怀里一塞,端着搪瓷缸子向车厢内走去。开水炉在车厢的另一头儿。
男人看见女人手里端着搪瓷缸子,在人群的缝隙间一点一点向前移动着。
以前在火车上男人很少喝水,他实在不愿在那些矗立在过道上的人墙中挤来挤去上厕所,有时候不小心踩了别人的脚,还要遭上一顿白眼。今天厕所就在眼皮底下,可是打点开水也不比上厕所容易。
男人向后走了两步,来到车厢吸烟处,几个男的正在那里喷云吐雾。男人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从家里出来到现在一直没工夫抽,憋半天了。
火车铿铿锵锵地向前走着,窗外偶尔闪过几盏灯光。
男人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盒内,女人才回来,把搪瓷缸子往洗脸池上一墩,脸色阴得像要下雨。
男人迎上前问,咋啦?
女人没好气地回道:喝你的水!
男人看了女人一眼,端起缸子闷头喝水。
在铜城时女人就这样,刚才脸上还晴空万里的,转眼间就乌云密布阴了天。不过回到老家这一个来礼拜,女人的脸上一直没阴天,总是晴朗朗的。那天他们的活儿是往屋檐下挂玉米棒子,爹妈坐在小板凳上负责拴缨子,他站在梯子上负责往上挂,女人负责把拴好缨子的玉米棒子成双成对地拎过来递给他。女人仰着头,高举着手里的玉米棒子,漾在眉眼间的笑意和金黄的玉米棒子一样灿烂。大丫和二丫也跑来帮女人的忙。女人双手拎着拴了缨子的玉米棒子走在二丫身旁,学着二丫走路的样子,身子夸张地扭呀扭的。娘仨儿的笑声扑啦啦惊飞了树上的一群鸟。
男人掏出手机,刚要看看时间,被女人一把夺了过去,在上面瞥了一眼,又扔回到男人的怀里。男人看了一眼上面的时间,还不到十点。
女人低声骂了一句:老牛拉破车!
他们乘坐的这趟火车是慢车,几乎遇站就停。男人在心里盘算着,还有八九个小时才到铜城,真是难熬啊!
不断有人进出对面的厕所。从厕所出来后,大多直奔洗脸池而来。不大的地方,除去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所剩只能容下一个人。男人不得不配合着来洗手的男男女女,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有人从厕所出来,他就从洗脸池边上出来,给人家腾出地方洗手。等人家离开了,他再站回到原来的地方。频繁地使用洗脸池的结果是,不光洗脸池的四周都是水,连男人站的地上都是水淋淋的。
女人坐在帆布包上,侧着身子躲避着洗手的人,脸一直阴沉着,眉头皱成了两个大疙瘩。
一个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人从过道上挤过来,来到洗脸池边打开水龙头哗啦哗啦洗脸刷牙,完了两只手蘸着水对着镜子整理着波浪似的卷发,水溅到女人身上。
哎,往哪儿甩呢,都弄我包上水了。女人起身把帆布包往外拽了一下。
大波浪女人扭头望了女人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怕弄上水就别坐这儿,卧铺车厢有的是铺位,又没水,就怕你买不起!
我买得起买不起关你屁事?啊?你说关你屁事?女人跃跃欲试,欲冲上去。
男人见状急忙把女人拉到车厢连接处,让大波浪女人赶紧走。大波浪女人低声嘟囔着离开。
女人推开男人,走回盥洗处,余怒未消地坐在帆布包上,呼呼喘着粗气。
男人上前想劝女人消消火,刚把手搭在女人身上,就被女人一把甩开了。
这种情况男人不是第一次遇到。在铜城马路市场,女人就因为抢活儿时常和人吵,吵起架来拉都拉不住,小河南两口子给女人起了个外号叫“东北小辣椒”。
男人呆呆地望着女人。原来性情跟棉花糖一样绵软,到了铜城后怎么变成了沾火就着的炮仗?
列车播音员播报前方到站的声音被车厢内的嘈杂声淹没,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到了。下去了一些人又上来了一群人。车厢内的那锅粥又沸腾起来了。
一个小个子男人肩上扛着一个圆滚滚的编织袋,从车厢连接处挤了过来,往车厢内望了一眼,对身后的两个同样扛着编织包的男人说了声,不中,不中。三个河南男人退后两步,咕咚一声像扔死狗似的把肩上的编织袋掼在吸烟处的地上。
小个子男人从夹克衫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三根,递给另外两个男人一人一根,剩下那根塞在自己嘴巴里。三个男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操着河南方言大声说着话。
河南话男人能听个一知半解的,一起在马路市场等活儿的小河南两口子就是河南安阳农村的。三个男人语速很快地谈论着收废品的事,偶尔冒出一两句铜城,看样子是在铜城收废品的。从吸烟处的里面还传来同样口音的女人的说话声,以及孩子的哭闹声,乱糟糟的,把吸烟处也搅成了一锅粥。
男人看见女人眉头的两个大疙瘩差不多要拧在了一起。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从吸烟处那里探出脑袋来,头上扎着鸡毛毽子似的一撮,食指含在嘴里,口水顺着指头往下淌。
女人瞥见小女孩,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一抹笑意浮上女人的眼角。女人冲小女孩招招手。小女孩扒着门边儿没动,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女人。女人站起身,走到女孩跟前蹲下身子,双手拍了拍,做了个抱抱的动作。小女孩松开门框,缩回到吸烟处狭窄空间内的河南女人身旁,扭回头依旧含着手指望着女人。女人起身从双肩包内拿出一个通红的苹果,冲小女孩晃了晃。小女孩被通红的苹果诱惑着,一步步向女人走过来。
你想吃这个大苹果果,对吗?女人蹲在女孩跟前,嘴角好看地上扬着问。
小女孩点点头,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带着涎水冲女人伸了过来。
女人细长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我们把这个大苹果果洗洗干净再吃行吗?
小女孩再次点点头。
女人走到洗脸池边,打开水龙头,仔细地冲洗着苹果,扭头冲站在身后的小女孩说,洗干净再吃肚肚不疼。然后又抱起小女孩,我们再洗洗小手手。
男人站在旁边,笑着注视着俯下身子为小女孩洗手的女人。女人在家和二丫说话就是这样,喜欢用叠字,比如饭饭啦,屁屁啦,觉觉啦什么的。
河南女人靠着门框也在笑着。
洗完手,女人抱着小女孩坐在帆布包上。小女孩坐在女人的腿上,两只小手捧着苹果张大嘴巴咬着。女人的眼里流露出一股水一样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河南女人小女孩多大了,叫什么名字,问的同时视线始终停留在小女孩的脸上。
不时有人来到盥洗处洗漱。水珠溅到女人的脸上,女人用手抹了一下,目光依旧停留在小女孩的脸上,甚至还伸手为小女孩抿了抿鬓角的头发。
男人在一旁看着,知道女人想孩子了。小女孩的年龄和二丫差不上下,身高胖瘦也差不多。回老家这几天,二丫则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女人身后,一步也不肯离开。晚上更是早早钻进女人的被窝,一只小手摸着女人的耳垂,一条小腿搭在女人身上。临走时爹妈和两个孩子送他们到村口,女人千叮咛万嘱咐,叮嘱大丫好好学习,嘱托二丫听爷爷奶奶的话。娘仨一大俩小三个脑袋抵在一处,老半天也不见松开。
苹果吃得差不多了,小女孩拧着身子从女人的膝盖上往下出溜儿。女人试图挽留,小女孩挣脱开来,扭着小屁股回到河南女人身旁。
女人坐在帆布包上,眼神有些空洞。干草似的头发用黑皮筋扎成一束,低低地伏在脖颈处。
男人不知怎么安慰女人,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车窗外的灯火开始繁盛起来,高大的楼体上不断变换着五彩的光柱。
铜城的楼也在日益向高处发展,房价也随着高度在日益上涨,听说新开发的楼盘房价已经涨到一万五一平了。一万五,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概念,只知道他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换来的钞票都不够在铜城买上个厕所。当然,他们也没有在铜城买房子的奢望,那里不是他们的根,他们的根在两千里外一个名叫亮马河的小山村。有一次女人抢到一个活儿,是一对80后的小两口找他们擦玻璃。他们跟着两个年轻人坐公交倒了两趟车来到靠近郊区的一个小区,房子是一套四十多平的小户型,看样子刚装修完,还没来得及收拾,地上到处是装修后的垃圾。女人见状趁机和小两口商量,擦完玻璃顺便给他们“开荒”。女人所说的“开荒”指的是对刚装修完的房屋来个彻底大清扫,他们行话叫“开荒”。那个脸色惨白的80后妻子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不麻烦了,他们自己来。说着两个人穿上旧衣服,还用报纸做成了帽子戴在头上。看来这小两口也是不甚宽裕,如果住的不是22层怕有生命危险,恐怕玻璃也会自己擦的。男人听见女人边干活边和那个妻子拉话,得知小两口都不是本地人,大学毕业后留在铜城发展,刚贷款买了这套小户型。当男人腰上系着保险绳擦完外面的玻璃从窗外进到室内时,看见那小两口把屋内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他看见那个妻子靠在墙边,望着收拾一新的房间,突然低头啜泣起来。那个戴眼镜的丈夫见状走了过去,把妻子揽在怀里,仰头使劲眨着眼睛。男人和女人怔怔地望着拥在一起的小两口。结算工钱时还差20块钱,小两口又是口袋又是背包地翻找着。女人说了一声,算了,拉着他走出门去。从楼内出来,女人望着矗天矗地的高楼,叹了口气说:都不易呢。他们租的地方号称“握手楼”,两栋楼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相互握手,楼内二十平的地方属于他们,去年是每月七百块钱,如今已经涨到八百了。
火车车身发出咣当一声,车窗外是灯火辉煌的站台。一群人提着拉着大包小裹急速奔走着。又到站了。
过道上不再杵着林立的身影。男人往车厢中间走了几步,期望有空闲的座位。还真没让男人失望,一个三人座靠过道的一边空着。男人想回去叫女人过来,转念一想,这趟车极有可能是全程对号入座,别等这里的名花有主了,那边的软座儿再让人占了,那他们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几个人涌进车厢。其中一个走到男人跟前,把手里的车票往男人眼前一亮。男人只好站了起来。这一路上注定没有一个座位属于他们。
男人回到盥洗处,见洗脸池前方自己站的地方已经被两个穿情侣装的年轻人占了。男人只好靠着厕所门站着。女人抬起头瞪了男人一眼。
车厢内的喧嚣很快就平息下来了。男人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快十二点了。车厢内绝大部分乘客已经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昏昏欲睡了。
那两个年轻人却精力旺盛得很。男孩手里拿着个手机,两个人好像在玩什么游戏,手机内传来唧溜唧溜的声音。女孩怀里捧着个薯片袋子,两根指头从袋子里捏着薯片,塞到男孩嘴里一片,再塞到自己嘴里一片,一边咔咔吃着薯片,一边跳着脚嚷着快快。好像是闯关成功了,女孩“耶”地叫了一声,踮起脚尖在男孩的脑门儿上很响地亲了一下。接着用嘴唇擒住薯片的边缘,用眼神示意男孩。男孩会意,将嘴巴凑了过去。两个脑袋凑在了一起。女孩嗤嗤地低声笑着。
男人看见女人厌恶地瞟着女孩,目光像一根根针。
女孩把空了的薯片袋子丢在地上,又从双肩包内拿出一盒汉堡,一只手拿着一只手在下面捧着,张大嘴巴咬了一大口。刚嚼了两下停住了,把手里的汉堡递到男孩面前。男孩摇摇头,你的最爱,你吃吧,我不饿。女孩执拗地擎着汉堡。男孩没办法,只好张开嘴巴咬了一小口。女孩又咬了一口,然后又把汉堡递到男孩的嘴巴前。男孩望着女孩摇晃着脑袋。女孩下命令似的说,张嘴!男孩说,你喜欢吃,就都吃了吧。女孩不依不饶,张不张嘴?男孩的嘴巴张开了一道缝儿,女孩使劲把汉堡塞进男孩嘴里。男孩的嘴巴被汉堡塞着,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女孩咯咯地笑弯了腰。
男人看见女人的目光柔和下来。
吃完汉堡,男孩和女孩一人耳朵里塞了一只耳机,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听手机内放的什么歌。女孩闭着眼睛靠在男孩胸前。男孩把外套拉链拉开,把女孩揽了进去,两只胳膊合拢过来,搂住了女孩娇小的身体。然后将头埋在女孩的头上。
女人久久地注视着抱成一团的两个年轻人。
女人站起身来,冲男人使了个坐着的眼色,拿起搪瓷缸子,沿着过道向车厢那头儿走去。
男人在帆布包上坐下来,望着对面两个年轻人。两个人闭着眼睛相互搂在一起,像老家过年年画上一对交颈而眠的鸳鸯。
女人端着搪瓷缸子回来了,从双肩包内掏出三个鸡蛋,投进缸子内的热水中。不多时捞起一个,在搪瓷缸子的沿儿上磕了一下,两手灵巧地一转,眨眼间白生生的鸡蛋便露了出来。
女人把剥好的鸡蛋递到男人面前,轻声问,饿了吧。
男人接过鸡蛋点点头。都大半夜了,在家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消化完了。
女人剥开一个鸡蛋,边吃边对男人说,那个也是你的。
男人说,我不要了,你吃吧。
女人瞪了男人一眼,让你吃你就吃!
男人觉得女人的眼神以及说话的口气和以前有些不一样,硬的力度大大减少,软的成分多了起来。
女人从双肩包内拿出一个苹果,探过身子打开水龙头洗着。等女人直起身子时,男人扯住女人衣服的下角,把女人按坐在自己的腿上。
男人环抱着女人,从女人手里接过苹果,随后把苹果挪到女人嘴边。女人回头望了男人一眼,低下头咬了一口苹果。男人把苹果凑近自己嘴边咬了一口。两个人像对面那两个年轻人一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苹果。女人一边嚼着,一边扭头望着男人,眼里汪着笑意。
手里的苹果剩下了一个核儿。
没有了苹果,男人的双手环在女人的腰间。两只手开始还算老实,没过多长时间,便向上移动着位置,变得不安分起来。
女人用胳膊肘儿捣了男人一下。男人笑嘻嘻的,手上却没停止动作,女人也没再阻止。
在铜城的这两年中,男人觉得女人在那方面好像出了问题,变得不像在老家时那么有激情了。有时他刚流露出想法,女人就一把推开他,训斥道,累得恨不得扯猫尾巴上炕,你还有那心思!即便是勉强应允了,还没等他进入状态,女人就在身下开始不耐烦地催促他快点儿。男人一度怀疑女人是不是要更年期了,可是女人和他同岁,刚刚三十冒点头儿,怎么能这么快就到更年期了呢?回老家这几天,有一天他和女人在地里割玉米秸。歇气儿时,他坐在一铺玉米秸上抽烟,女人四仰八叉躺在旁边。女人舒展开四肢,凝视着蓝天,说,老家的天真蓝啊!好久没看见这么蓝的天了。女人的手搭在他的腰上,在他裸露的肌肤上一点一点移动着。他扭头望向女人,看见女人正用一种湿漉漉水淋淋的眼神望着自己。他想俯身下去,扭头看见不远处的地里晃动着收割的身影。那天晚上,大丫和二丫刚睡着,女人火炭似的身子便滑进了他的被窝。他敢说,那一次是他们这两年来最尽兴最酣畅淋漓的一次。要不是他拼命用嘴唇堵着女人的嘴,从女人喉咙里迸出来的母兽一般的低吼声,恐怕得把睡着的两个孩子吵醒了。
累了吧?女人将脖子用力向后仰,在男人的耳边低声问。
不累。男人将嘴巴凑近女人的耳朵说。
女人轻声说,今天咱这软座儿真好!
嗯。男人应了一声。他也觉得这软座儿挺好,比车厢内的那些座位好上一百倍,就是给他个卧铺都不换!
女人问,你困了吗?
男人说,不困。
女人说,我也不困。
花儿。男人咬着女人的耳垂,低声叫道。女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叫花。这个蕴藏了无限亲昵的称谓好像只有在恋爱和新婚后的短暂时间里,男人才这样称谓女人。
哎。女人柔声答应着。顿了一下说,回去咱请大家伙来家里吃顿饭,喝点儿酒吧。
男人一愣,随后双臂用力紧了紧女人的身子,说,随你。
女人猫似的往男人的怀里缩了缩,轻声细语地对男人畅想着未来。再干几年他们就不在铜城干了,回亮马河去。喂上几头猪,养上一群鸭,早晨他们把嗷嗷叫唤的猪喂饱,再把跩来跩去的鸭子赶到屋后清亮亮的亮马河内,然后扛上家什,走向绿色的田野。他们要在属于他们的田野上种上各种各样的农作物,苞米、大豆、谷子……
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着,男人不时点着头应和着女人。像有一幅画卷展现在他们面前,两个人一律嘴角上扬着,眼里闪烁着炯炯的光。
男人紧紧箍着女人的腰,下巴倚在女人的肩上,随着列车的节奏,身子有频率地摇晃着。车轮轧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像是在给女人的喃喃叙说配乐,从来没有过的动听悦耳。男人甚至想让火车走得慢些,再慢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他个地老天荒!
男人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搂着女人像似坐在一只大摇篮中,又像似坐在装着玉米秸的高高的马车上,他将身子伸展成一个舒服的“大”字形,随着节奏摇啊摇,晃啊晃。微风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他们的脸庞,天上的白云丝丝缕缕,飘进他们的眼里……突然,怀中的女人像只柳哨儿似的拧着身子挣脱开他的双臂,从他的怀里滑了出去……
男人一激灵醒了。车窗外一片金灿灿的光,刺着他的眼睛。再看车厢过道上,矗立着黑压压的人墙,车厢内的那锅粥又被搅得沸沸扬扬的。近处,女人正在往胸前背她的双肩包,一边背一边粗门大嗓地冲他喊着。喊声像一块硬邦邦的金属,震击着他的耳膜:
快起来快起来!到站啦!
责任编辑 李 黎